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睡着的时候,沈梦昔常常痴痴地看着他,她觉得儿子是世间最可爱的婴儿,就算放屁都是香的。
这是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亲儿子,和养育小五时不同,夜里儿子吭叽一声她都会听见醒来。有时小虎不哭不动,她会担心地探探鼻息,再亲亲脸蛋。
她此刻又想起了李慧贤,如果说之前还有一丝怨怼,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经历了十月怀胎、生产之痛,她心中只剩感激。原来,那个“不生孩子就不是完整的女人”说法,是这个含义,不经历永远不能切身体会,什么叫做生身之恩,那种血肉相连的亲密,孕育时的苦与乐,剥离时的痛与喜,只有完整体验过,才能让人真正心生感激。
明君不畜无用之臣,慈父不爱无用之子。
沈梦昔现在觉得,父亲只是一次付出,就获得血缘的延续,实际付出远不如母亲。
父爱是有条件的,比如孩子长得像他,比如孩子特别优秀,比如只有一子,比如特别爱他的母亲。
而母爱是无条件,只因她下意识认为孩子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孕期,沈梦昔就把消息告诉了李慧贤,总觉得应该给她报个信,此生只能以这种关系默默想念了。她也不想再计较关秀琴的性格,尽量宽容地与之相处,不留遗憾。
李慧贤寄来了亲手缝制的小被子和婴儿衣服,细细的针脚写满了关爱与祝福。她没有来过哈市,和她的“孙女”一直安静地生活在伊市。
终于盼到了出月子,除了孩子胖了五斤,全家人都瘦了。
沈梦昔身体恢复得很好,比刚生产时减去了大约五斤体重,脸上的水肿也都消失殆尽,洗完澡美得照着镜子笑。
王母看着沈梦昔瘦了,难过得流泪。沈梦昔正美着,见老太太哭了,忙问怎么了。
“人家月子里都胖乎乎的,我伺候了一个月,你咋倒瘦了!人家还不得得说我苛待你!”
原来是这样。沈梦昔连忙解释:“妈,这一个月你功劳最大了,孩子长得多好啊!你是累瘦的,我是特意减才瘦的,要不然上班没衣服穿,还得花钱买新的,再说,我也不好意思上讲台了!”
王母明白了,勉强笑笑,说得回齐市了,又说真舍不得孙子,但是家里还有一大摊子,老在这里住着,其它儿媳会挑理。
一碗水端平是很难的。老太太快七十的人了,伺候过每个儿媳妇的月子,这不,刚伺候完小儿媳才一年,又来哈市伺候三儿媳,宁可辛苦些也不让哪个媳妇挑出错来。
沈梦昔明白她的难处,让王建国送她回齐市,老太太不许,要儿子留在家中,照顾好媳妇儿子就行。
沈梦昔给公公婆婆一人准备了一身衣服,又带了一大包吃的用的,还悄悄给了老太太两百元钱,让她自己平时吃点好的。老太太推拒不收,以前哪个儿媳妇也没给过,都觉得是应该的,现在这个三儿媳,说的话做的事,都让她舒心,她倒是想在哈市多住一段日子,但是住久了,其他儿媳妇会说她偏心,只帮着老三家干活。
沈梦昔悄悄把钱放到了老太太的包里,她伺候过月子,个中辛苦,不可言说。现在除了用金钱和物质表达谢意,也做不了别的。
老太太一走,白天只剩沈梦昔娘俩在家,她也不愁,当年能带小五,现在就不怵带小虎。
小虎很好带,吃饱喝足就睡,晚上也不闹觉。
邻居老冯还问王建国,咋听不着你儿子哭呢!
三个月时,小虎睡的少了些,还哦哦啊啊的唠嗑。他们开始听音乐,做游戏,抚触按摩。
沈梦昔和小虎并排躺在床上,教他翻身,小虎看着妈妈翻了两遍,居然看懂了,一使劲就翻过来了,乐得咧开小嘴身子一拱一拱的乐。
王建国站在床边看着老婆孩子玩乐,满足地笑着。
八七年三月,沈梦昔上班了,晚婚晚育的假期,加上寒暑假,沈梦昔休了整整七个月。
要上班了,她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自己重返岗位,难过的是儿子要上托儿所,母子要分开了。
沈梦昔把儿子送到师大校外不远的托儿所,每天上午、中午、下午各送奶一次,晚上下班王建国再来接他们回家。
第一天送孩子,她根本无法走出托儿所,仿佛把最珍贵的东西落在了这里。小虎忽然意识到妈妈不在身边,四处张望,哦哦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最后确定身边这一堆人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人,妈妈不知道哪儿去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沈梦昔心一疼,一个箭步就窜了进去,被阿姨拦在门口,“孟老师孟老师!你不能进,他一哭你就过来,孩子就没法入托了,以后每天都是麻烦事,孩子更得哭。”
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沈梦昔在门外哭得比小虎还厉害,双腿灌铅一样走到学校,一丝一毫复工的兴奋也无。
盼到了上午送奶的时候,久别重逢的小虎委屈地伏在她的怀里,抽抽搭搭,不肯撒手。阿姨说,其实她走了没几分钟孩子就不哭了,玩着他自己带来的玩具球,只是重新见到她才哭的。
沈梦昔不相信,觉得阿姨是怕她又不肯走。
但是还得回去上班,又是偷着走的,沈梦昔哭得眼睛都肿了,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儿子,欺骗了儿子。
原来儿子真的和弟弟是不同的,当初和小五分别,只是难过一下子,然后就可以恢复正常。现在只不过是分开几个小时,就牵肠挂肚,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讲讲课,会突然停住,她总是听到小虎在楼下哭着喊妈妈。
学生们都很懂事,还有人开导她,当年自己上幼儿园妈妈也是在园外哭,其实妈妈一走,他就和小朋友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三天下来,沈梦昔精疲力尽。反观小虎倒渐渐适应了托儿所,他喜欢那里有很多小伙伴,基本不再哭了,而是冷眼看着其他小朋友哭,有时候还会咯咯地笑。他也习惯了妈妈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消失不可怕,她一会儿会再出现就有奶吃了。
沈梦昔和托儿所阿姨打得火热,极尽讨好之能事,就为了人家能多照看一眼小虎。
托儿所育儿室,几排的悠车上,全躺着孩子,有的甚至一个悠车躺俩孩子,阿姨像纺织女工一样来回地走。看着孩子不蹬被,没掉地上就行。
小孩子一个哭全都哭,阿姨根本抱不过来,只是任由他们哭,哭累了就不哭了。
到中午睡觉时候,挨个脸上蒙着花手绢,有的乖孩子,蒙上就睡了,小虎这样的,总是一把抓下手绢,阿姨生气地过来要再蒙上,他就扬着下巴蹬着小腿跟阿姨笑,阿姨骂他一句“你这个臭小子”就不管他了。他也不闹,有时候自己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有时候瞪着眼睛玩到沈梦昔去送奶。
孩子稳定下来,沈梦昔才逐渐适应,把精力转移一部分到工作中去。至于王建国,她已经再无精力顾及,只是一味索取,每当忙得不可开交,每当小虎感冒发烧,每当精疲力尽,她才想起王建国,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口。
“老王,你是我的充电器。”
王建国从无怨言,沈梦昔常常惊叹他的忍耐与韧性,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环境造就。王建国是个极其不会浪漫的男人,只是凭自己的意愿对人好,他认为好的都会给你,当然,他认为不好的也绝对不许你做,你要明确告诉他,什么是你不需要的不喜欢的。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花前月下,有的只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
但这才是生活,不是吗。
刘文静曾经告诫她,“小西我跟你说,什么时候都得关心丈夫,双方互相关心,有人专门喜欢抢别人调教好的。”
沈梦昔虽然心底认为留不住的就肯定不是自己的,但是也认同刘文静的观点,还是要互相关心,她会偶尔给王建国一个惊喜,做一些他喜欢吃的,或者准备一个生日礼物,也隐晦地表达自己是个醋精。王建国很高兴沈梦昔的关心,对“醋精”却没有什么回应,在他的概念里从来没有别的女人,也就无从理解妻子的暗示。
小虎在托儿所限制比较多,一回到家,沈梦昔就教小虎学爬学站,那孩子有时候站不稳,一屁股坐地上了,发出啪叽一声,也不哭,反倒哈哈大笑。
家里的摇车、推车、学步车堆了一阳台,都是孟庆仁自主研发,亲手制作,这个老头,孙男娣女一大堆,都隔着一个省离得老远。还就数这个哈市的是最近的,他每做好一样玩具就来哈市送货一次,反正火车票也不花钱,到了哈市就住上俩月,帮着女儿带带孩子。一年倒有半年在哈市住着。
小虎一周岁了,满地跑,时常磕磕碰碰,膝盖手肘总是伤痕不断,沈梦昔心疼得要命。孟庆严一次见到沈梦昔呵着气吹小虎的膝盖,把她拉到一边,很严肃地说:“小西,你小时候对弟弟们可不是这样的,小子就是小子,不能当姑娘养!”
沈梦昔呆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凭着本能爱着这个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
“你比我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到底想让他长大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梦昔听进去了,回去一夜未眠,思考着五叔的话。
她痛下了决心,制定了计划。
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对自己狠一些罢了。
孩子受伤痛在肉,母亲却痛在心,若要儿子成为坚强的人,做母亲的就得先忍着心痛。
沈梦昔的育儿理念比当下人要领先很多,只是一时被母爱蒙蔽双眼,一经孟庆严点醒,立刻醒悟。她依然那么爱小虎,只是爱的隐蔽而深沉,她不允许自己成为束缚儿子翅膀的那个人。
她让王建国带儿子出去钓鱼,去游乐场,摔倒了她也不再冲上去抚慰,而是让他自己站起来。男孩模仿的对象应该是父亲,而不是母亲。
又拿出小北从M国带回的乐高积木,倒到一个收纳箱里,扔给小虎,小虎很喜欢,居然能坐下来玩半个小时不动地方,最后,变成祖孙三代一起玩,七级木匠老孟和学土建的老王,都喜欢这个玩具,于是下班回家,沈梦昔做饭,那三人就坐在垫子上拼积木。
拼房子,拼汽车,拼高楼,拼街道,三人有商有量,玩得不亦乐乎。
一岁多的小虎会将玩完的玩具放回原处。还提醒姥爷洗手。
小虎在两岁的时候又喜欢上了画画,家里一米以下的墙面都有花花绿绿的墙围子,是他的蜡笔画。妈妈给的画纸根本不能承载他突发的灵感,必须站着画,走着画,才算过瘾。
刘文静常常带她儿子宋博来找小虎玩,相差两岁多的孩子,倒也玩得来。互相之间交流一番,都学会了对方几个臭毛病,他们学别人结巴着说话,结果搞得差点真的成了结巴。恨得两个妈妈咬牙切齿。
两人在沈梦昔指定的墙面上画画,现在小虎懂得规矩了,只在划分给自己的地方画画,画满了就由王建国刷上涂料。小虎带着宋博参观沈梦昔的梳妆台,最后一人找到一只红色“蜡笔”,还可以旋转,如获至宝,欣然作画,刘文静发现时,满墙红道道,俩小崽子也满脸唇膏,傻兮兮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