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快十年了,一直瞒着我是吧。打肿脸充胖子,替别人担保高利贷,现在利滚利,涨到多少了都,还是小钱吗!?”孙佰利先是对着丈夫赵志指指点点,撒完气以后,双臂抱在胸前,看向窗外。不一会儿她又猛地一跺脚,“去年你非要和那几个拍你马屁的人合伙,结果呢,这几年的盈利差点都给你亏进去。文杰过两年结婚、生孩子、房、车...哪样不得花钱。你倒好,偏偏这会儿败起家来。每个月和那群狐朋狗友吃吃喝喝,整天他妈乱花钱。还怨我管着你,要是换你当家,三口人都得喝西北风!”
赵志斜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两眼无神,盯着电视看。电视剧声不大,但作为背景音,还是吵了点。孙佰利一把抓过遥控,对着电视连按关机键,没反应,索性大步走过去,把电源拔掉。电源线被她甩到地上,蔫了吧唧的,蜷缩成一团。“你说你是不是装憨讹人?!”见赵志还是不说话,孙佰利心知多说无益,狠狠地剐了他一眼,一个人走到客厅怄气。鱼缸里七八条金鱼,各游各地,谁都不理她。孙佰利皱皱眉,鱼缸输氧的声音原来这么响,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她小时候家里也养过金鱼。一天妈从超市买回来一条新品种,全身黝黑,安静得很,也不在水袋里蹦跶。妈说这种鱼专吃水中的污垢跟粪便,会省不少事。她站在鱼缸前研究那条新鱼,发现它进水后,就贴在鱼缸玻璃左下角,也不跟其他鱼打招呼。她很快就对新鱼失去了兴趣。几天后喂鱼食,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鱼缸前,只见一整根鱼骨头,和那条黑鱼长度差不都,死寂地沉在水底,上面一丁肉都没剩下,被蚕食地干干净净,白得瘆人。“妈,你快过来!”妈不知从哪拿来小号的捞鱼网,把尸体打捞上来,然后抖抖捞鱼网,将带腥味的水控干净,再把鱼骨头扔到垃圾桶里,最后转过身来对她说:“优胜劣汰。”
再看门前院子里,赵文杰右手拉行李箱,左手提电脑包,直愣愣地杵在那,像是没认出自家房子来。
围家转了两三圈,赵文杰才磨磨蹭蹭地拖着行李,来到前院。院门没锁,他小心推开右边那扇,生怕老铁门“吱啦”一声响,宣告自己的归来。刚才妈骂爸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暗自庆幸自己晚来一步。自己要是在场,估计会老老实实地躲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装聋作哑。都七八月了,大门两侧的福字、春联和大红灯笼,还没取下来。逢年过节,赵文杰最烦的事,就是贴春联、挂灯笼。每回都是一大早就听到妈叫唤:“赵文杰,下来!”他不情不愿,先到车库找到折叠梯和长挂钩,然后提着几对灯笼和金光闪闪、俗不可耐的几幅春联到前门去,架好梯子,野蛮地撕开对联外边的包装纸,先贴好上下两联,再等妈和爸过来扶梯子。
每逢春节,孙佰利最烦的事不是购置年货,而是在人巨多,都赶着年前买春联、灯笼、烟花炮竹的时间点儿,没提前去超市买。于是只好在大年三十前几天,挤进火气都不小的购物人群里,能抢一件是一件。路边一排小吃摊,煎饼果子那家,油、菜下锅,劈里啪啦,香辣扑鼻。顾客都是三两成群,大多手提购物袋。孙佰利从中瞟到不少金闪闪的对联。赵志从来不会主动提出帮忙买东西,就这事说过他一次,立马嫌自己唠叨。儿子赵文杰整天不是盯着手机就是电脑屏幕看,不和自己交流不说,也很少主动帮忙分担点家务活。
春节前后,赵志的心情比平时要好上不少。过去一年不知出差多少趟、一趟多少天,又不知住了多少便宜的酒店。赵志拉开皮包内层的拉链,里面装着一打厚厚的小广告。卡片正反两面,都印有裸体女郎。这是他从去年前开始养成的一项怪癖,每到一座新的城市,这些东西总能从门缝里挤进来,一次至少两三张。他拉上皮包,翻开床头柜上那本从儿子的书架上拿过来看的商业成功学书籍。这本主要讲上司应当如何处理好和下级的关系,赵志只看了每章开头的前几段。上一次正经看完一本书,大概要追溯到青年时代。当时那本一上市就争议不断、似乎还被禁过的都市小说,他还是抱着看黄书的心态,从盗版小书摊上买的。翻了几页才发现,妈的是文学。“赵文杰,下来!”从厨房传来孙佰利一声大吼。赵志的卧室斜对厨房,他叹口气,套上厚大衣,去大门口帮儿子挂灯笼。
赵文杰从爱看抗日剧的父亲那接过挂钩,毫不遮掩地说:“我一直不懂,你和妈怎么能将就这么多年。”
赵志愣住了,“这两年没挣到什么钱...做生意哪能一帆风顺,你求学不也会遇到挫折嘛。明年再好好干就是了。”
“爸你从没后悔过?”
“后悔什么?”
“结婚。”
“结婚有什么好后悔的。”
孙佰利不一会儿也过来,一起搞定节日装饰。赵文杰提到自己的新年计划:再写一本小说。孙佰利头也不抬地说:“小说也就你们这些年轻人还看。”
赵志比孙佰利眼尖的多,一眼就看到儿子赵文杰,在自家院子里走来走去。从儿子考上大学那年起,赵志开始在晚饭后,硬把儿子拎出去散步。凉爽的日子里,还会拿起球拍,叫儿子出去打羽毛球。自己那时候是想要补偿和儿子前十八年都没有什么进展的父子关系吗?看儿子现在,连家门都不想进。很奇怪,赵志直到最近才意识到,他从没教过儿子开车。自己二十岁时一无所有,三十岁时债务缠身,四五十岁时才意识到,从没教过儿子开车,也不知道该和儿子聊些什么。聊音乐?现在的年轻人听什么,他搞不懂。要是儿子到了自己现在这个年纪,面对世上的新玩意儿,会不会除了感慨几句“老了过时了”,也就不想再费力气去了解了?是不是要到那个时候,他才能试着学会体谅自己?这时从客厅传来孙佰利的一声叫唤:“是文杰回来了!”赵志赶紧应了一声,抢着去给儿子开门。
赵文杰看着父母二人脸上的喜悦,内心更感愧疚...
“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不是说下周才放暑假嘛,我们都计划好了,到时候去机场接你。”
“你们之前不是说,我每次上飞机,你们都担心发生事故嘛,睡都睡不好,所有才故意说成下周,给你们个惊喜。”
“饿不饿,我这就去做饭。”孙佰利楼上楼下找围裙,赵志也罕见地进厨房忙活。赵文杰把行李拉进屋里,一时间不知要干嘛,也过去帮忙择菜。饭桌上,他从包里掏出学校发的证书,故作轻松地说:“那么贵的学费,不就为了这么张纸嘛。”上面写着:
Diploma in Higher Education: We hereby certify that on the authority of the Senate Wenjie Zhao was awarded a Diploma in Higher Education on the seventeenth day of July 2017.
(普通高等学校结业证书:学生赵文杰,性别男,于2013年8月至2017年7月在本校外文专业四年制本科学习,修完全部课程,准予结业。)
赵志先摸摸纸张质量,然后对着那几行加粗、斜体的英语端详半天,转向孙佰利,“你来看,你肯定能看懂。”孙佰利嗓音不减:“不看!喝多了吧你。”赵文杰这才给他们翻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毕业证书:在大学理事会的授权下,我们在此证明,赵文杰于2017年7月17日获得学士文凭。”撒完这个谎,他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饭后孙佰利叫住儿子:“文杰,你过来跟我聊聊天。”赵文杰顺从地停下上楼的动作,回到桌前坐下。“你爸在外面欠了好几百万的债,我不能再过十年前那种天天被人上门讨债的日子了。要保住咱家的家产,只剩离婚这条路,让他净身出户。但这话不能由我讲,不然他肯定听不进去,还要和我大动肝火。你也不小了,搁我们那时候,早就成家立业了。”见儿子没有接话的意思,孙佰利有些急:“这点事儿都看不透?”然后又加了一句,“好歹是个男子汉,这么容易就被难住了?”
赵文杰从一开始就明白孙佰利的意思,不过是装糊涂。她想让自己去逼爸离婚。可这俩人早不离晚不离,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这些年,妈不缺离婚的理由:十几年前爸出轨那次,女方的丈夫带着一伙人,除夕夜过来敲门讨说法;去年爸醉酒后,边骂边把妈从车里推到地上......可哪次不都是奇迹般地捱了过去。
“好,我来跟他说。”
赵志正在拾掇自己衣柜里的衣物,这件衬衫皱了,拍拍,那条领带歪了,整整,有时候一拾掇就是几个小时。孙佰利跟在儿子身后,心里直打鼓,她对儿子一点信心都没有。这些年有多少次,离婚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前不久那对开餐饮连锁店的夫妻,因为男方出轨而离婚,女方和孙佰利差不多大,是个聪明女人,生意做得好,大半都是她的功劳。可她太骄傲,签协议的时候表示,自己一分钱都不要。后来那个女的回了娘家,之后就再也没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来。她儿子同样二十多岁,面对爹带着小三大摇大摆地进家门,整天挥霍,对经营不管不顾,竟还和后妈处得很好。果不其然,没几个月,他们家的店就陆续倒闭了。
赵志见儿子两眼直勾勾的,怀疑他是不是又通宵打游戏了。前天刚补的牙,现在时不时地还会隐隐作痛。新闻台正播报一起发生在机场的奇闻:一位女乘客错过自己的航班后,爬上附近的旗杆,谁劝都不下来,还威胁下面的工作人员,扬言称不让她乘上那班飞机,航空公司就等着吃官司吧。儿子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赵志并不是很在意,也回答地很敷衍,只记得儿子一直逮住“假离婚”这根救命稻草不放。就算儿子不在场,他也懒得再跟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冲着孙佰利吼“你跟钱过吧”这种话了。刚领结婚证那会儿,孙佰利跟自己说过这么个事儿:她家里人给她订过娃娃亲,到了当嫁的年龄,她却不想认那门亲事。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害怕地睡不着觉,不晓得哪天那家人就会上门闹事。后来通过相亲,和赵志结了婚,才终于放下心来。
见爸点头同意净身出户,赵文杰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上楼,把房间门关上。屋内凝固的空气,冲进鼻腔。他打开窗,热浪扑面而来,让人心情烦躁。在家待得越久,和外界的链接就变得越微弱,相应地,之前令人窒息的焦虑感似乎也消失了。未来飘渺不定,过了这个夏天,自己将何去何从。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是邮件的提示音。大概是广告或者订阅服务吧,赵文杰心想。自辍学后,除了投稿,他几乎从未发过邮件。唤醒屏幕,一看标题:XXXX征文活动。又一封退稿信?他叹了口气,加上这一封和之前那些不回复的,第一本中篇小说,已经被十几家出版社退稿了。
不被认可的感觉,是很糟糕的。投稿之前,赵文杰自信满满,觉得尽管是第一次尝试,却很有把握,这样的神作怎么可能不被选中出版。然而一两个月之内,只有坏消息。以近乎绝望的心情,他再次审视自己的作品,曾经引以为豪的设定和桥段,现在只感到脸红,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不禁嘲笑自己,真是自不量力,害不害臊。他这次回家,就是想找个地方疗伤来着。赶出来的作品,果然是不行的。自己心里也明白,整本书还有很多需要重写和补写的情节,但就因为急着想投稿,心怀侥幸,放在那里没有动。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急功近利。从大学开始,每次写论文和做PPT,他都会高估自己的能力,结果到了评分的时候,总是被浇上一盆冷水。写作也是一样,明知最后是草草结的尾,没怎么修改就投出去了。
赵文杰瞄了一下开头:
“您好,我是XXXX的编辑Kelly,很荣幸拜读您的作品,很喜欢小说中的叙事节奏感,以及天马行空不受限的场面,颇有阅读小说的兴味与趣味,但似乎未完仍有余韵?欢迎您有其他作品也能多多来投稿哦。”
他接着往下看:
“以下我先稍加说明一下初步征选的合作方式,简单来说,我们希望合作的流程和方向大致如下......”
附件的合约是pdf格式,文件名为XXXX“原创IP”授权协议书。他把这封邮件重看四五遍,才退出收件箱。心中的欣喜之情,难以抑制。自己终于也算是个“作者”了,之前的努力,并不是胡闹...他在屋里兴奋地走来走去,没想到奇迹真的出现了。
还没冷静下来,他就已经回复了编辑Kelly:
“收到你的回复非常开心。这本是已完结的,但也有写第二部的空间在。我的地址是......”
就这么主动地把自己的住址给对方,似乎草率了一些,但他正处在作品有机会出版的兴奋之中,戒心全无。吃完午饭,他在iPad上打开Kelly那封邮件,展示给孙佰利看。孙佰利迟疑地接过,拿平板的姿势很小心。面对屏幕上的繁体字,她露出为难的神色,假装看完了,将iPad Pro交还给他。赵文杰的成就感被打击了大半,没想到自己这么在意孙佰利的认可和鼓励。他进一步向孙佰利解释道:“书要在台湾出版了,”但说着说着突然就没了底气。孙佰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没有多问,转头进厨房了。
看着签过字的合约被逐页扫锚成图片,并最终合并成PDF格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等待对方回音的这几天里,赵文杰一度以为这是谁针对他的恶作剧,根本就没有Kelly这个人。
没想到XXXX于八月内部改组,不再征文了。从官网上得知此消息后,他急忙询问Kelly:“刚在XXXX的网站上看到人事改组、投稿活动已终止的消息,不知道我的这本会不会受到影响?”
“很抱歉,停止征稿是这几天的消息,造成困扰还请见谅。您的这一本是会正常上架的,之后的小说只能先暂停收稿了。制作电子文件时还是需稍微排版和确认内文格式,标点段落等等的检查,加上之前的征文小说还有一些未消化完的部分,因此还需要请您再等一下。预计应该是8月底或9月初了,若上架时我再通知您。”
和编辑的联络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赵文杰能做的,就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