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堂

第二次见到那个叫做誓的人是在我来到施部落的第二年。我的十二岁生日,来这个地方第二年,第二次见到他。

距离上一次见他时间已经过去四年,再相见,我突然明白那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我初见他,以为自己是为他而生。

第二次见,却是在梦里已经见过他千回万回。

我从未如此深切的思念一个男人。或许将成为我姐夫的一个男人。

纸莎草已经长的快到当时的我那么高了,那个时候的人们不懂得这种草疯长会给人的出行带来很多不方便。相反地,他们认为这种草长势越好越能给他们带来好运。

从来未曾拔去,除非祭天。

那是一个我永生难忘的下午。

那天下午的太阳斜斜的挂在天上,所有的一切都被太阳的余光镀上一层耀目的红色。我站在纸莎草丛中远远的看着一个人打马过来。他一身鲜红色长袍,衣带飘飘。胯下马儿银白,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将自己陷入一幅画里。

美轮美奂。

这词不适合用来形容一个男人,我却找不到应该用什么话来描述现在这一幕。

他就像一个妖孽,是来夺人魂魄收人心智的。我的心自第一眼见他便开始沦陷。

我扯下一大把纸莎草朝他奋力挥舞。我想他应该是看见我了,因为他的马儿飞奔的那样迅速,因为那马儿,是朝着我奔过来的。

他的眸底似乎也被染成了一种极鲜艳的红色,就像是沾上了谁皮肤下面的血液,带着极浅淡的腥味。

他从我身边绕过去,身子一矮,一个同样穿红衣的人猛地被他拉上马。

我看清楚了,那是我醒来时见到的女人,自称是我的姐姐,实则……是施部落公主我妺喜的侍女。她成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一如现在,耳边簪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衫,也不知想诱了谁的魂去。我看着他和她眼底都染上妖艳的红色。

我的侍女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誓不单单属于她一个人的。她总是看不清楚现实,自我醒来她便同我宣告了她的主权——誓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任何人也不能自她手里将他夺走。

可她忘记了。

这宫中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活着。那么多的女人的目光都盯着誓,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婢子,拿什么同誓相提并论?

再者,誓是英雄啊!是这片土地上的英雄,他是所有人的英雄!这土地上的女人们都以能同他说上一句话为荣。他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的纳一个女子为妻!

而他此刻却搂着我的侍女笑的那样开怀。若是被旁的女人给看见了,不知道要碎了多少的芳心。

我想这两个人都忘记了,我所谓的姐姐不过是一个奴仆,即使她曾经同我一样贵为公主,而如今,她不过是一个卑微的阶下囚罢了。这片土地上的贵女们,甚至是公主们的们婚姻尚且不能自主,更遑论她这小小的婢子。

酋长哥哥拥有不下三十个的女人,有从别的部落抢回来的美女,有同他私交好的酋长兄弟们送给他的美人们。

有施部落的势力范围其实并不大,是以必须向着大夏俯首,每年都要向大夏交纳一定的贡品和美女。

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被当成一件礼物给送去大夏。我的姐姐们,嫂嫂们,便是这样子,一件一件的,用来作为一枚枚棋子送给了其它的酋长们。

酋长哥哥很疼我,可这也不过是仅限于一部分事情罢了。听说有一次“我”不小心撕破了他一件衣服便被罚跪了整整一晚上,还是我的“姐姐”们和“嫂嫂”们齐齐求他才让他消了火。

其实我并不明白我的侍女同我说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有什么意义。莫非她是想同我说,她于我有大恩?

或许一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明白她的身份。我倒是自她的眼里看出不少的野心,酋长哥哥灭了她一族却并不杀了她,而是将她放到了我身边,还让我称她为“姐姐”。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醒来之时将她当成了同我一样的有施族公主的原因。

平心而论她待我相对来说还是不错的,我也为有一个能同我说话的人感到很欣慰。其他人见了我个个都是一脸诚惶诚恐,哪里还敢同我攀谈。可惜在对待誓的态度上,她一早就向我宣告了她的主权——誓是属于她的。

有人私底下同我说要防着她一点儿。可我细细的观察她,每当看见誓的时候她笑容单纯的就像个孩子,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存有害人的心呢?

想来我还是对自己太自信了。总觉得自己要比这些人懂的多,地位也超然。是以任何人都不怕——这自大的人没有多久就被所谓的孩子上了生动的一课。

那是两三年前了,当时的我已成了大夏的王妃,那个人的宠妾。是的,一个妾。他万千小妾中的其中一个。

我何其不幸,要同这么多女人争抢一个男人。可我又何其有幸,能在他上万后宫中成为脱颖而出的那一个。直到……直到后来。

他的韶华之玉,琬、琰二妃甫一入宫,我这荣宠大夏后宫五年的传奇王后便立刻成了下堂的糟糠之妻。那一段他常将我置于膝上听取诸侯们的奏报,我们在酒池肉林一道玩耍醉生梦死,一同倾听布帛被撕裂时所发出的令人愉悦的裂缯之声的美好时光,便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眼珠子泛着微微的灰,被那双眼温柔注视的时候我总是想要溺死在那里面。这双眼,这双眼给我的温柔,只能给我一人。

我希望他的眼睛只看着我一个。

直到瑶台成为了冷宫,我蔡终于明白那双闪烁着耀目的光芒的眼睛里面除了温柔——还有不信任,还有憎恨。

我的履癸,我的大王,他那双曾经澄澈的眸子已经被那些奇怪的人玷污了。

在瑶台的那段日子,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做着梦。幻想着有一天他能来看我一眼,哪怕一眼就好。

为这,我用我那还没来得及被废的王妃身份威胁看护我的人给我送来了一柄漂亮的匕首。青铜的材质上面是古老的雕花,每个晚上我都细细的抚摸着上面的纹路,然后将它当成枕头日日枕在上面,幻想着有一天,履癸能来看我一眼。

我一定会用这把漂亮的匕首将他的眼珠子剜下来,珍而重之的将它放进盒子里面。每天打开盒子来看一看,这是属于我的眼睛。我一个人的。

胳膊似被什么东西一下子紧紧握住了,暖暖的温度自握住我的那一头缓缓传过来,伴随着那人痛苦的声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我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这古代人的医术可真是不高明,这都多少天了。我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们还是不能把我真正地唤醒。

可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替那头的人辩驳:不,不是这样的。是你自个儿在死拧,是你自己不愿意醒!

那又如何?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能做主吗?我想醒便醒,可我若不想醒——谁也奈何不了我!

履癸这人,我向来是知道的。

早在我还未入主大夏王宫之时,我便已经听说过他的丰功伟绩。这个能够赤手扯断铁链,徒手便能撕碎一头猛虎的人,在这一刻,他的手紧紧的握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力气那样大,能不疼么?

我轻轻的抽搐了一下,很想伸手去揉一揉。

没想到那样细微的动静居然也被这个男人感知到,他握住我胳膊的手瞬间僵直,然后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人该不会发现我已经醒了吧?若是发现我醒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几乎可以猜得到等着我的是什么。由始至终,女人都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罢了。多年前酋长哥哥将我送去夏王宫的情景我到现在也不能忘记,乱世中一个拥有美貌的女人是最可悲的,而我,又是这样的身份。

我几乎可以预见我那可悲的未来。可是,他会这么做吗?

大概是看我半天也没有动静,履癸连日来苦闷的心情在经历过这样一场事之后更加苦闷了,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朝着跪在地上的老者走去。

我仿佛看见他浅灰的眸子里沾染上点点猩红的颜色,那是他在同我说,“你再不醒来,孤便杀了他。”

而我的双手已经沾了那么多人的鲜血,再多一个,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

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一个大夫的作用跟一个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只会呼吸的植物人比起来实在是重要得多。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果然——

我听见他的声音,第一次发现居然是那样的好听。“下去给娘娘煎药,再治不好她,孤让你把命赔上。”

不说其实我已经醒来。就算是我一直这样睡下去他也不会杀了他的。若没有我,他实在算不得是一个昏庸的君王——这所有的一切全是拜那个有施族的公主,那个叫做妺喜的女人所赐。

单从现在便可以看出,伊尹虽然利用了我害得履癸几乎亡国,可就在这样的大难来时,还是有一帮子人愿意跟着他。哪怕是,亡命天涯。

而跪着的老者不知道。他听见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几乎感动的涕泪交加,“谢王,臣谢大王!臣这便下去为娘娘煎药,争取早日医好娘娘!娘娘一定不会有事儿的!大王您请放心吧!”

我知道他在心里骂我这祸水红颜,都是因为我,害了他的国,害了他的家,还害了他自己。可按照履癸目前的状况,他不会说出来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什么都知道。

履癸又在我身边坐下里,用他的大手覆盖住我的手,缓缓的摩挲着。他的手掌粗糙,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能够想象到他此刻寒星一般的眸子正盯着我。

我突然开始想念我的匕首。

若能剜了这双眼放进盒子里,他是不是就只能看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