三月份的上海,深夜里雾水浓重,人一踏进夜色里去,飘飘渺渺一般。
倪凯伦开着车,穿过地下车库门禁时,仰头看了一眼,高耸楼层之间的夜空雾蒙蒙的,一片黑。
推开家门时,灯光是亮的。
一个人影趴在她家的沙发上,微闭着眼,小脸红唇,唇色糊了,黑色长发凌乱,身上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绸缎裙子,脱下来的丝袜被卷成一团扔在了地毯上,裙子下露出赤裸着的洁白纤细的小腿,仿佛一个从深野山林游荡出来的艳色鬼魂。
倪凯伦俯下身拍了拍她的屁股:“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黄西棠的头埋在抱枕里,悄悄地说了一句:“我妈没睡呢。”
倪凯伦露出了然神色,扔掉手上的鳄鱼皮包,坐到她身旁。
西棠往旁边让了让,屈起腿贴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地摩挲。
“喂。”倪凯伦推了推她,“卸妆再躺,顶着这满脸的粉就睡?”
西棠嘟囔着答应了一声,懒懒的,不愿动。
倪凯伦说:“欧丽祖上个月刚打了水光针,你以为自己还年轻?”
欧丽祖是公司新晋的小女孩,肉弹身材笑容甜,走年轻性感风。
黄西棠坐起来,说:“二十岁就打针?”
倪凯伦说:“二十几了吧。”
西棠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
又是一个改年龄的,这个圈子里,年纪仿佛是女明星的洪水猛兽。
倪凯伦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也就你们这种科班毕业的,档案学校都查得到,要不然……”
西棠晃晃手:“我可不啊。”
倪凯伦没好气地怨:“红得太晚,再过两年,男演员全都比你小,戏都没法搭了。”
西棠悠悠地叹了一句:“何止晚,还没红呢。”
倪凯伦一脚踹在她大腿上:“去卸妆!做女明星这么不勤力,我看你是要自取灭亡!”
西棠灰着鼻子去了。
等她洗了脸出来,倪凯伦在收拾化妆包,顺手丢了一支精华水给她。
西棠接过来,坐在沙发上,却开始愣愣地发起呆来。
倪凯伦盯着她素颜的脸瞧了半晌,十分不满意地评价了一句:“横店熬了这几年,好好的皮肤算是糟蹋完了。”
西棠听见了,冲着她撇撇嘴,做了个无精打采的鬼脸。
倪凯伦瞧着她那满不在乎的劲儿就来气:“你别给我不当回事儿,你以为你能赖在剧组一辈子不成?这个圈子多残酷,你要出去做商业活动。你往台上一站,跟别的女明星一比,气色不好,脸色蜡黄,还比别人黑了几号,娱记粉丝人人嘲笑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世态炎凉了。”
西棠瞬间觉得头都大了一寸,赶紧拿起化妆水往脸上猛地乱拍一通。
倪凯伦终于满意了,斜睨她一眼:“这么早回来,跟谢医生约会怎么样?”
西棠老老实实答:“吃了顿饭,然后回来了。”
“不看场电影?”
“不了,不方便。”
倪凯伦也知道她这不是借口,《最后的和硕公主》已经播出了大半,开始有人认得她的脸。
上次西棠跟倪凯伦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吃饭,那天她打扮随意,也没做任何掩饰,一进去就被邻桌的一位女士认了出来。旁边那一桌似乎是中年阿姨团体聚会,经那女士一嗓子吆喝,她们身边立刻围满了一圈激动的中老年粉丝。倪凯伦见多识广,拿腔拿调,以经纪人身份用她那香港味浓重的普通话跟阿姨们热情地聊了几句,天知道她已经在内地混了快二十年,普通话明明说得十分标准,只是那群阿姨不知为啥特别吃她这一套,个个兴高采烈的。然后倪凯伦果断迅速地指挥着十几号人拍了张集体照,结束后立刻拉着黄西棠飞奔离去。自此她也谨慎了,后来西棠出门,都是上至经纪人,下至助理、化妆师层层保护,几乎是隔绝人群了。
眼看黄西棠又走神了,倪凯伦淡淡地说:“谢医生人不错。”
黄西棠略微抬头看了倪凯伦一眼,自她认识谢振邦以来,倪凯伦从未发表过任何意见,她以为公司不喜欢艺人谈恋爱。
西棠眼中只有一股清冷之色。
倪凯伦说:“女孩子还是要恋爱,不然脸上没有苹果色。”
“我请谢君Google你的名字,他不但没被吓跑,还主动跑来跟我说,他尊重你的公众形象。”倪凯伦想想都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西棠认识谢振邦并不算偶然,第二次见面,他问她要电话号码。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从白大褂上方的口袋里掏出钢笔递给她,神色坦坦荡荡,健康的麦色肌肤,一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西棠没有理由拒绝他,因为他刚刚诊断过她母亲的病,只好礼貌地微笑着接过了他的笔。
下一刻,倪凯伦从走廊外面冲了进来,凶神恶煞地一把拍掉了她的手。
西棠只好冲着他抱歉地笑笑。
“I'm sorry!”那个留洋青年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笑,洒脱地摊手耸肩,带了一点点半真半假的调侃,“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没满十六岁?”
“长得挺帅的,受过西式教育,”倪凯伦开了头,越聊越高兴似的,她伸手戳了戳西棠,“哎,这可是女明星最爱嫁的款式,比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年富商好多了,也难怪你妈妈这么关心,我说你……”
西棠一动不动地听着,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凯伦……”
她抬手掩住了脸。
倪凯伦停住了。
西棠沉默许久,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试过,很难投入。”
倪凯伦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绝望之意,距离她从北京回来,快五个月过去了。
上一次她跟那个人分手,剥皮抽筋,去了半条命。
这一次,人倒是齐齐整整,不但全身而退,而且所获颇丰,可灵魂却慢慢枯萎。倪凯伦知道,她只是不提,不是好了。
亏她还试图粉饰太平。
西棠捂住脸:“人家一腔热情,我感觉很愧疚。”
倪凯伦安慰她说:“约个会而已,又不是教你互许终身。大家都不是傻子,男人享受你美丽的外貌,性情还聪慧可爱,他日他若得不到想要的,自然会离开。”
西棠仰头看了看她,不再说话。
倪凯伦将她搂进怀里,她木着脸睁大了眼,已经没有眼泪了。
过了一会儿,倪凯伦接了一个工作急电回来,看到黄西棠仍然窝在她的沙发里,怔怔地发呆。
倪凯伦从后面看她的侧脸,她已沉浸入自己的思绪里。她沉默的时候,翘鼻子透出一股子倔强压抑的气息。公司内部试拍过她的短片,投放在六楼视听室那张一百寸的屏幕上,一张脸占据了半个大荧幕,二十四帧的镜头几乎凝滞,满屏人物情绪特写,她的美,禁得住高清格式摄像机数分钟长镜头的拷问,素颜下眼角的一颗小小的雀斑都美得动魄惊心。
倪凯伦默默地盘算,手上有一部古装剧,还有好几个代言和综艺节目在谈,好的剧本也需要找……
她太了解这个圈子了,女演员三十岁前后是黄金般珍贵的几年光景,女性的美基本到达了巅峰状态,生活历练也出来了,把握和诠释角色,再没有比这几年更好的时光。
女演员的青春易逝,如果这几年不能大红,那就永远没机会了。
黄西棠必须抓住机会——回到大荧幕来了。
早晨七点,西棠抵达剧组外景场地,今天剧组转场,在郊外的一家连锁奢侈度假酒店取景。
由派克影视传媒和上海星艺影视公司联合出品,陈肇亮执导的都市言情剧《刚刚好的恋人》进入了第三个月的拍摄,西棠今年上半年一天假也没休过,光是电视剧就拍了两部,好在都是现代戏,出戏入戏没有那么难,但就工作强度来说,这是拼了命了。
公司上下都习以为常了,签约多年的艺人终于红起来了,合约却即将到期,公司为了抽取片酬,都得往死里给艺人接工作。化妆师欣妮每天早上给西棠化妆时,她一张脸因为睡眠不足,几乎是浮肿的,整个人几乎都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连助理都觉得她可怜。
全公司上上下下,大概只有倪凯伦明白,这还不算最坏的事。
这半年多来,黄西棠要是不接工作,更得出事。
摄影棚内主场景的戏份已经基本拍完了,剧组最近在频繁出外景,拍摄周期过了一百天了,已经接近杀青。
西棠到的时候,主演休息的棚子还没搭好,场务和工人在支帐篷。
西棠笑着挤到群演的棚子底下,一个群演大姐用筷子戳开了一个包子,分了一半递给她。
西棠问:“什么馅儿?”
大姐清脆地答:“白菜。”
西棠接过了,拉了张折叠椅坐下:“谢了啊。”
群演里坐着张爷,他今天演一个做人肉背景的大老板,穿着西装马甲,梳着油头冲着她乐:“西爷,今儿你可不是第一个,有人比你早。”
倪凯伦对手下艺人的第一项要求,就是开工一定要守时,绝不能叫全剧组人等你一个,这是做演员的大忌,哪怕之前吴贞贞,在剧组里派头大得跟中国皇后似的,每场戏都是老老实实按时到的。
现在这部戏三个主演里头,西棠通常都是第一个到。
西棠好奇地问:“谁?”
大家集体冲着停车场努努嘴。
西棠远远望了过去,原来是女二号的保姆车已经停在了酒店停车场。
演女二号的演员叫何露菲,她跟章芷茵是一个公司的,以前并称“国视双花”。后来章芷茵拍了几部不错的剧,拿了视后,奠定了在业内的地位。而何露菲据说因为插足一位圈内知名导演的婚姻闹出过绯闻,后来沉寂了一阵子,再出来,就比较少人提了。
过了一会儿,助理打着伞,何露菲袅袅娜娜地下车了。
走近一看,虽然是夏天,可早晨的山上还是有点凉的,她穿了件露肩紧身洋装,带了整套妆发,一张脸描绘得十分精致。
西棠瞧了自己一眼,因为拍戏要穿服装师准备的衣服,西棠来开工时一般都很随意,牛仔裤、白T恤,妆也不化,都是来了才化的。
瞧见这阵势,西棠悄声问了句:“今天有记者来?”
这时助理阿宽已经挤了进来,胖乎乎的身体格外灵活,迅速地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罐子,往她脸上轻轻拍了一层妆底,遮住了她因睡眠不足而产生的黑眼圈。
西棠的皮肤底子好,白皙通透,粉色唇蜜一抹而过,脸庞已恢复了光彩。
这时,男主演杨一麟晃晃悠悠地来了。
这哥们儿穿一双人字拖、一条黑色短裤衩、一件长袖白T,头发蓬乱,脸上一副纵欲过度的神色,后面跟着几名娱乐记者。
场记把主演休息的棚子搭好了,助理打开椅子招呼他坐。
杨一麟对着西棠牵牵嘴角,算是打招呼。
娱记一上来,迎面而来的正是盛装登场的何露菲。记者立即将她围住了,一阵招呼喧闹之声、照相机咔嚓声不断响起。
西棠蹲在一堆群演里头,仰头看了看,手里还捏着半个白菜包子。
杨一麟对着西棠拍拍手:“起来。”
他拖着她的手往外走,也不招呼记者,施施然朝着剧组的摄影棚走去。
记者转头立刻看到他俩。
镜头一转过去,两个人都是修长身形,白衣飘飘,轻松惬意,衬着早晨的绿树花荫,十分赏心悦目。
记者的眼睛都亮了,立刻调转脚步,将两人围住了。
何露菲立刻挤了过来,露出明媚笑容:“一麟哥,早安。西棠姐,早安。”
姐。
西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娱乐圈里各种人物之间的称呼,那路数门道是深得不得了,尤其是女明星,年龄基本决定了演员的戏路和角色的戏感,因此女艺人之间,但凡年龄相仿,若是不想得罪人,谁都不会轻易称呼谁一声姐,比如之前的吴贞贞,除非真的是那种晚了一辈的完全没名气的小演员,若是同辈艺人给她配戏的,谁敢在媒体前叫她一声姐,那基本就不用在这个剧组混了。这位何露菲小姐,即使官方公布的资料真实,不也就比她小几个月。
黄西棠刚刚红起来而已,在这部戏里还演个小妞呢,何露菲这种老江湖称她一声姐姐,简直能杀人于无形。
何露菲红得比她早多了,早先也演过一些女主角的戏,这一两年,人气渐渐有点下去了,接的多是演女二的戏,但人家胜在有长期斗争经验。
西棠有点怵她。
开机仪式上,何露菲一个手肘横过来,挡住了西棠半边胸,西棠没发觉,只注意到了倪凯伦在底下冲着她龇牙咧嘴的,待到她回过神来,记者的照片已经拍完了。
倪凯伦气得在回公司的车上骂了西棠整整一路,说西棠是她带过的最笨的艺人。
入了组,西棠很快察觉到何露菲对自己的恶意。
何露菲是西棠第一次合作的演员,之前从未打过交道,不明不白得罪了人,她打电话回去给倪凯伦。
倪凯伦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要是喜欢你,那才是奇了怪了,你这角色,本来是她的。”
西棠轻轻地啊了一声。
“签这部戏的合约的时候,你的背景还是能压死人的,明白?”
西棠在电话那头沉默。
倪凯伦说:“别想太多,横竖不过一部戏,拍完拉倒吧。”
一开始拍戏的时候,何露菲老自己加台词。
怀着些许愧疚,西棠一开始还忍,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一发现她自己加词,西棠立刻停下,一脸纯洁无辜的懵懂状:“导演,剧本上没有这句啊……”
导演注视着监视器,看着两个人停了下来,恼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举着喇叭破口大骂。
这样几场下来,何露菲终于消停了。
化妆师在休息室替西棠妆面,一边和她聊刚刚的访问。
刚才有记者问西棠,跟杨一麟搭戏,会不会被电到,又或者是,合作过的男明星,比如印南,比如麟哥,谁比较帅。
西棠笑着打太极,称赞杨一麟帅,笑容诚恳,目光真诚。
杨一麟是真的好看,别看他在剧组里天天穿件邋遢的灰色老头棉衫,可镜头一开,他穿西装吹了头发,一双桃花眼波光四射,连片场里打扫的阿姨都被他电得脸颊泛红。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好皮相,杨一麟也敬业,之前二月份在大冷天拍雨戏,他也从不抱怨。
只是西棠知道他和印南还是不一样的。
跟杨一麟对戏,包括上一部大河的戏,几场戏之后基本就明白了,套路固定,十分轻松,而跟印南演对手戏时,压力自始至终、无处不在,她感受到他的角色张力和情绪饱满的程度远非一般的当红小生可及。有时和印南对戏时她太入情,导演喊咔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虚脱。
她不知道观众能否看得明白这些不一样,但作为演员,她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努力的方向。
化妆师又开始聊剧组八卦,杨一麟在台湾有固定女友,一个月飞来大陆两三次,其余时间,西棠每天早上或者夜里都看到不同女生从他房间里走出来。
黄西棠在休息时偷偷问过助理阿宽:“他女友知道不知道?”
阿宽答:“知道。”
阿宽小小眼睛里泛着亮光,故作神秘地说:“据说男方承诺会在三十五岁前娶她,而且据说片酬全部交给她,从不在别的女生身上花钱。”
西棠纳闷:“不花钱还能有那么多女孩儿?”
“他在娱乐圈也有些人脉,制片人也看他面子,他手上有资源,能拍上戏。”阿宽捂嘴娇羞地笑,“而且,扑上来的粉丝不计其数。”
西棠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你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阿宽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扭扭捏捏地说:“哎哟,我以前读小学时很喜欢他演的杨康。”
化妆师在旁边搭腔:“他女友咧,一身高级名牌,每次来,麟哥对她那是千娇百宠啊,赚那么多,从不管钱,投资都是女友操办。”
西棠看得出,杨一麟也有他的好处,他有一张俊俏无双的脸,钱财方面从不吝啬。他很爱女友,但这也没有妨碍他在片场夜夜猎艳。
天下间光怪陆离的事,在这个圈子,能达到极致。
除了杨一麟,女二号何露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在剧组里的文替有两个,台词用配音,除了拍正脸会出现在片场,其余时间基本不见人。
这简直是西棠出道以来拍过的最轻松的剧。
周一下午。
黄西棠放工,从摄影棚走出来,看到倪凯伦的车停在门口。
倪凯伦下车来,挥挥手让西棠的助理下班,阿宽高高兴兴地走了。
西棠坐上她的车子:“我答应老妈回家吃饭啊。”
倪凯伦一边倒车,一边说:“我出门时跟你妈打过招呼了,说你晚点回。”
西棠看了她一眼:“今晚去我家吃饭吧?”
倪凯伦一扭方向盘,笑吟吟地答:“那必须的。”
西棠回到上海的第三个星期,倪凯伦带着她上楼,打开了她家楼上的那套房子的门。
两百平方米的简装房,硬装用料极好,墙面刷了简洁的白,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褐色的木质地板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倪凯伦说了句:“下午你来签个字。”
倪凯伦瞒着她办妥了一切前期手续,只等她最后签字。西棠知道后,沉默许久,倪凯伦知道,她不答应。
第二天,西棠在公司见到了郭天钧。
他只带了一个秘书,搁下文件后,秘书就退出去了。
郭天钧戴一副半框眼镜,还是儒雅老成的旧模样,笑着道:“棠棠人儿,好久不见。”
西棠见到他,也没法板着脸了。
他是京创科技的第一任CFO,后来退出京创自己创业,现在是京城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西棠没料到的是,他仍然给赵平津做私人财务顾问。
京创在中关村成立的时候,只有一套房子,房子是赵平津出国读书前就买下的,客厅拿来办公,房间是一张大通铺,大家轮流睡,乱得跟猪窝似的。黄西棠那时候跟郭天钧的女朋友一起,常常给他们几个男人做文秘工作,外加做饭、收拾房子。
后来西棠离开了北京,就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了。
郭天钧主动提起来:“舟舟有没有跟你说,我跟程融结婚了,孩子四岁多了?”
西棠也替他们高兴,笑着问了一句:“男孩女孩儿?”
郭天钧说:“姑娘。”
他拿出手机给她看照片。
郭天钧老狐狸,不谈业务,只叙旧情。
两个人聊了别后境况,郭天钧说程融也在看她的电视剧,刚刚看完她演的大公主,知道他要来,还想一起来,奈何女儿缠人,又问她最近忙不忙。眼看西棠慢慢放下了心防,郭天钧说了句:“西棠,不用跟自己过不去,那是你应得的。”
那套房子地段极好,户型最优,还附带了一个花园阳台,是业主买下做投资用的,空置了一年多,待价而沽,价格多高,不用想也知道。
郭天钧瞧见她只沉默着不说话,推开了手上合同,略微倾了倾身子,向着她的方向,语调平缓:“当初公司A轮融资完成,他在期权池留了百分之五的股权给你,转让的合同他都签了。你们突然分手,他后来没提过这事儿,我以为他早忘了,这次突然让我过来,我这才明白了,他心里就没放下过。”
郭天钧秉承着专业态度劝了她一句:“第一批员工的行权价格,搁在如今的京创,何止买那样一套房子。”
西棠从来就没想过要他公司的股份,而且她早离开了公司,时隔多年,如今再谈,更加觉得遥远渺茫,她只淡淡地说:“我不想要他的东西,我不是图这个。”
郭天钧看着她,人虽然变得冷淡了,也成熟了许多,但这一瞬间,面上一闪而过的倔强神色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郭天钧纵然看惯了人间百态,这一刻也禁不住觉得有点可惜,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赵平津,最后只好轻轻说了句:“他知道,他就是想让你过得好点。”
西棠最终还是签了字。
倪凯伦进来送郭天钧出去,笑吟吟地说:“赵先生真是大方。”似赞似贬,暗藏杀机。
郭天钧来时早收了风声,知道这个经纪人不好惹,他只不动声色地微笑:“再见,倪小姐。”
西棠心情很复杂。
房子很舒适,她添置了家具,回仙居将妈妈接了过来一起住。
她自离家去北京上大学之后就离开了妈妈,除了中间那段妈妈陪着她隔绝人世地住在医院里的混沌日子之外,这是相隔差不多八年之后,母女俩重新在一起生活。
西棠给妈妈装修了一个最好的厨房,中西两式的厨具一应俱全,又抽了一天陪妈妈去久光买了成套的瓷器。
西棠知道她喜欢这些。
尽管多年来过着艰辛的生活,她也会在晚上小店打烊之后,配一碟豆腐干,慢慢地温一壶绍兴酒,用的是青花的糙碗,也是刷得干干净净的。
住楼下的倪凯伦来家里吃饭,第一次吃她妈妈做的菜时,吃光了两碗米饭,然后追着她妈妈的屁股后说了一个晚上的好听话。
倪凯伦就是凭借一套浮夸的溢美之词成为了她老妈的新欢,每次她一回家,妈妈都要说一句:“喊倪小姐来吃饭呀。”
黄西棠的合约还在公司,公司给她签的戏约满满当当的,驱赶着她拍戏抽佣金,因此她的时间都被公司压榨光了。
西棠没有空的时候,倪凯伦就顺路开车载她妈妈出去。倪凯伦待她妈妈很客气,怕她妈妈一个人在家寂寞,就替她妈妈报了老年大学,她妈妈就天天去上课,在里头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跳舞、练书法。
从北京回到上海的那一晚是新年前夕,黄浦江的跨年烟火过后,进入了新年的一月,新戏没有开拍,西棠在倪凯伦家里看剧本。
寄人篱下,懂得做人,她情绪从不泄露。那时候助理还是小宁,西棠经常给她放假。那时《最后的和硕公主》还没开始宣传,黄西棠依旧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倪凯伦也没空每天管她行程,看剧本看得累了,她就自己一个人搭地铁去外白渡桥,混杂在来自各地的嘈杂游客中,看着浑浊的苏州河,缩着肩默默地吸烟。
倪凯伦怕她跳江,没过几天就替她多招了一个助理阿宽。阿宽尽职尽责,去哪儿都紧紧地跟着她。其实时间过得很快,只是沉浸其中的人觉得漫长。西棠记得八号那一天,倪凯伦安排了她去杭州,早上宣传,中午拍照,下午录影,晚上还有一场商业应酬,从早晨一直做到晚上,收工的时候已是倦极,还喝了不少酒,回到酒店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她茫茫然坐在酒店的床上,头痛欲裂,披头散发,眼圈乌黑,发现新年的第一个周末已经迅疾而过。
西棠浑身发凉,瑟瑟发抖,一动不动地坐在酒店凌乱的被褥间,心里却明白,自己终于安全了。
一个礼拜之后,她进组拍戏。剧组隔绝了人世,形成自己一方热闹的小天地,她被倪凯伦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忽然就是夏天了。
记忆中北京那个下雪的冬天迅疾而过,仿佛成了地铁站台中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子。
倪凯伦带她去了鹿鸣书店。
西棠戴了一顶棕色窄檐的编织帽,下车时,戴了个黑色口罩,长发遮住了半边脸。
书店里的人不多,还有一些是头发灰白的老教授,环境很安静,西棠放下心来。
倪凯伦带着她走到了当代文学的架子旁,左挑右拣,拿了一大堆书,转身塞到她手里。
西棠用左手一垫,右手使不上力,差点没把书都摔了。
把手肘撑在身体上稳住了那堆书,西棠埋头看了看,抽出一本放回架子上。
“这本我有了。”
“唔,这本也有,只是没有这个版本。”
“这本繁体的留着好了,我也看看。”倪凯伦又拉着她走到历史书的架子前。
西棠跟在她身后悄声地说:“你为什么要看这个?”
倪凯伦说:“唐亚松的新片,剧本审查上周通过了,已经拿到了拍摄许可证。”
西棠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这位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电影事业中,以擅长讲述中国式故事而获得了极大成功的导演,一直是所有电影人心目中里程碑式的传奇人物。
唐亚松毕业于西棠母校的文学系,西棠反复观摩过他的所有片子,在电影学院的课堂上,他的片子也是表演课的经典教材。
距离上一部《没有人接收的来信》,唐亚松已经将近四年没拍电影了,业内一直说的是剧本在写,只是一直处于保密状态。
倪凯伦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你先做好准备,唐导的戏挑人,据说这一次女主角没有合适的新人,有可能让内地适合角色的女演员试镜。”
西棠心底有点激动,但她比倪凯伦悲观,这件事有多难,她知道。
倪凯伦一向有野心:“试一试总是好的。”
西棠点点头说:“你去喝杯咖啡,等我一会儿?”
倪凯伦说:“去吧。”
倪凯伦知道带她来书店,一时半会儿她不会走。
倪凯伦喝了杯咖啡,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半个多小时后,西棠走回来了,身旁紧紧地围绕着几个脸上泛着红光的年轻孩子。西棠微笑着说:“请我同事帮忙拍吧。”
她用眼神询问倪凯伦的意思。
倪凯伦立刻把身旁装着书的袋子不动声色地移开,十分亲切地低声说:“不要打扰别人哦,我们这就走了。”
那几个年轻的大学生激动地互相拉着手,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倪凯伦帮他们拍了照片,又亲自检查了一遍,才轻声细语地道谢,挽着西棠离开了书店。
倪凯伦将车开出大学的时候,对今天的行程挺满意的:“今晚让宣传盯一下微博,如果他们把照片发上去了,可以找相熟的媒体帮忙宣传一下。”
身边的人没搭她的话,安安静静的。
倪凯伦侧头看了一眼,黄西棠灵魂早出了窍,完全没听见她的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她们的车子正经过大学生的活动区,华灯初上,热热闹闹,路边年轻的女孩儿牵着高大清秀的男孩子,空气中荡漾着青春的欢声笑语。
西棠一动不动地望着,眼里全是若有所失的迷惘。
七月中旬,黄西棠飞抵北京,参加第二十七届北京电视艺术节启动仪式。
《最后的和硕公主》作为今年春天开播以来最具分量的电视剧,入围了“最佳长篇电视剧”“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男主演”“最佳女主演”“最佳视觉艺术”整整六项大奖,成为了今年荧屏收视率、口碑最好的剧。
只是男主演印南拍完戏就会休息一段时间,不跑宣传期,也不出席奖项宣传。自他拿了几座视帝奖杯之后,他签的合约就一向是这样,制片方也无法多做要求,西棠作为女主演,只好卖力站台吆喝。
李墨文也来了,剧组解散后,西棠还是第一次见他。他长期居住在北京,在剧中饰演男二号程雨勉,前期戏份多,俊逸洒脱的留洋进步青年外形和对大公主用情至深的感情戏份引得不少女粉丝泪水涟涟。
西棠与他拥抱。
西棠与李墨文去北京台录节目,倪凯伦忙着招呼拥成一团要采访西棠的媒体。
李墨文经纪人在旁打趣说:“哎哟,凯伦,留点地方给我们家艺人啊。”
倪凯伦一把搂住她:“咱俩谁跟谁啊,一会儿我们两家粉丝一块坐。”
从机场到酒店,从酒店到录影棚,从录影棚回酒店,一天折腾,总算结束了工作。夜里西棠站在酒店的窗边,看了一眼窗外,黑色天幕下,霓虹灯仿佛也带了层灰,高楼之下的北方城市巨大而空洞。
第二天早上,倪凯伦出去谈生意,西棠躺在酒店开着冷气的房间里敷面膜,她不打算出门。
她记得七月的北京,拍《橘子少年》时,就是在七月。当时他们剧组在市委党校大院里拍戏,高大的槐树枝叶繁绿,知了一声一声地叫着,阳光明晃晃的,她站在树荫下眯着眼仰着头,皮肤露在刺眼的阳光下,也不出汗,就是干燥。黄昏时分,会有老头、老太太推着婴儿车在街边缓慢地散步,一片惬意。
帝都昌平盛世景,容不下伤心失意人。
第二天下午,她们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室等飞机。
倪凯伦应酬太多,顶着一张困倦脸,不断地喝咖啡。
西棠戴着墨镜一言不发。
她只擦了薄薄一层粉底,眼睛没有妆,望着落地窗外放空。
一年之前,她来北京拍《最后的和硕公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助理在候机室里四处溜达,喝咖啡和吃点心,西棠和倪凯伦两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
飞机不知何故又晚点了,贵宾候机室里有几声压低了声音的抱怨,机场的工作人员在轻声安抚。
这时后面有手机铃声响起,响了两声后电话被接了起来,她们身后不远的座位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沉厚低醇、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点儿京腔:“周老师,哎哟,您今儿得闲儿,怎么想起您儿子来了?”
西棠心头猛地一震,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倪凯伦。
倪凯伦一下没反应过来,看了一下她的神色,瞬间也愣住了。
西棠的脸色开始发白,嘴角也有点发抖。
倪凯伦抬起半边身子,极快地看了一眼对面,忽又坐下,脸色也不太好。
西棠又看了一眼她的神色,瞪大了眼,一动不动地坐定了。
后面的男人此时却走开了接电话,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不再听得清楚了。
倪凯伦心一横,索性站了起来,仔细地看清楚了后座的景象,继而颓然坐下,压低了声音说:“宝贝儿,不是他,不是。”
西棠一颗心跳回原处,却仍在扑腾不停,她掩住脸,缓缓地松了口气。
下一秒,墨镜遮掩着的脸颊上,一道细细的水线流下来。
倪凯伦抽纸巾给她。
她眼泪一落下来,便簌簌而下,顿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
倪凯伦眼看她紧紧地捏着半杯咖啡,肩膀在颤抖,虽在极力地压抑声音,但也惊动旁边的旅客了。
倪凯伦气急败坏地起身,坐到她身旁,遮住了旁边的视线:“别哭,你想被拍吗?”
西棠听到她的话,咬着牙吸了口气,想控制住自己,但却完全没办法,喉咙被呛住了,堵得更难受。
倪凯伦拨电话让助理回来。
小姑娘阿宽有胖胖的背,西棠躲在她的身后掩住脸,抽抽噎噎地哭。
地勤在门口指导登机了,倪凯伦给她披上外套,戴上口罩,拖着她往登机口走。
西棠被助理和倪凯伦“挟持”着走进飞机,在座椅上躺下,她的泪水无止境地流。
从北京到上海的航班上,她哭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她也不说话,就蒙着脸,悄无声息地流眼泪。
那一趟飞机的头等舱里旅客很少,空乘过来,悄悄往黄西棠的位置望了一眼,俯下身关切地问:“倪小姐,需要帮助吗?”
倪凯伦心里恨不得多要张毯子把她捂死算了,为了一个绝情无义的男人,脸都丢尽了,脸上却保持着微笑,对乘务员摇摇头。
倪凯伦看着侧着身、背对着自己的黄西棠很担心,自打去年新年从北京回来,离了赵平津,她估计命都不想要了。
她太平静了,迟早得出事。
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黄西棠回剧组补拍了两组镜头。那几天上海刮台风,空气清新幽凉,铅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翻卷而过。女主演的最后戏份补拍完毕,《刚刚好的恋人》全剧正式杀青。
今天早晨,她的助理刚到片场,就被倪凯伦一个电话叫回公司去了,临走时,男主演杨一麟还没来。今天是在剧组的最后一天了,阿宽看了一圈片场,目光失落。
娱乐圈来来去去太快了,浮华糜烂的风气盛行不衰,一个剧组的男男女女捆绑在一起几个月,制作出一部电视剧,附带制造出一部导演、明星以及各种幕后工作人员的滥交史。
之前住酒店的时候,半夜里,阿宽会遮遮掩掩地出去,大概暗地里知道西棠并不喜欢杨一麟,所以故意避开她,但其实员工下了班后喜欢做什么消遣,她从不会干涉。
黄西棠只埋头专心坐在椅子上读剧本。
下午五点多,西棠从剧组里出来,冒着大雨马不停蹄地赶回公司去开会。
自从她入围北京电视节的最佳女主演的消息公布后,她的各种负面消息就流出来了。
稿子写得亦真亦假,有爆料,也有传闻,言之凿凿的基本上是说她整容和吸烟,还有一些更不堪的卖肉谣言,各大娱乐媒体没敢报,流传在几个论坛的爆料帖里。
有几张她在片场工作间隙吸烟的照片被贴在网络上。
倪凯伦召她去公司。
西棠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娱乐公司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公司里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各路明星打转,看着各种打扮得光鲜靓丽的明星跟换装人偶玩具似的走来走去,而工作人员的穿着打扮却是两个极端,比如西棠的助理阿宽,天天都穿一条看不出年份的旧牛仔裤和黑T恤,还有她的化妆师欣妮,每天摸过的各种顶级品牌的水粉胭脂无数,自己却永远素面朝天。另一端是派头比明星还明星的,比如倪凯伦,一身奢侈名牌加持,永远目光炯炯、神色逼人,再比如坐在正中,一头闪亮金黄色短发,耳上钻石耳环闪烁,外加手上数个镯子叮当晃动的公关部主管苏滟。
苏滟看见她进来,招招手:“宝贝儿,快进来。”
倪凯伦正在审问她的助理阿宽:“她现在在片场还抽不抽烟?”
阿宽没敢接话。
西棠弱弱地答:“偶尔……”
倪凯伦跟她的助理说:“以后不让她在公众场合吸烟。”
阿宽点头如捣蒜。
倪凯伦转头问她:“你觉得照片是谁拍的?”
西棠摇摇头,她在《最后的和硕公主》的片场吸烟的照片,现场任何一个工作人员都可以偷拍。
负面新闻一大堆,倪凯伦却完全不着急,目前看来,她跟苏滟都挺高兴的。
西棠知道,在娱乐圈,整容这个话题是女明星们屡试不爽的炒作方式。苏滟推开了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凑过来笑吟吟地跟西棠说:“西棠,一天几万点击量,外加各路粉丝来凑热闹,省了我们组一个月宣传费了。”
西棠谦虚地笑。
倪凯伦跟苏滟商量事情,西棠在一边偷偷喝了一口阿宽的奶茶。
倪凯伦转眼看见了,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饱含杀机。
西棠赶紧将奶茶塞回了阿宽手里。
苏滟问西棠:“整容的事,记者问,怎么答?”
西棠正珍惜地含着那口奶茶,一边悄悄地嚼着两粒珍珠,苏滟这一问,她噎了一下,差点没翻个白眼。她慌忙一口咽下了嘴里香香甜甜的奶茶,清脆地回了一句:“干你屁事。”
苏滟一拍手掌,响亮地应了一声:“漂亮!”
北京仲夏的气温持续上升,黄昏的空气中热潮滚滚。
倪凯伦走下计程车,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楼,看了看酒店大堂里的指引牌子。
方家跟欧阳家今天在王府半岛办百日宴。
倪凯伦找到了宴会厅,在随礼那儿包了个大红包,恰好方朗佲夫妇在宴会厅的入口处招呼客人,倪凯伦上前去跟欧阳青青打了个招呼。
青青高兴地和她握手:“倪小姐,谢谢你来,西棠好吗?”
倪凯伦场面功夫十足,笑吟吟地说:“挺好的,西棠没空,难为你还有心记挂她,恰好我在北京出差,特地嘱咐我一定要来。”
两人笑着寒暄了几句,转头又有客人进来。
方朗佲冲着来人招招手:“晓江,这边。”
倪凯伦转头看到陆晓江,脸上笑顿时收敛,继而发现他手臂上挽着一个年轻女人,着一身蓝色连身裙,拎古驰新款米色手袋,应该是他的太太。
倪凯伦往旁退了一步。
陆晓江看见她,神色也不太自然,但仍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倪小姐。”
倪凯伦点点头:“陆先生。”
陆晓江没敢跟她寒暄,带着老婆走进了酒店大厅。
倪凯伦工作忙,不入席,借故向青青告辞,转身往外走去。
倪凯伦下了楼走到酒店的门口,忽然迎面而来一个穿西装的高大男人,略带惊喜的声音响起:“Karen?”
宴会厅里的客人基本都坐满了。
方朗佲招呼了一圈客人,走到了宴客大厅前排右侧的一桌,扫了眼空着的两个位子:“还没来呢?”
高积毅逗弄着他老婆抱在怀里的儿子,答了句:“没影儿。”
方朗佲也忙了大半天了,这桌发小都是自己人,他也就坐下来歇会儿。
没过一会儿,沈敏匆匆进来。
高积毅站了起来:“赶紧的,就等你呢。”
沈敏告歉几声,坐在了另一个空着的位子上。
“哎,小敏,老板忙起来不要命,你也遭殃?”说话的是陆晓江的大舅子钱东霖。
沈敏取过热毛巾擦手:“我还成。”
席间还有几个熟识笑着寒暄:“小敏,好一阵子不见了,现在调回了?”
沈敏笑着答了。
高积毅拿眼觑了觑坐在席间的陆晓江,低声问沈敏:“舟子真不来?”
一瞬间,沈敏笑容不见了,只谨慎地点了点头。
方朗佲说了一句:“算了,他也不方便。”
高积毅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了。
宴席晚上九点多结束,宾客陆续告辞,女眷们约着去做SPA,高积毅约着几个哥们儿在酒店里打了会儿牌。
十一点多的时候,牌局散了,陆晓江趴在沈敏的车窗上:“小敏哥,搭个车?”
沈敏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语气却没有什么温度:“您没开车来?”
陆晓江说:“方才喝了酒。”
沈敏打开了车门锁。
陆晓江道了声谢,坐进了他的副驾驶座。
车子融进了北京的璀璨夜色中。
陆晓江出国之后,一开头因为他父亲的关系,风声比较紧,他也不常回来,后半年慢慢放松了,北京这边的事情还是不少,他时不时回来一趟。陆晓江回了,自然是要约几个发小吃饭,但赵平津从不露脸,沈敏自然也是不到的,因此沈敏跟陆晓江也是很久没见了。
陆晓江明白,沈敏虽然外表看起来斯文,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他对赵平津的感情,那是瓷瓷实实的。赵平津性格强硬,陆晓江有时候有事找赵平津说不上话,找沈敏帮忙,他都能在赵平津那里迂回地帮忙缓和一下。
沈敏对赵平津一向如同对兄长般维护和尊敬,因为赵平津跟他陆晓江不对付,沈敏现在也不待见他。
两个人一路无话,车子要开到陆晓江岳父母处了。陆晓江父母移民之后,北京的房子租了出去,他回国内时,一般情况下是随着妻子住岳父母家里。
钱家在国盛胡同的四合院,跟赵家就隔了一堵墙,此时,深宅大院黑漆漆的,远远望去,只见零星几盏灯火。
陆晓江打破了沉默:“舟舟在哪儿?”
沈敏客气地答:“我傍晚过来时,他还在公司里。”
陆晓江迟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小敏,我能不能……见见他?”
沈敏依旧维持着当赵平津秘书的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这你要问他。”
陆晓江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脸颊一下有点发红。
沈敏忍了好一会儿,忽然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他前两天回了趟西北老家,刚回来,家里头那么多事,也挺不容易的。”
陆晓江鼻尖顿时酸了。
沈敏猛地一脚踩下刹车,车子停在胡同口,他面无表情地说:“到了,您下吧。”
沈敏将车慢慢地倒出了胡同口,搁在驾驶座旁的电话在响,他看了一眼屏幕,是赵平津的秘书。
沈敏伸手接了。
打了两分钟电话,沈敏结束了通话,开车往自己家里去。
沿着主道走了两条街上了三环,高架桥上灯光无休无止地闪烁,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着事儿。下了高架桥,沈敏猛地一扭方向盘,然后将车停在了路边。
定了定神,他抬手开始拨电话。
电话拨通了,但没有人接。
沈敏盯着发亮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地等着,几乎是到了最后一刻,电话那端传来了一个宛转低柔的女声:“您好。”
沈敏一听就知道是她本人,轻声说了一句:“西棠?”
黄西棠在那端客气地答了一声:“沈敏,是我。”
自她离京之后,赵平津这边的朋友都有意避嫌,包括青青孩子百日宴的邀请,都是通过她的经纪人联系的她,再没有人打过她的私人电话。
她知道沈敏不是行事轻浮的人。
只听沈敏在那头很和气地问:“你在北京?”
西棠应了一声:“嗯,你怎么知道的?”
沈敏看了一眼车上的液晶屏,晚上十一点多,有点儿晚了,他说:“我刚从朗佲宴席上下来,瞧见你经纪人去了。”
西棠不欲多问,只轻轻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忙吗?”
“还行,怎么了?”
沈敏不再兜圈儿,直接问了一句:“西棠,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儿?”
沈敏第二天八点准时上班。
中原集团在北京总部的办公大楼矗立在朝阳门外,肃穆森严,远远望去,只看得见一幢巨大的灰色大厦,大门外有哨岗,游客不能靠近。
沈敏的车驶入车库,看到赵平津的那辆黑色的大车已经停在专属车位里了。
沈敏上楼进了办公室,赵平津早上有两个会,一个是跟下面管理部门开,审核最近开发的一个民爆器材的项目,这样的会,有时沈敏替他做发言,他一般话不多,听完了,做决策就可以。
十点会议结束后,赵平津还有另外一个跟董事局的会议,这种高层的会议,除了一个心腹秘书做会议纪要,与会的都是董事会的董事。赵平津要去谈薪酬考核,这个考核提了半个多月了,一直没有通过,每次赵平津上去跟那帮老骨头商量事情,都十分艰难。
果然,快到一点了,赵平津才从楼上的董事局会议室下来。
他直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秘书在外敲门,尽职尽责地道:“赵总,一点了,您记得按时吃饭。”
赵平津闭着眼躺在沙发上休息,闻言他略微侧过头,哑着嗓子应了声:“知道。”
他合着眼等眼前的一阵晕眩过去了,又躺了会儿,坐起来打开了茶几上搁着的一个保温餐盒。
一碗白粥,软软糯糯,热气袅袅,另外一个盒子里搁着几份小菜,碧绿的青菜,一份蒸蛋,一碟酱萝卜。
秘书今天定的午餐挺精致。
赵平津拾起一旁的勺子,漫不经心地舀了一口粥放进嘴里。
粥熬得刚刚好,绵软浓稠,顺着喉咙一路下去,胃部顿时暖和了,十分舒服。
赵平津捏着勺子,愣住了一秒。
下一秒,赵平津扶着沙发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按了内线电话。
秘书立刻接了起来,赵平津沉声说:“让沈敏进来。”
一会儿,沈敏敲了敲门进来了:“您找我?”
赵平津示意他坐。
沈敏在他对面坐下了。
赵平津却没有说话,只盯着眼前的一碗白粥,微微蹙着眉头,手里握着的一柄勺子一下一下地压着绵软的米粒。
沈敏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舟子……”
赵平津听到他说话,抬起头望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见着她了?”
沈敏心底一跳,他以为赵平津至少会怀疑一下,没想赵平津却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了。
他若无其事地装傻,回了一句:“什么?”
赵平津眼眸垂了一下,又抬眼望他,目光沉静,竟看不出一丝情绪:“黄西棠。”
他这么平静直白地说出来,沈敏无端地有点恐惧,心知瞒不过他,只得点了点头。
“她在北京?”
沈敏又点点头。
赵平津沉默了半晌,面色实在说不上好看,沈敏以为要挨骂了,谁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有点难过:“以后别这样麻烦人家。”
沈敏大气都不敢出。
赵平津坐在茶几边上,慢条斯理地喝粥。
沈敏在一旁发短信。
这时,赵平津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
沈敏瞧了瞧他的神色,看他默许了,走过去拿起手机,给他递了过来。
屏幕上闪烁着“郁小瑛”三个字。
赵平津拿了电话,也不接,只默默地搁下了勺子。
电话铃声一遍一遍地响,一直响到了第四声,赵平津才伸手接起电话,仿佛电话该响几次接都计算好似的。
郁小瑛在那边温柔地说:“吃午饭了吗?”
赵平津答:“吃了。”
郁小瑛又说:“妈妈今儿回京,让你今晚回家吃晚饭。”
赵平津应:“好,开车了吗?需不需要司机去接你?”
……
沈敏偏过头在手机上打了几行字,再转过头去,发现赵平津已经挂了电话。
方才打电话时,赵平津不自觉地按住了胃,这时将手放了下来,却掩不住脸色慢慢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沈敏起身把药和水杯递给他。
他接过了,若无其事地说:“行了,不耽误你工夫,不是要跟小谭老师吃午餐?”
沈敏最近在约会,周女士的秘书给他介绍的女孩子,赵平津也知道,这未尝不是周老师的意思,眼看他也没有拒绝,就由他去了。赵平津知道,他妈人是强势了点,但疼孩子的心却是毋庸置疑的,经周老师考察过的女孩子,不说别的,品貌、家世肯定是体面的。那姑娘是一个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工作单位在竹竿胡同附近,离朝阳门挺近的,有时工作不忙,两个人中午就一块儿吃个饭,沈敏再把她送回学校。
沈敏不慌不忙地说:“不忙,您先把药吃了。”
赵平津吃了药,靠在沙发上休息。
沈敏替他收拾了几份文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
赵平津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默默躺着,他这一阵子都是这样,吃了东西就胃疼。
沈敏搬了张凳子,坐在沙发边上。
赵平津瞧见他还在跟前:“我没事,你出去吧。”
沈敏这会儿没法顺着他了,低声说了一句:“您躺会儿,不用管我。”
沈敏知道,赵家对他有恩,全家人都拿他当自己孩子疼,也不图他别的。他自己父母没了,赵家就赵平津一个独生子,老爷子就图他跟赵平津能互相有个照应。老一辈是管不了年轻人的事儿了,沈敏打小性格纯良忠厚,现在跟着赵平津办事,多少能提点着点儿。
可要赵平津注意身体这事儿现在搁在沈敏这里,实在太难办了。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自从结了婚后,各种风波接踵而至,赵平津忙得几乎就没休息过,人瘦得太厉害了。
之前是他大伯生病的事情,家里上上下下都揪着心,挨了一年多,人没留住,丧礼是隆重办的。其间老爷子痛失长子,大病了一场,赵平津忙着操办丧礼,又要配合医疗小组给老爷子定治疗方案,医院家里头两边跑。
他父亲因为工作不能轻易回来,老爷子病倒后,只有他冷着脸出入如常,幸好还有新婚的姻亲郁家不时前往医院探望,外加周老师京沪两地来回奔波、极力斡旋,局势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情势最紧张的那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沈敏怀疑赵平津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医院里头常常半夜打电话来。周老师也是六十的人了,夜里头也禁不住惊吓,赵平津心疼他妈,吩咐了医生,老爷子的病情有变,都先往他这里通知。老爷子住了半个月的院,出了院还疗养了四十多天,他也就这样扛了下来。
赵平津大伯出殡那天,风光隆重,上头派了人来吊唁。
丧礼结束后的那天晚上,家里人吃饭,也许是赵平津脸色太差,连他父亲都看出来了。
他们年轻的这一辈,三十出头时基本都还在边疆磨炼着,待在京城里头胡闹的,多半儿跟家里头关系都不太好。赵平津一向怵他父亲,他父亲在作风纪律方面对他的要求是铁打一般的严苛,每次回家都板着脸,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见不得他那混不吝的样儿,可那天他父亲难得在饭桌上对他说了一句:“年轻人多注意点身体。”
赵平津应了一声“好”。
丧礼结束之后,赵平津升任中原联合控股集团总经理,工作忙碌,家庭和谐,一切回到了正轨。
只有沈敏自己心里知道,赵平津并没有好转,一贯的工作压力大,脾胃不好,食欲不振。
还有沈敏也不敢妄自揣测的——赵平津心底压着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