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原因调查清楚了,是向阳公社一个村民清明上坟烧纸,烧纸未燃尽,被风吹走,引燃枯枝,继而引发巨大火灾。
沈梦昔在死亡名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高丽。
她立刻打电话到向阳公社求证,的确是那个大眼睛的齐市姑娘。她在救火中牺牲。
“遇到什么都不要怕,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女孩清脆的声音犹在耳边。
当时,她大概就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什么都不怕,勇敢地冲入火海了吧。
相比之下,沈梦昔觉得自己的伤,简直不值一提。她的左边头发被燎光,左脸颊烫起一溜水泡,左手背的伤稍微重一些,或许会留疤。
很多参与救火的知青都或多或少受伤,沈梦昔只是其中之一,她并不想高调。
这次火灾是地方上的事故,兵团受了牵连。救火中,兵团涌现很多英雄事迹,十八连自发组织救援,连长和干部都受到相应表扬,尤其是那个女干部靳东风,组织人员撤退有方,抢救文件、档案有功,被提为副连长,现在正在二师各团巡回做汇报演讲。
十八连和十四连被烧成一片瓦砾,县政府做了相应补偿,司令部也给予拨款重建。
重建期间,十八连队部在附近十五连办公,十四连在八连办公,知青和干部则暂时分到各连队居住。
彭主任让沈梦昔写一篇稿子,伤好一些也出去做宣讲。沈梦昔以工作太忙为由再三拒绝了,彭主任倒也不难为她,只说:“那就让靳东风把你的事迹一块儿讲一讲吧。”
不久,沈梦昔陆续收到很多来信,大部分都是陌生人写来的,一封封信,都充满激情,表达了对她的崇拜之情。原来是靳东风在演讲中将沈梦昔描述得英勇无比,甚至把沈梦昔嘀咕“我不要烧死”演化成“誓死要带大家安全离开!”,沈梦昔抓狂了,她觉得周围认识自己的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了,不是崇拜英雄的眼光,而是“知道英雄底细”的了然。
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寸头,怎么就没防备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铁京生说:“你不要有压力,过一段时间宣讲结束就好了。”
沈梦昔只能接受这个安慰。
她趁着出诊机会,去看望了经历火灾的儿童。特别是靳东风的儿子,五六岁的孩子,异常沉默,他抱着两岁的妹妹,坐在院子里,目光盯着一处,久久不转一下眼珠,两岁的女孩,不哭不闹,把头歪在哥哥身上。
寂寞的两个孩子。
“爸爸妈妈呢?”
男孩儿听到声音,慢慢看过来:“爸爸上班,妈妈演讲。”
“你带妹妹?”
“嗯。”男孩点头。
“你可真厉害,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可不行。”
男孩听了,仔细看了沈梦昔几眼。
沈梦昔并不知道如何开导这种情形下的孩子,只是本能地想要安慰他们。
“我叫孟繁西,你呢?”
“我叫杨光,我妹妹叫杨明。”
“好听的名字!”
男孩露出一点笑容。
“你还记得我吗?”沈梦昔笑着问。
男孩默默地点头,然后低头。
“我也记得你,你就是那个保护十八连文件和档案的小英雄吧!”
男孩抬起头,眼里逐渐有光,羞涩地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让沈梦昔想起小学课本里那个“公园里站岗的小男孩”的故事。
军官在公园里遇到一个哭泣的男孩,军官要送他回家,他却说自己在站岗,还没有接到撤离的命令。原来他在游戏中担任站岗的任务,小朋友们都已回家,忘记了他。
军官说,我是真正的军官,我命令你回家!男孩才安心回家了。
杨光当时一定无比恐惧,但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麻袋,直到车开到安全地带,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下车了,他还是坐在麻袋上,直到妈妈过来。
“当时害怕吗?”沈梦昔摸着他的头发,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人间至宝一样的品性。
男孩的眼泪忽然涌出,抱紧了妹妹。
“我害怕了,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沈梦昔小声地说,这的确是她的心声。
“可是,我妈说你不怕,说你非常勇敢,开着汽车带我们冲出火海!”
“嘘,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非常害怕的,那么大的火,谁不怕啊。但是当时,只有我会开车。有些事情,怕也要做的。”
摸摸男孩的后脑勺,“阿姨很佩服你,这么小就这么勇敢,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吗?我妈说我老是哭,不好。”
“真的!我看人一向很准!”沈梦昔肯定地点头。“你会唱歌吗?”
男孩摇头。
“那我教你敲鼓吧!”沈梦昔用两根小木棒敲着他的小板凳,那是一段最简单的小军鼓鼓点。十几分钟后,杨光都记了下来,专心地蹲在地上敲着板凳,杨明在蹲在旁边认真地看。
他们的爸爸急匆匆回来了,看到沈梦昔还一愣:“你是……”
“您好,杨同志,我是团部的孟繁西,路过来看看孩子们。”
“哦!你好你好!我听小靳说起你,不知道你来,没什么准备,我请你到食堂吃点饭吧!”
“不了,我还要去下一个连队,就不麻烦了。你儿子很棒,有时间多和他聊天,那天情况非常危险,大人都要缓几天,何况孩子。你多留心点。”
杨同志明显一呆:“哦,哦哦,我倒没想那么多,谢谢,谢谢了!我一定注意!”
沈梦昔对认真敲“鼓”的杨光说:“杨光,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练习,下回我带个真正的小鼓给你!再见了!”
“再见!”杨光有些依依不舍。
“再见!杨明!”
杨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真好看!”沈梦昔捧着她的苹果脸亲了一下。
小姑娘咯咯地笑出了声。
*****
铁京生带沈梦昔去嘉阳县卫生院看那个教他接骨的医生,结果发现居然是火灾时那个年长的医生。
铁京生非常尊重他,嘴里叫着齐大夫,脸上毕恭毕敬。
齐大夫见到沈梦昔很是高兴,无论如何都要拉着他们两个去家里吃饭,担心家里没有准备,路过国营饭店,买了两个菜带回去,打了声招呼,用人家的小盆端了回去,饭店也不计较,点个头就让他端走了。
到了齐大夫家,沈梦昔看到他妻子就愣住了。
那是她的前婆婆钱凤芝,而那个正人来疯满地跑的七岁男孩,正是齐向东,她的前夫(哦,连我都觉得混乱的描述)。
她和齐向东结婚的时候,公公已经去世,虽然见过照片,但是印象不深。现在仔细看,齐向东30岁的时候,和齐大夫还是有些相像的。
钱凤芝十分热情,说了很多感谢沈梦昔的话,说话间两个女孩放学回来了,是齐向东的两个姐姐。
人都见全了。
沈梦昔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最初的惊讶,随后就当初次见面相处了。只是对于齐向东没有办法自如地自称阿姨,于是干脆没有多理睬他。
临走,沈梦昔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大白兔糖,“实在不好意思。登门叨扰,没准备什么礼物,这糖果给孩子们吃吧。”
钱凤芝连连推让,沈梦昔放下糖果赶紧走了。
******
王正林五岁的时候,父母上班,就把他自己锁在家里,邻居家里失火,他被困在房间里出不去,被救出时已经呛晕,此后就一直怕火。
这次救火,他虽然害怕,但是更害怕受到嘲笑,硬着头皮参加救援。本来庆幸开的是医疗车,不用冲上一线,结果没想到却遇到更惊险一幕。
当他看到前方路上的大火和浓烟的时候,瞬间回到幼时那最恐惧的一刻,蹲在地上无法自控。
王正林将所有的心理都描述给了彭主任,诉说的时候,泪流满面。
但是彭主任并没有同情他,而是失望地摇着头离开了,“幸亏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如果孟繁西不会开车,你们一车人,起码几个伤员都会被烧死!团部决定,你以后不要开车了,去良种场育种吧!”
王正林被打入深渊,他失声痛哭。
第二天就去了良种场,沈梦昔并没有来得及见他一面。她觉得自己应该为打了他一个耳光而道歉。于是写了一封信给王正林,正式地道歉。
但是并没有接到回信。
******
“孟繁西,你顶个阴阳头,能不能不到处跑?”张万钧看着沈梦昔戴上毛线帽,又要出诊。
“不然你去?”
“我去?我去有个P用啊!”张万钧扯着沈梦昔:“让铁京生去,你不怕脸上落疤吗?”
“不会的,过了这个夏天,明年就连这个深色的印痕都没有了。手上的就无所谓了!再说,这次是七连王青禾产检,铁京生去不方便。”
“那也不能骑马,要去就让团部出车,或者搭车!”
沈梦昔奇怪地看着张万钧,她不知道那个最初对她颇有敌意的张万钧,怎么忽然这么关心她了。
“又不太远,我不喜欢骑自行车,骑马比较轻松。”
“没人稀得管你!”张万钧一甩大辫子,走了。
沈梦昔莫名其妙地看着郝静:“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呢。”郝静笑着说,“她就是小孩子脾气,风一阵雨一阵的,你别介意。”
“没有没有。”沈梦昔戴好帽子口罩,“怎么就阴阳头了,明明是板寸嘛。”
五月的嘉阳春意融融,但是沈梦昔还是在外衣里加了衬衣秋裤,因为傍晚回来,气温就会降低。
公路上车辆极少,偶有几个走路的。
沈梦昔策马奔跑,御风而行,十分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