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单方面热恋

日式庭院中常见的洗手钵,尾部击打在撞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昨晚睡了醒、醒了睡,这种故友重逢的聚餐场合,总让人紧张得不行,而且有段时间没用英语和别人交流了。老实说,李静宜跟德国青年Luca订婚的消息,到现在都让人感到很不真实。

日料店的对面是音乐广场。赵文杰之前经过的时候,也是这支乐队在表演,当时小雨忽下忽停,不少行人围观。主唱选的那首老歌,他也很喜欢,情很厚,很温柔,不禁让他回想起那年春假,陪李静宜去上海,她头戴草帽,像极了那些蒸汽朋克、奇幻冒险类轻小说中的女主角。“没错,我变成了一个短发girl,考完WKA受刺激了。为什么要学机械,为什么学机械要学发动机。”赵文杰只顾着傻笑。她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毕了业,我打算离开德国,去东京工作。但是突然要做个上班族我还有点...虽然还没谈妥。毕竟东京的上班族,这个生活压力......”

离约定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赵文杰在榻榻米上坐立难安。桌上纸杯装的咖啡已经冷了。刚才在咖啡店排队的时候,一个女的突然插到赵文杰前面,上半身前倾,眯着眼,研究上方的饮料单。“额,那个,这边横向排队。”女子本来呆板的脸,瞬间活跃起来:“我轻度近视,看不清那上面的,过来瞅瞅怎么了。”和她一起的男子,就差翻白眼了:“放心吧,不会插你队的。”“不是插队,我是说她离我的距离太近了。”“太近了?你还怕她非礼你啊!”

听到门外有动静,赵文杰赶紧从榻榻米上站起来。

Luca长得比赵文杰想象中的年轻好多,想必在德国人的审美中也属于奶油小生的类型。他满脸笑意,有些紧张地和赵文杰拥抱,然后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说:“无印良品的吧,我之前也想买这件来着。”赵文杰对他的好感陡增。李静宜明显没有特意装扮,衣服很皱。她比去年春天更瘦了,在块头不小、想必经常健身的Luca旁边坐下,很不起眼。屋内的光源照到她那个方位时,挺暗淡的,很难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赵文杰点的梅酒,Luca同样赞不绝口,“比在她家喝的白酒好多了。”Luca当时低估了酒的劲道,菜也吃不惯,拉了一晚上肚子。李静宜带的感受则是:“我他妈两头都要翻译,半天不到就想死。”姥姥在饭后还逮住Luca,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家李静宜脾气怪,之前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以后要多多迁就她啊。”这时Luca碰碰李静宜的右肩,“对了,给文杰看看你给我拍的那张照吧。”图中Luca正演奏小提琴,腰板挺直,坐在椅子前1/2处,左手大拇指、食指指根部分挨住琴颈,手指自然弯曲,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艺术气息。难怪李静宜会和他在一起,赵文杰心想。他被Luca演奏的这一幕深深的吸引了,丝毫没有感到嫉妒或者自卑。

聊着聊着才知道,他俩还到全国各地去见了不少李静宜当年的同学,每到一处都住酒店,怪不得俩人的衣服很多褶皱。李静宜边说边向赵文杰递了一个眼神,“我们这边的传统,家里管钱的都是女方,对吧?”赵文杰立马就懂了她的意思,拿起一串烤秋刀鱼,对Luca说:“对对对,确实如此,”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见他眼神突然暗淡,李静宜指着饮料单上的“早餐茶”,用中文对赵文杰说:“谁大早上的来吃日料啊。”这时服务生正好过来,问道:“这位女士还要喝点什么吗?”赵文杰抢着回答:“早餐茶。”李静宜一边对服务生摆手,一边虚打了他几下。大一时让他陪自己去明星见面会,没有提前预定酒店,最后只好跟他住一间。十一点多的时候,酒店门前的那条路上,依旧车来车往。赵文杰因为尴尬,又去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关好,然后把窗帘拉紧。见他在窗边傻站着,李静宜小声地说:“你转过去。”他老老实实地转过去,仰头看天花板。李静宜把几件衣服摞在床中央,麻利地换上睡衣,钻进被子,然后把头埋低,从被子里传出一句俏皮的:“晚安。”

Luca和李静宜本以为赵文杰会陪他们玩儿几天,没想到他下午就要回去。他们一路陪赵文杰走到停车场,李静宜示意走在前头的Luca:“一个德国人,过马路比我还能挤。”赵文杰惹不住笑出了声,惹得Luca频频转头。赵文杰和她曾在上海的街头走到脚软,走到南京西路,走到外滩......走到田子坊,都没注意到进的是几号门,只记得挂满昆剧团的广告,条幅左半边写着八个毛笔字:水墨风雅,田子芳菲。右半边的女旦,穿红、黄、蓝三色戏服,目视左上方,双眼炯炯有神,背插彩旗,右手舞大刀。右边那家店的柜台上,展示了好多罕见的酒品。见赵文杰买下那瓶特贵的,李静宜一时之间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赵文杰,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赵文杰当时像是被家长训斥的小孩一样,低着头说不出话来。逛到另一号门,温度已经下降了不少,李静宜从背包里拿出一件厚外套,毛茸茸的,带个小尾巴。赵文杰忍不住去揪,惹得她连连躲闪。两人在四处无人的宽马路上,跟小孩子一样追逐打闹。赵文杰趁她不注意,从背后抱住她,闻了闻她的头发,又立马松开。

这时候Luca才想起来问赵文杰一个私人问题:“文杰,听李静宜说你最近在网上写连载,写得怎么样了?”他这一句话问到了赵文杰的痛处。一辆长得挺像混凝土搅拌机的洒水车,正好从左边拐过来,水从后方成四十度喷射出来。Luca赶紧帮李静宜遮挡,奈何作用不大。李静宜把头上沾的水甩掉,红着脸说:“你说气不气人!”

“东京那边花粉过敏的特别多,”她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一点,“如果他们也采用这种方式,那些粉尘是暂时粘上水落地上了,可你等干了之后风一吹,还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Luca适时地转移话题,“也只有在假期,才能睡到自然醒。读研本来就忙,再加上做兼职,”他看向李静宜,问她:“对吧?”赵文杰低头走路,没做出评价。自己和李静宜的交流,在她去德国后就被时差阻隔了。他在午后的阳光下,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她才刚起床,准备早餐,或者还没睡醒。那次李静宜给他展示穿去毕业舞会的长靴和舞裙,话语中满是按耐不住的激动,而他当时平躺着,上下眼皮打架,早就过了半夜十二点。人不在身边,同样的话语,通过通讯工具传达,剩下的重量还不到一半。面对李静宜带着交往不久就订婚的Luca见家长,她究竟有没有做好和这个德国男人结婚生子的准备,赵文杰竟然并不十分关心。

和他们说再见后,赵文杰的生活又回复了以往的平淡。在此期间,他和李静宜在社交网络上并非没有联系。李静宜对他第一本中篇小说即将出版的反应是这样的:“恭喜啊。对了,我跟Luca分手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感觉这段时间太忙了。在一起的时候很累,也不愿意交流,可能感情就淡了。”

“本来还希望你们两个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来着。”

“要是一下就成了,命运也太偏爱我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仔细想想,我跟Luca在一起,就是想有个男朋友,没有那么强烈的喜欢...后来他逼逼逼结婚结婚,我才有点当真了。他还说希望我留在德国,别去东京。凭什么,我凭什么因为他而改变?”

李静宜曾多次拒绝赵文杰的表白,其中这几段让他印象最为深刻:1.可是我喜欢我们俩一直以来的距离...对我而言,你就好像代表了我生命里文艺青年的那部分;而我深知,这一部分偶尔会蹦出来让我抒发一下,却永远不会成为我生活的主要部分。2.你知我如知己,但是我俩的关系,却永远被我归类到了生活的边缘——不会更远也不会更近。这份存在,在我心中不会消失,也不会变得更强。”那几次过后,他就尽量不再去私藏关于李静宜的任何幻想了。

【李静宜】

上次见赵文杰,要追溯到一年多以前。当时他一见到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盯着前方发呆。我不解地问:“之前联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嘛?”说完把手放到他胳膊上。“一见到你我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不敢直视我,而是盯着自己脚底。接下来我不断用肢体接触让他回复到会说话的状态。赵文杰一直都很会逗我开心,我也正需要这么一个人。

走在湖边的小路上,太阳晒人,我有些不耐烦。赵文杰把能聊的话题都聊完了,也不仔细听我的回答,脸上一副失望的神情。他难道以为我们会像小说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见面就你爱我我爱你的抱成一团,然后滚床单、“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与其说他浪漫主义,不如说他一直生活在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里,哪天脑子一热说不定就会向几年没见的人表白加求婚,哪天又觉得相处不下去了就和人离婚。有钱人家的小孩,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赵文杰每次都会劝我喝酒,害得我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有所企图。尤其是在夜色渐深的时候,吃完饭非要去酒吧。去那家店要爬长长的阶梯,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他胳膊肘处的衣料,“是这儿没错吧?”透过门窗可以看到里面各色光交替闪烁。

看完湖景、吃完饭、喝完酒,赵文杰送我回来,一直送到家门口,我有点担心爸妈从楼上看到这一幕。他在犹豫了两秒之后,问我:“那,明天见?”

“啊?我明天要去我奶奶家。”我的面部表情明显有些木讷。

“那后天呢?你后天有空吗?”

“再说吧。”

“走之前要是哪天空着,到时候告诉我就行。”

“不知道,感觉我日程很繁忙。”

在那之前,去日本的时候,我还问过赵文杰:“要一起去吗?”没想到他的回答是:“我问问我朋友们想不想去。”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我不忘提醒一句:“只能住一般的酒店,你那些同学住的惯吗?”他果然被刺激到了,想出个借口:“要跟他们去XZ。”认识这么多年了,赵文杰还是会忙不迭地回避和钱有关的问题。熟知这一点的我,有时会故意在他面前强调我跟他之间家境的差距。看着他结结巴巴转移话题的样子,自己竟会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

赵文杰为了能和我有共同话题,从中学开始就看我爱看的小说,结果反倒是他想成为作家。他应该也意识到自己看那些言情小说、美剧、日剧、日漫,不是出于自己的喜好,而仅仅是为了接近我。大一下那阵子我和搞音乐的一位学长在一起了,仍然会把交往的细节讲给赵文杰听。当时他和孙光雨还没有分手。没错,学长敲架子鼓、弹吉他的样子很帅,但跟之前一样,对自己来说凑合的感情都撑不过俩月。我最后只能和他进行到接吻这一步,即便躺在一张床上,心里只想着:拜托,离我远一点,两个人睡太热了。完全没有和他发生关系的欲望。他想抱着我睡,被我一口拒绝。后来我俩就分手了。作为独生女从小就被爸妈宠爱的我,是因为受不了相处过程中的日常曲折,而匆匆地在一起又匆匆地分手的吗?我又不是抱着寻找真命天子的心态谈恋爱,怎么就遇不到对的人呢?

赵文杰还曾写过一章以我为主角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不少十分符合我内心想法的描述。他去绘画教室学速写那阵子,以我在东京拍的街景为原型画过一幅画。画中一名青年站在人流当中,低垂着头,被铁塔俯视着,两侧店铺延伸到视野尽头。“你去东京的时候我却在国内,很嫉妒啊所以把自己画了进去。”这话大概是他之前就想好了的。这一波波的攻势我很难不为所动,在那种心境下我可能说过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令自己尴尬到不行的话,比如:“这么懂一个人不会很无聊吗?”、“所以我们是soulmate吗?”

大一那个暑假,我在为去德国做准备的时候,心情十分忐忑。在德国的表姐跟我说,平时在那边牛仔裤加毛衣就好,到那边之后才发现,杜塞尔多夫没事就下雨,自己的心情也跟着灰暗起来。当时心里想的是:拿到毕业证就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尤其是过节的时候,到处都是提着啤酒、呼吸都带着酒味的醉汉,当地的小说和影视作品也没一个我喜欢的。要说我心目中的归处,当然要属东京。在那只不过小住过几十天,却像是已经经历了它潮湿的梅雨季、炎炎夏日直奔四十度的高温天,和时不时就要来兜一圈的台风。就连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儿晃醒的小地震,都不再让我反感。离开东京前,在一处区役所,排队排到地老天荒。实在无聊,便在区役所外假装自拍,偷偷拍下放学路上的少年们。办完那一茬,就正式告别日本了,也是有些感慨。窗口的姐姐和善地提醒道,住民票留好,以后再来日本居住的话,还是同样的编号。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确信,自己一定还会回来,而且,会像从未离开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