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起了大雪,没有风,天气也不冷,沈梦昔获得了上岗楼的特许。
岗楼其实就是个铁架子,比工地上施工的宽一些,一圈圈的铁楼梯,最上面是个方的铁皮屋子,风大了还会晃。
沈梦昔死死的抓着旁边的扶手,沾了雪的铁楼梯即便有纹路也是滑的,她的腿都软了,还是一步一步的上到了最上面。
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天地寂静无声。一时间,沈梦昔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沈梦昔轻轻地念着。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后面有人接口道。
“千万孤独。这是人世间最大的孤独了吧。”沈梦昔张开手臂,冲着天空,倾力大喊:“啊——啊——”
“小孟同学,你要小心你要小心。”那个接口的战士是南方口音,不迭地拉着沈梦昔往后退。“我读这首诗,想的就是雪,你却想的是孤独啊。”
“我想自己待五分钟,然后就下去可以吗?”
“可以可以,但是你要千万注意安全。”小战士不再出声,只在不远的后面看着她,并不时拿起望远镜瞭望。
沈梦昔在岗楼的东北角站定,那里望见的只是对岸苏联的大片山林,此刻一片寂寞的白色。
这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岗楼下来接侄女的孟营长,胆战心惊,执行那么多任务,也没有这么恐惧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扶着栏杆的侄女,似乎随时可能飞落下来。
他不敢出声喊她,只是轻轻地快速爬上岗楼,来到她的身后,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西啊,咱回去吧,这里太冷,容易着凉。”
沈梦昔很听话地跟着下去了。临走还跟那个南方战士说了声谢谢。
夜里,孟庆严被一阵哭声惊醒。
他快步走到办公桌边,摇晃着沈梦昔的肩膀,她才从梦中醒来,抽噎着停不下来。
“西,你在叫奶奶。”
沈梦昔捂着脸,忍着抽泣。
“我没事。”
“你想奶奶了?”
“嗯。”
“哎,五叔当兵的时候你才两三岁,也不知道这几年你咋过的,但是你奶奶肯定是希望你好的,你不但要身体健康,而且还得,还得。。。”
“还得内心强大,对吗?”沈梦昔放下捂脸的手,用无名指捋了一下眼角。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懂。就是最近情绪有点乱,以前不这样的。上午喊出来了,就好了,以后也不会了。”
孟庆严不是很放心,但接下来没有听到侄女的哭声,他慢慢入睡了。
沈梦昔没有睡,她来到武陵空间。
她腾空了几个货架放在第二格里,又在超市里把每个品牌每种口味的方便面都拿出一箱摆好,每一种水果都挑了一纸箱放在地上,又拿了一箱蛋壳没有印记的普通鸡蛋放好,拿了一箱乌鸡蛋,一箱鸭蛋,一箱松花蛋,一箱熟咸鹅蛋摆好;又在熟食区沟帮子家端了一盆猪蹄、一盆酱牛肉、一盆烧鸡、一盆卤翅中;在超市冷柜里拿了一箱哈尔滨红肠、一箱儿童肠,一箱玉米肠,这些平时她很少吃的东西,都被她一一搬到第二格里;又理顺了之前就放进去的水和饼干等物。
这一顿折腾后,沈梦昔舒坦了,仿佛情绪都随着食物捋顺了。
她出了武陵空间,换了个睡姿,很快睡着了。
沈梦昔到达佛山的第四天傍晚,孟繁松也到了,他可以说是爱恨交加的看着她,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不是大雪封道了?”孟庆严说。
孟繁松看着变得陌生的五叔,有些拘束。“可不是,走半道又返回去了。”
“结婚了,要当爹了,行,比五叔强。”孟庆严笑着拍拍孟繁松的肩头。孟繁松跟着呵呵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多玩几天吧。”
“不的了,我三叔急得房子着火似的,我明天就带西回去了。我还得上班,春儿也惦记着。”
“那行,我这里有套秋衣秋裤是新的,还有双大头鞋,你应该能穿,拿回去吧。”
“啊,真的啊,太好了!”孟繁松非常高兴。
“五叔,我不想回去,我想在你这里住着。”沈梦昔看气氛还不错,就开口。
“不行,胡说八道什么呢。”孟庆严直接拒绝。
“我就待到过完年,过了年就回去。”
“不行,谁有空来来回回接你!”这次是孟繁松,口气冷硬。
沈梦昔不再说话了,转身出门了。
“嘎哈去你?”孟繁松要去追。
“我去跟朋友告个别,我不会再乱跑了。大哥,对不起,回去你也跟二哥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沈梦昔转回身,认真地说完,又给孟繁松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孟繁松一脸愣怔,觉得妹妹变得无比陌生,以往她只会说“你管不着!”决不会跟他道歉,还鞠躬。
“没事儿,让她出去散散心吧,昨天哭得狠了,哇哇大哭,半夜梦里直叫奶奶和妈妈。”孟庆严拦住了孟繁松。
沈梦昔来到公安局,找到沈万年:“沈叔,我明天就回齐市了,来看看你。”
沈万年一见到沈梦昔就想哈哈笑,他手一挥,“青山在家呢,你去吧,繁荣路28号。”
“沈叔再见!”沈梦昔冲他笑笑。
沈青山的家里像是炸开了锅,厨房里几个半大小子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声音大的房盖儿都要掀开了。沈梦昔一进来,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屋子里有一股烧土豆的味儿,沈梦昔还记得小北饿得趴在炕上啃指甲,现在看这些小子,觉得他们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沈青山,那女生来找你了。”有个男孩捅捅咕咕的对沈青山说。
“你来嘎哈?”沈青山有点扭捏有点严肃地说。
“找你玩呗!哈哈哈”,“找你过家家呗!”“哈哈哈!”
几个男孩起哄。
“我明天就回齐市了,来和你告别。”沈梦昔说。
“啊?你咋这么快就走?离开学还早着呢!”沈青山始料未及。
“我哥来接我了,我得回去。”
“哦,啊啊,我给你吃个烧土豆吧。”沈青山不由分说,蹲到灶坑门口用炉钩子开始在灰里把拉。
“哎哎?那个大的是我带来的,你别拿我东西送人情啊!”一个个子最高的男孩不乐意了。
“你别找了,我不吃。”沈梦昔看着他蹲着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酸。
“啊?你不吃啊。”
“嗯,我走了,再见!”
“啊,那,再见。”
“你多保重!再见!”沈梦昔知道再多也说不了什么了,转身回营部了。
身后传来男孩们拿腔拿调的声音“你多保重,再见。哈哈哈哈!”
沈梦昔非常非常想留在佛山。
这里是奶奶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有沈青山,即便他不会再是她的爸爸,但是,这是她曾与这个世界唯一有关联的人了。
但是她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在这个人人吃不饱的年代,她只能回到自己的粮食关系所在地,回到那个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家里。
“回去别和你妈顶着来,懂吗,要懂得迂回,要有战术,有策略。蛮干,你现在只会吃亏。”
“小西,你什么都别怕。人活一世,如果最疼你的人走了,你表示就必须得坚强了,你懂吗?”
“什么事情都可以给五叔写信!”
“小西,你要好好锻炼身体,内心强大,记住了吗?”
相处几日,这位五叔似乎对沈梦昔有了依依不舍的感情,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才放沈梦昔上车。
客车慢慢开出客运站,沈梦昔从车窗看到沈青山从远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挥着手,客车出了大门,一个转弯,向着远方开走了。
孟繁松尽职尽责的将沈梦昔送到了齐市。沈梦昔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觉得他可能一夜都没有合眼。
“回家了,不兴再这么闹了,那毕竟是你亲爹亲妈,还能害你不是?”
“知道了。”
“姑娘家的,出门太危险了,出点啥事儿就完了,以后放假就去双河,上哥家住着,你嫂子也稀罕你。”
“嗯,知道了。”
进了家,小北欢呼着:“三姐你可算回来了!”
但是,没容她回应小北,就被一股大力压在了炕上,一只坚硬的手死死的按着她的肩膀,一条腿压着她的腿和腰,她的花书包被拽下去,然后衣袋裤袋都被翻扯出来,里面剩下的二十多元钱和几十斤粮票都被甩到炕上,她想挣扎,但上面压住她的人如大山,一丝也不能撼动。
活了五十年,她没有被人打过一下,除了刚到这个年代那天,在混乱中,被关秀琴打了屁股。今天,她这样屈辱地被按在炕上,那一刻觉得不如死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到炕上,又濡湿了脸颊。
“你这个死丫头,那么多钱就剩了这一点!你还想跑?特务都没地方跑,你想往哪儿跑?看我不打死你这个。。。。。。”
沈梦昔闭上了眼睛,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关秀琴举起的手被架住了。她愤怒地转头,发现是孟繁松,他的一只大手,像是一把钳子,紧紧地钳住她的手腕,生疼。
“你松手!”关秀琴大怒。
“放开!”孟繁松的眼里全是怒火:“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西要离家出走了!”他一扯关秀琴的手臂,关秀琴趔趄了一下,从沈梦昔身上下来了。
孟繁东过去扶起了沈梦昔,给她整理了衣服和头发,带她出去洗脸。
“你要钱是吧?我奶的钱,分成了三份,一份给了我,留作办后事,一份给了西,还有一份给了三叔三婶,我没说错吧?”
关秀琴脸一下子红了。
“我奶都跟我们说了。我和大江都不和西争这些,我们是当哥的,不跟妹妹争这个。给你那份也是留着西出嫁用的。这些年我奶给你养着孩子,连嫁妆都给你准备了,还要怎么着?西手里的钱也大半给了我操办奶的后事了。我奶现在尸骨未寒,你就虐待西,你晚上都不做梦吗?”
关秀琴再也挂不住脸,坐到地上,大哭:“我的天哪,这晚辈都打到家里来了,我这还怀着身子哪,就打我啊!”
孟庆仁下班回家,一进屋,看这架势也愣住了。
“当家的,你这当警察的侄子,把我当特务了,要打我啊!”关秀琴捂着肚子大哭。
“三叔,我没有。我们刚进门,三婶二话不说,把西就按炕上了,兜里的钱都搜出来了。”孟繁松指指炕上,“还要揍西,我就是伸手拦住了。”
孟庆仁了解自己的妻子,也没怀疑孟繁松,上前拉起关秀琴,让她坐到炕上。
“三叔三婶,我比西大十一岁,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她是我亲妹子,如果你们膈应她,我现在就带她回双河,我妈和二大娘都乐不得有这个闺女呢。”
“胡说啥!”孟庆仁一听,生气地呵斥:“我自己的闺女,干嘛送你家,当年你奶非要养,我是没办法,现在你奶不在了,我当然自己养。”
“当年?当年,我三婶生完孩子42天就去上班拼劳模争先进了,把仨孩子都扔给我奶奶带,西小时候连口奶都吃不及时,是我奶熬了稠粥喂她,我奶在你家半年,都累病了,你们没忘吧?三婶把西送到了托儿所,孩子天天哭,从送去哭到接回来,我奶心疼的受不了,这才抱着她回了双河村。西长得像我姑,也像我奶,我们疼她都疼到心尖子上去,谁也没掴(guai)过一个指头,你让我眼睁睁就看着她让人像抓犯人一样给按炕上揍,我忍不了!”孟繁松的声音也哽咽了。
孟庆仁夫妻俩满面羞愧,一声不吭。
客厅里,沈梦昔坐在孟繁东的单人床上,小北抱着她的腰,坐在旁边。“三姐,你去哪儿了,大哥找你可急了,嘴里都起泡了。你是不是又被那个摇铃铛的老太太叫走了?”
孟繁东急忙去捂他的嘴。
孟繁南踟蹰着在北屋门口喊:“哥,你别生气,我妈也是一股劲儿没想明白,你洗个手吃饭吧。”
“不吃了。”孟繁松用手心在鼻子上揉了一把,抽了一下鼻子,“铁路公安有个战友要请我吃饭呢,这次我就不在三叔家吃饭了。”
孟庆仁一下站起来:“你这是啥话?到了家门口,去别人家吃饭,你这是打你三叔的脸哪!”
“真的是先答应人家了,吃完我就赶晚上的车回去了,春儿怀着孩子,我也不放心,那就这样,三叔三婶,小南,我走了。”走到二门口又朝客厅喊了一声:“西!大哥走了!你自己好好地!”
沈梦昔闻声出来,见他这就要走,知道是闹了不愉快。
“大哥,我给你添麻烦了。”这次是实心实意的。
“傻样儿!”孟繁松笑笑推门走了。
孟庆仁夫妻俩讪讪地送到大门口:“你看这是啥事儿啊,这饭都做好了。”
孟繁松走了两步,又转身对关秀琴说:“三婶,我忍不住还是跟你说了吧,这回我到佛山,我五叔跟我学了,我们临回来的前一晚,西做了梦,哇哇大哭,她在梦里喊了奶奶和妈妈。三婶,我奶已经走了,她到底是帮你带了十年孩子,对西掏心挖肺地好。你就别记恨我奶了,也对西好点吧。”
说完大步走了。
关秀琴嘴巴一张一合,在大门口站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