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断指事件

七零年这批知青均来自外省,年龄都不大,却普遍多才多艺。

他们带来了乐器、书籍,还有闭塞的北方所感受不到的文化气息。他们自发组成了一个小乐队,有吹笛子的,拉二胡的,拉手风琴的,吹口琴的,土洋结合,中西合璧,还有唱京剧的。

还有个津市知青带了个篮球来,自制了个篮筐,绑到大喇叭下面,一伙人天天暴土扬场的打着篮球,还乐在其中。

几个女知青还成立了舞蹈队,自编舞蹈。

张营长把情况反应给了钟团长,团长正好有意扩充宣传股,就在各营抽调了积极分子,成立了临江兵团宣传队,不仅宣讲文件精神,还有文艺表演,并且同时成立放映队,轮番到各营播放电影及宣传片。

张营长听过沈梦昔唱歌,这次特意征询沈梦昔的意见,是否想到宣传队去,沈梦昔当即摇头。

这一批里有个喜欢写诗的男知青叫肖北望,很有才华,他和拉手风琴的徐茂和共同写了一首关于北大荒和知青的歌曲,一时间在临江农场广为流传。

在这一片欣欣向荣喜悦祥和的气氛中,五营又出了一件大事。

知青黄国栋的手被收割机绞了。无名指和小指当即绞断,中指也卡住机器中,沈梦昔赶到的时候,黄国栋脸色煞白,汗流满面,几个机务连的人在拆卸机器,张营长急的嗓子立刻就哑了。

沈梦昔提醒他准备车辆,恐怕临江县医院也做不了这个手术,又提醒他一定要找到脱落的两根手指,不要水洗,用干净毛巾包好。

黄国栋的手终于脱离了机器,中指血肉模糊地吊着,只剩一点皮肉连着,围观的女知青有人惊叫,有人甚至哭了。

沈梦昔火速清创,又给他扎上葡萄糖,大家用担架把黄国栋抬上了解放车的后车厢,张营长和沈梦昔也上了车,又上了一个男知青,汽车直奔哈市而去。

黄国栋始终牙关紧咬,一声不吭,沈梦昔将壶里的热水给他喝了几口,汽车每一次颠簸对于黄国栋都是一次折磨,黄国栋多次将眼神看向装着他的断指的背包,沈梦昔可以想象,那种看到分离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感受,对他说:“你的手指还有很大希望可以接回来,你要保持情绪稳定。你要加油!”说着朝他攥了攥拳头。

黄国栋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点点头。

因为太颠簸,他们到临江搭上一班开往哈市的货车,总算稍稍平稳一些,但是速度还是太慢了,沈梦昔无奈地祈祷着。

哈市一院的救护车已经等在火车站,沈梦昔将断指交给急救护士,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

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三根手指都成功接上了,当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疲惫地出来说“手术成功!”的时候,沈梦昔情不自禁的地流泪了。张营长对着医生敬了个军礼,医生也有些动容,沈梦昔要请医生吃饭,医生一口回绝,说还得去父母家接孩子,僵直着腿就走了。

第二天,黄国栋的父母从辽省赶到了哈市,张营长和他父母谈了半个多小时,允诺黄国栋出院后可以回家休养三个月,其余情况待定。黄国栋的父母很伤心,但是也没有大哭大闹,他母亲伏在儿子的伤手边,呜咽着不敢大声哭,耸动的肩膀一直没有停下来,看的沈梦昔心酸不已。他的父亲神情憔悴,却一直劝说张营长回农场,说领导那么忙,就不要再这里耽搁了,孩子他们自己会照顾好,好利索了再回去工作。

张营长和他们握手道别。出了病房,深深地叹气。询问了一下医生黄国栋的情况,他决定尽快返回临江农场,特意准了沈梦昔一天的假期。沈梦昔眼睛一亮:“营长,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咱俩去看看你五叔去,然后我就得去火车站了,你可以回齐市住一晚再回去。”

“我去双县,坐客车就行。请首长放心,我会准时归队!”沈梦昔打了个立正,敬礼。

张营长笑着用手指虚点着她:“还跟小时候一样淘气!”

沈梦昔下楼的时候,去看了一眼周大夫,她很高兴,沈梦昔急着走,她也很忙,两人说了几句就要告别,周大夫从抽屉拿出两本书,塞给沈梦昔,“回去好好看看,愿意的话,跟团部申请,再来进修。”

沈梦昔接过书,挥手告别:“谢谢!再见!”

沈梦昔赶不上今天去双县的客车了,被孟庆严留着家里住了一晚,张营长则是和他简单叙旧就匆匆去了火车站。

沈梦昔终于见到了五婶,她面貌端正,不是很漂亮,但是有种自信和底气,眼神坚定,嘴唇紧抿,沈梦昔凭空就生出一种距离感。

沈梦昔就是这样的,她与人相处很大程度是凭感觉,她始终相信,人的眼神是有形的有力量的,你经常会觉察到有人在盯着你看,一回头真的有人看着你。所以她也相信善意和敌意,冷漠和温暖也是有形的,只是每个人的感受能力不同。

她客气地叫了声五婶。

五婶叫何平,也是军人,在省军区政治部工作。

五叔从饭店带回四个菜,三个人坐下来吃饭,一旦聊起来,这个五婶也不是特别难接触,只是有些冷傲和古板,非常有原则,谈话做事情都是按标准答案来做。

比如,说起沈梦昔蹭了一天的假,她就非常不赞同,“小西,你应该跟张营长一起回去,怎么能趁着战友生病,给自己谋了福利?”

沈梦昔惭愧地低头不语。

“我不怕你误会我不欢迎你,但是这话我还是得说,你是共青团员,以后要积极入党,现在就要以高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思想。我欢迎你春节的时候来我家,住几天都没有问题。”

孟庆严尴尬地咳了两声:“小西的太姥九十多岁了,她今年春节耽误了没去看她,这不都走到哈市了,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何平一顿:“那……”

“五婶,你的批评我全部都接受,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我最近是有些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了,以后一定注意!”

沈梦昔可不想他们两口子为她吵架,“这个肉片炒得还真挺好吃呢!五叔五婶你们尝尝!”

五叔家是宽敞的三室一厅,但是何平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叔侄需要单独相处,早早催着沈梦昔睡觉,明天起早去客运站。她则四处翻找东西,准备给沈梦昔带走的礼物。

沈梦昔无奈地笑,冲五叔使个眼色,关门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孟庆严起早送沈梦昔去客运站,拎着何平准备的两包礼物,一包是给沈梦昔的,一包是给她太姥的。

他们吃了油条豆浆,边吃边聊。

“五叔你怎么那么匆忙就结婚了?”

“首长介绍的,反正人总是要结婚的,你五婶人也不错,有点个性,但是人不坏,心思不正的人,五叔无论如何不会接受的。”

“你不会是气管炎吧?”

“什么?”

“就是怕老婆。”

“胡说!”

“唉,你不在佛山,我也没什么理由去了,还挺想念那个小城的。”沈梦昔充满怀念地说。

孟庆严没有接话,闷头吃饭。

“五叔,是你决定我去当赤脚医生的吗?”

“不是我,应该是老钟吧。他跟我说过,当大夫,对你比较好,而且你的答卷也很好,医学知识也比别人强,他当然选你。”

“哦。”沈梦昔没再说什么,她存了一肚子的话,但这短短的时间怎么说的完,她抱住五叔的胳膊,将头抵在他的肩头,怕影响不好,赶紧离开:“五叔,时间太短了!我还有那么老多的话没说呢!”

孟庆严笑了,“傻丫头,以后找机会再说,你也可以写信啊!”

“写信没有当面说过瘾啊!”

“五叔要有孩子了。希望是个丫头,像你一样懂事。”

“真的吗?太好了!”沈梦昔大声惊呼,四周人都看她,她连忙捂嘴。“太好了。嘻嘻。”

“你有对象吗?”

“没有。我不找那么早。”

“嗯,有机会去参军的话,你还想去吗?”

“我今年好像听到点消息,去年有个男知青也当兵了,不过我兴趣不大。顺其自然吧,当兵不还是卫生兵,或者话务兵吗?条件和农场也差不多。”

“你这孩子怎么能只考虑条件呢,你不能只想着享福啊,小小年纪,就应该吃苦在先,享受在后,你得多想着怎么为国家做贡献!”

“你俩真是绝配!祝你们早生贵子,我上车了,首长再见!”沈梦昔跳上车,接过两个袋子。

孟庆严哭笑不得,看着侄女笑嘻嘻的样子,仿佛看到妹妹,看到母亲,他并不是一定要她吃苦,他比谁都怕她吃苦,但是,对着她本人,却不能那么说。人的一辈子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坎坷,怎么能怕吃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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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昔到达双县,将一个包放入武陵空间,一个包背在身上,朝姥姥家走去。

院子里照例是姥姥骂人的声音,仿佛她有生不完的气。

“姥姥!我来了!”知道她不待见自己,但是沈梦昔还是大声地喊着。

姥姥的骂声戛然而止,大舅妈停下搓苞米粒的手,站起来,快步迎上,“哎呀,小西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沈梦昔先进了太姥的房间,老太太侧躺在炕上,正眯着觉,闻声坐起,把头从门边探出,一见是沈梦昔,立刻绽开笑容,如菊花盛放。

沈梦昔放下包袱,抱住太姥。“我最想我太姥了!”

“想我也没有好东西给你!”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一边把炕桌往边上推推,让她上炕。

沈梦昔打开包袱:“我出差到哈市,这才能来看你,这些是我五叔五婶给你准备的东西,你留着慢慢吃啊!”

“哎呀,你五叔说媳妇了?还惦记着我,肯定是看你的面子了。”老太太笑着往回推:“我这么大岁数吃啥都浪费了,你带回去,你吃!”

“这是专门给你的,你就留下吧!”沈梦昔大声说。她看到太姥总是侧着耳朵伸着头,这是听力又下降了。

关海燕回来了,看到沈梦昔很高兴:“太奶,这回你得好好说说,到底我和小西俩谁是你最稀罕的重孙女!”

“啥?听不见!”老太太一摆手,一摇头,“听不见!”

大家哈哈大笑。

“这老太太最奸了,想跟谁好就说最稀罕谁,你大舅二舅你妈小时候都是她最稀罕的孩子。”姥姥在灶边嘟囔。

沈梦昔看着把点心打开分给众人的太姥,心想,这是生活的智慧,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太太,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蹲在姥姥身边,掏出伍拾元钱,放到姥姥手里,压低声音说:“千万别顺手扔灶坑里啊,这是我一个多月工资呢。我谁都不给,就给你的!”

姥姥乐得见牙不见眼:“你这死丫头别的学不来,刚进屋就把你太姥这本事学会了!”说完又把钱塞回去:“自己留着,攒嫁妆!花不了给你妈,别给我!我又没生你没养你的!”

“你养太姥了。你比谁都辛苦。”一个六十多岁快七十的老太太,还得被婆婆压着,下面还有儿媳妇,甚至有了孙媳妇儿,可想而知,她没有舒心过一天。

沈梦昔坚持又把钱塞到姥姥手里,姥姥这一天都很开心,对着太姥的态度也好了一些。其实姥姥对太姥也不能说不好,家里有了好的也都是先给老太太吃,炕也每天都三遍的烧着,只是姥姥总是记着当年太姥的偏心,到现在都耿耿于怀,经常指桑骂槐地高一句低一句的唠叨。

沈梦昔对于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记仇很是不理解。

这一晚她还是挨着太姥睡的,老太太没有再讲故事,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又早早地醒了,沈梦昔也起来,给她打水洗脸梳头,老太太还是自己梳头,头发稀疏的露出了头皮,但她还是仔细地梳理着,绾成一个疙瘩鬏,套个头网,别个卡子固定。

沈梦昔一早就得赶车去哈市了,太姥把炕琴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是各种面值的钱,她拿出三张大团结,要给沈梦昔,沈梦昔笑着推回去,那好像是她上次给太姥的呢。

太姥拉着她的手说:“再来我就不一定在了,我是活不过今冬了!”关海燕在身后说,“姐你别听她说,年年冬天都念叨一回。”

“瞎说,你离120岁还远着呢,好好地!我年年都来看你!”沈梦昔弯腰抱住老太太,老太太第一次回应地也搂住她的腰,沈梦昔忽然忍不住泪水盈眶。

“下回我带小五来啊!”

老太太低头抹泪,连连点头。

沈梦昔转身走了出去,出了门,眼泪就流了出来。

又是别离。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沈梦昔也算是经历了一遍,但是她自知没有大智慧,多活一世,依然饱受困扰。

上了客车,她发现给姥姥的伍拾元钱,又被塞进了背包,她手上还提着一小包姥姥给煮的热乎乎的熟鹅蛋、熟鸡蛋。

关秀琴的性格,和这个姥姥是一模一样,吃软不吃硬,谁对她好一点,就掏心挖肝地对你好。但是你要是跟她来硬的,那对不起,你没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