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园大门口,另一名求职者同样在焦虑地踱步,应该是刚给HR的人打过电话,正等对方过来接他。都十月初了,下午的太阳依旧热度不减,尽管站在树荫里,那人身上的长袖衬衫早已经被汗浸湿了。门口的保安坐在开着空调的警卫室里,时不时地抬头看他们一眼,尤其是在赵文杰身上,停留良久。其实也怪不得他,谁让赵文杰探头探脑的,形迹可疑,手上还提着一个黑皮包。
不远处,怡怡快步走来,穿着平底鞋的她,比赵文杰足足矮上半个头。她和赵文杰对视一眼后,就立马把视线挪开,虚视前方,说:“来这么早,提前一个小时了都。”赵文杰同样变得拘谨起来,心中暗自后悔。他这才注意到,怡怡穿着桃色紧身旗袍,走在前面,上面点缀着枝桠和花纹。去年他去驾校报名考驾照,跟怡怡正好同车,由此认识。后来两人因为那件事,不欢而散,没想到一年过去了,彼此都还介怀。
怡怡是做HR的,见她在朋友圈发自己的公司招图书管理员,赵文杰才主动联系。他不禁回想起那天在驾校,俩人站在倒车入库的场地旁,排队等练车。或许是出于紧张,他主动告诉刚认识不久的怡怡,自己是某阅读网的签约作家。
“我还以为你是搞IT的呢,”怡怡生硬地说。
“因为戴着眼镜吗?”
“怎么说呢,气质吧。我之前也写过小说,写到一半放弃了。”
赵文杰每次跟别人提到自己的职业时,对方的反应都惊人的相似。
“你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作者,野生的。”
他不想多在这个话题上纠葛,点了点头。
“我曾经也想过长大要当作家。”
大概就是因为以上原因,怡怡才对自己产生兴趣的吧。“待会儿是你面试我吗?”赵文杰和她保持一段距离,故作轻松地问。是错觉吗,后背有双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大概是警卫室里的那名保安吧。怡怡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说:“你手里的包,看起来很重的样子,待会儿放前台吧。里面装的啥?”
“30万元人民币,”他面不改色地说。
怡怡愣了一下,“你还是老样子,爱拿人开涮。”
赵文杰可不是在开玩笑。今早在银行刚取的,还热乎着。提着这么多现金,堂而皇之地去面试,这事儿恐怕也就自己能干得出来。这笔钱,本该是用来还债的,今早却用来做赎金。至于什么债,还给谁,又用来赎谁,光想想,他都觉得荒唐不已。
一进这家公司,正对着的墙上蓝纸白字:所有岗位均从普工做起。从刚才进电梯,赵文杰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然是没注意到那行字,等他回过神来,两人拐了个弯,已经进到右数第三间办公室了。说是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圆桌和几张椅子,显得空荡荡的。刚才经过的另两间“办公室”,也是如此。
怡怡回来后,递给他一张简历表。填到亲属那项时,赵文杰心里咯噔一下。这段时间自己压抑下去的情感,又翻涌起来。瞄一眼放旁边地上的黑皮包,他再次向怡怡确认:“职位是图书管理员,对吧?”
“对,图管。”
怡怡用的是简称。赵文杰分明感觉到,她发出“图管”这两个音时,弱弱地,且过于匆忙,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脏字一样。人说谎的时候,就会这样。
该模棱两可的地方模棱两可,该为保护隐私而捏造信息的地方捏造信息,赵文杰三两下填完简历,后悔自己真不该来这种地方。怡怡刚才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现在也陷入了沉默。自己刚才路过的那两件“办公室”里,每间都有三到四人的样子,也在上演着同样的剧情吧。那两人中也有和他一样是过来碰运气的吗,还是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
怡怡拿着他的简历离开后,赵文杰坐立不安,这种焦急的等待,和对于未知的恐惧,让他似乎产生了一丝错觉:怡怡正在走廊里和另一个人简单交代着什么,赵文杰隐约听到那人说:“下面轮到我了。”
他胃里抽搐了一下。
说话的男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大背头,在灯下锃亮,胸口牌子上写着:人事主管。从他毫无生机的步伐到略显烦躁的表情再到机械化的提问,可以看出,对他来说这一天和之前几十甚至几百天,没有任何区别。
“之前都在哪干过啊?”大背头慢条斯理地说,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赵文杰看着他蔫巴巴的眼神、低垂的眼袋和刚用电动剃须刀剃过的上唇、鬓角,才记起自己来这家在网络上被骂为黑中介的某某电子有限公司,是想亲身体验一下这些骗子的套路,而不是来找工作的。感到莫名失望的同时,他只想着要如何全身而退了。不自觉地,赵文杰将地上黑皮包的肩带又攥了攥紧。
“是这样的,第一个月要从普通员工做起,然后才能转到其他岗位。”大背头依旧学着大人物说话的样子,一字一顿。
赵文杰很快想到借口:“我又没操作过电子元件方面的仪器,恐怕不行吧。”
“新员工都有人带的,”大背头身体前倾,“先交一部分钱,被子四件套和体检费,然后就可以去厂房工作了。”
之前接受过的面试中,面试官有谈起对自己公司未来蓝图的憧憬滔滔不绝的,有只关心赵文杰能拿得出手的作品的,这种光明正大唬人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还是不考虑了。我只是想找一份比较清闲的活儿,毕竟每天还要在写书上投入很多时间。”
大背头也不多墨迹,说了声“行”,就起身走人了。赵文杰紧随其后,这鬼地方他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待。大背头在进到自己那间沙发、办公桌等一应俱全的办公室之前,还回头目送他离开,微笑着说:“再见啊,不送。”
真有礼貌。
今天的荒唐事,也该结束了吧。尤其是他自己,不及时把失而复得的钱存到银行,反而拎在手里四处转悠,脑子里肯定缺了根弦。公司外,一人倚着墙看手机,头埋得很低,这么热的天,还穿着外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同情,又像是敌意。
赵文杰刚要进电梯,却被怡怡叫住:“你先别走。”
老实说,这时候他真的不太想理对方,连头都懒得回。可过度礼貌的他,还是做出了回答:“你是不是恨我,因为之前的事?所以才...”
“是你勾引的我!练车的时候帮我带孩子,还帮我充值市民卡,平时又嘘寒问暖。”
“我那只是同情一名单身母亲而已”这种话,赵文杰怎么说的出口。那天的事,他还记忆犹新。学员们科三练得很不如意,教练由此心情不好。包括自己在内的几名学员,都缩着头,没像平时一样在车内闲聊。换到另一个人时,他们俩同时下车,在路旁的公交站台寻求庇护。“车里的气氛好紧张啊,大气都不敢喘。”怡怡边说边挨着他坐下。赵文杰也不晓得是因为自己后来对她说了啥,咋正好就说到她心坎里去了,毫无预警地,怡怡把手放到赵文杰脸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赵文杰遏制住向后躲闪的冲动,很有礼貌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这时候教练车练完了一圈,正朝他们开过来。怡怡慌忙地上车,赵文杰竟也跟了上去。两人坐在车后排,听着教练气冲冲地指导另一名学员,久久无言。
“赵文杰你知不知道,白给还被人拒绝,到底是什么感受。”
他也想理解,可惜自己不是个女人。就算自己变了性,白给还被人拒绝的感受,也不见得能多懂多少。以前都是赵文杰单恋别人,角色对换后,反而让他明白了之前那些曾被自己死缠烂打的女生的感受。
想到这,再加上一次回忆起练车那一幕,他不禁感到心力憔悴,索性不管不顾,在怡怡面前拉开黑皮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打红钞票。他立即把拉链拉上。“我妹被绑架了,对方要30万,叫我放在哪条街哪条路的垃圾箱里。”
面前的怡怡明显被惊到了。也难怪,在现实中遇到这种事,你让谁来解释,听起来都像是剧情简介。
“我表面上装作完全配合,实际上立马就报了警。”
怡怡肯定觉得他的叙述漏洞百出吧。
“歹徒当场就被抓获了。怪不得这么业余,原来是老家的亲戚。”
“自家人怎么做得出那种事?”怡怡皱着眉,仍觉得难以置信。
做出那种事的,往往都是自自家人吧,赵文杰如是想。“说来好笑,我们家之前欠他们30万,本来凑齐了钱正打算要还,他们却没坐住。”他忍不住嗤笑起来,“现在蹲在牢里,肯定后悔死了吧。当初只要再多等那么几天,完全会是另一番境遇。”
他走进电梯,通向爱、理想与金钱和平共处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