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界记往
  • 戴逸
  • 2533字
  • 2020-08-29 20:18:19

我的处女作——《中国抗战史演义》原载《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第1期。

200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事出偶然,在翻检旧书的时候,从尘封的书堆中找到一本《中国抗战史演义》,王金穆著,上海火星出版社1953年5月重排版。

这是我的处女作,一本幼稚、浅陋、平庸之作。正当全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之际,找到这本旧作,喜不自胜,就像见到了违面已久的知心朋友,多少的思念、回忆、感慨要向它倾吐。

说它是我的处女作,是指印成书籍而言。在写作此书以前,1942年我在故乡常熟的报纸上发表第一篇短文《春》,那年我十六岁。以后又陆续在《常熟日报》、上海《时事新报》、天津《大公报》上发表过《读扇》《爱山篇》《西南联大复员见闻》《巫师娘》《故宫巡礼》等散文和小说。但这些文章数量很少,不到十篇,篇幅也很短,从未结集出版过。

1949年冬,我从解放区回到北京刚半年多,就以极大的努力和韧性,写作这本《中国抗战史演义》,那年我刚满二十三岁。断断续续写了两年之久,才写完这本书。

引发我写作这本书的原因是我亲身经历了抗日战争,当了八年亡国奴。1937年8月13日,日军侵略上海,经多日激烈战斗,中国军队西撤。日军长驱西进,烧杀抢掠,我的故乡常熟沦陷,那年我十一岁。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日本刺刀尖下度过的,经历了一桩桩国难与家仇:我的堂兄在游击战争中受伤,被日军俘获枪杀;我的表哥是抗日游击队队长,后中弹牺牲;一位姊姊因与大后方(重庆)的同学通信,被日本宪兵查获,传讯,此后被勒令居住常熟城内,不准离开;我的家中遭日伪军搜查,当时一位新四军战士与队伍失散,藏匿在我家,幸未被搜获;在长途汽车上我目睹两个日本兵下车抓捕两个农民拳打脚踢,捆绑上车;还有在高中上学时,日本兵突然冲进教室绑走了一位同学。抗战中悲惨、恐怖、痛苦的生活,真是诉说不尽。

我们当年血气方刚,激愤之情,难以纾解。兄弟姊妹和同学经常聚集在我家后院,放声歌唱《义勇军进行曲》《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以宣泄悲愤的抗日之情。日军的兽性和暴行深深铭记在我青少年时代的心灵上。

抗日战争胜利,全国共庆光复,我转入北京大学史学系读了两年书,就奔向解放区进入正定的华北大学学习,不久留校当研究生,在党史专家胡华同志的指导下学习和工作。华北大学创办于陕北,前身是陕北公学和华北联合大学,藏有许多解放区出版的书籍、报纸和刊物。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尤其注意读抗日战争的历史,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八年,但所见所闻所知局限在我的故乡常熟之一隅。我进入华北大学革命史组,在胡华指导下接触了许多书籍报刊,一下子进入了一个知识的新世界,不仅了解了整个党史,也了解了抗战的全过程。各种事件,各个战役,各种人物,对垒双方的战略部署、政策措施,毕呈在我的眼前,研读日久,在我头脑中形成了抗日战争史的大体轮廓。

后来读到一本通俗的解放战争史,是东北刚刚出版的,篇幅短小,叙述生动,文字清通,很受读者欢迎。我萌生了创作的冲动,想写一本通俗的抗日战争史。当年我和彭明同志同住一个宿舍,他已是教师,我还是研究生,但交谊甚笃,经常切磋业务,一起商议,认为用通俗的形式向新解放区的群众介绍革命历史是好的做法。于是我们两人决定分头去做,他选择“中国近代史话”为题,我则选择了“中国抗战史演义”为题。

为什么我选择了章回体的演义?因为我从小学起,读过很多章回体的演义,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民国演义》,以及《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等,有的反复读过好多遍。《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我在小学时代就能把他们的姓名、绰号背诵如流。我又爱听评书、京剧,常流连忘返。有时家里人不得不在夜间到书坊、剧场寻找我,把我拉回家中睡觉。我少年时对之甚为痴迷,正经功课学不好,就爱读演义、喜欢演义、熟悉演义、热爱演义,这样决定了我第一本问世的处女作是《中国抗战史演义》。

选题已定,我每天读书、思考、写作,用心之专,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大约一个多月时间,写成了八回,约四万字,只从九一八写到七七事变,还没有展开全面抗战。1949年底忽然有了新任务,工作忙碌,写作也停顿下来。

过了将近一年,我渐渐地有些空暇,又拿起笔来写下去。当初并没有出版社接受出版,只是一股写作的热情在推动着我往下写。我最主要的参考书是《抗战中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解放军总部编印的,记录抗战的每个阶段、每个地区、每个战役的人物、事件,十分详细具体。抗日军民不屈不挠的意志和团结战斗的精神鼓舞着我这个青年人,一定要谱写下这段气壮山河的抗战史。但这书快要写成的时候,党中央命令华北大学筹组为中国人民大学,全校工作人员都忙碌起来,我也接受了新的任务,写作不得不再一次中断。

我一直在胡华教授的指导下学习和工作。那时,胡华接受了新潮书店的委托,介绍中国人民大学的多位教师撰稿,向新解放区的群众宣传党的政策和历史。胡华同志读过我的未成稿,介绍给新潮书店,我匆匆忙忙地写完此书,由胡华同志转交新潮书店,于1951年出版了。

写作中我专心致志,十分投入,没有想过要出版,也没有指望能出版,正是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凭着热情和创作欲坚持写作,去完成一件无人交给我的任务,且两次中断而热情不减,一有机会就回到该书的撰写上来。虽工作甚忙,还能忙里偷闲,坚持下去。

其实,我对抗日战争史根本谈不上研究。只是新解放区的群众毫不了解抗战的真相,我用演义的形式把八年内人民群众的苦难、中国军民英勇奋斗的事迹以及日军惨绝人寰的罪行介绍若干给读者。现在看起来出版于五十五年前的这本小书,其幼稚、浅陋、平庸,自不待言。当时抗战过去不久,却没有一本全面真实地写抗战全过程的著作,全国人民都殷殷期望了解这段历史的真相,而此书是演义,虽陋拙,却填补了空白,满足了大家的愿望,故而《中国抗战史演义》一出,不胫而走,成为当时的畅销书。全国好几个省级广播台连续播放此书,北京市委宣传部找我谈话,予以鼓励。当然这并不是此书质量好,而是群众渴望了解刚刚过去的这段历史。此书新潮书店出两版,因故停业,此书绝版。两年以后,上海火星出版社盗版重印两次,我发现后,经过交涉,收回版权,再没有出版过。

现在我手中已无新潮书店的初版本,只保存下一本上海火星出版社的盗版书。手捧此书,回想半个多世纪前创作此书的原因和经历,人事沧桑,感慨万千,是以为记。


注释

[*]原载《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