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与俳谐[1],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自古以来在日本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当中,像俳谐这样自由地对各种各样的女性进行观察、描写,并且寄予同情的,再无其他。虽然说无论古今都很难找到无视女性的文学作品,但这些都是以一流的佳人和才子,至少也是以经过精挑细选的某些男女之间的关系为叙述对象的。与此相反,俳谐的描写对象则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极度平凡地生活着的主妇,甚至是乞丐、盗贼的妻子。正因为俳谐,人们才会去尝试关心这些人的事情。在历史上,虽然甚为稀少,但也有过尼将军[2]、淀夫人[3]之类的女性现身人前发挥作用,左右一国之幸福的事。但是,很少有女性会将此类女性当作自己的同类,并由此对历史产生兴趣,这是情非得已的状况。女性在和历史擦肩而过的时候,并不会产生回过头去眺望它的背影的想法。她们前代的所有人,作为个人,甚至在小说里都没有被流传下来。只有俳谐才会将她们无一遗漏地、对目之所及者咏之叹之。然而,通常情况下,只要是与自己有关的事,女性都不会不闻不问,但对俳谐却表现出令人难解的冷淡。究其原因,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是俳谐这种文体继承了连歌[4]的体例,最初起头的六句尽量不涉及女性,尤其是不以恋爱为对象,加之今日作为俳谐被鉴赏的,又仅限于其中的第一句。好比看到一家店门口,进出的都是道貌岸然的老年男性,很多人就会认为这家店跟女性没有什么关系,连里面有些什么都不看一眼就直接走过去了,这也并非没有道理。然而,它的“门帘”后面,实际上却描绘着多姿多彩的女性世界。历史上的两千年间,有无数无名的母亲和姐妹默默无闻地参与其中,对相信这一点的人而言,也必须要引用俳谐才能说明个中情形。而且,我把这个令人意外的知识揭示出来,去诱使读者产生新的好奇心,坦白说也是从俳谐学来的策略。

《七部集》[5]是我三十余年来所爱读的书。以此为契机,对近来作为印刷品出版的当代俳谐,也陆陆续续读了一些。最近,将读这些俳谐作品时偶尔记录下来的心得体会拿出来整理了一下,对其中大部分都是与女性相关的问题这一点,自己也觉得甚是有趣。因此,将几篇有关联的文章凑在一起,编成这本册子。这些大体上是和谁谈话或者在什么集会上发言时手头上的发言稿,根据听者的类型和年龄,表现形式会有少许变化,行文也很不统一。这也是本书不以《女性读本》为题的理由之一。

也许会有人批评我,作为一个男人却关心这些问题,但实际上我有四个女儿,还有孙辈四人,也都是女孩子。有必要和她们一起,又或者是站在她们的立场上,对将来的时代进行思考。以前我就这样想过,现在也经常这样想。如果这是只适用于一个人、一个家庭的问题的话,这样的研究就无法成为学问。所幸我们的境遇,似乎代表着很多同时代的人。有的说法,此处人之所欲,彼处却为人之害;在某一处是智慧而使人有所启发,在他方也许会将犹疑迷惘的人们引入歧途,但如果把各自身边的情况比较一下,我相信本书的内容完全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正是这样的经验,才必须要分享。因此,我们不仅不认为从各自的疑问出发的研究是自说自话,而且还对那些只把对眼前毫无用处的事物向别人宣讲的职业表示蔑视。对现在日本必须有属于自己国家的学问这一点,我们就是这样理解的。虽然俳谐所记录的是很小的人生,但它首先是没有得到关注的事物。这些事物虽然属于过去,但依然是新的知识,同时也是现在的疑问的种子。我所希望做的,正是向要在将来的日本生活下去的人们,献上这些并非古董的知识。

柳田国男

昭和十四年四月


[1] 俳谐,日本文学的一种形式。“俳谐”一词据说来自中文,表示“滑稽”之意。广义上包含“俳谐之连歌”、发句、俳文、俳谐纪行、和诗等具有俳谐特色的文学形式,狭义上则仅指“俳谐之连歌”,即带有滑稽意味的连歌。本书中的俳谐,主要指狭义上的俳谐。

[2] 尼将军,即北条政子(1157—1225)。平安时代末期到镰仓时代初期的女性,镰仓幕府初代将军源赖朝正妻,源赖朝殁后受戒出家。继任将军长子赖家、次子实朝相继被暗杀后,从京都招来傀儡将军藤原赖经,政子作为其监护人,掌握幕府实权,世称“尼将军”。

[3] 淀夫人,即茶茶(1567—1615),战国时代末期到江户时代初期的女性,丰臣秀吉侧室,丰臣秀赖之母。

[4] 连歌,由和歌派生的诗歌形态之一,在5·7·5的发句和7·7的胁句以下,由长短句交替接续而成。连歌的形式以由一百句连成的“百韵”为基本,此外还有千句(百韵十卷)、万句(千句十卷)、五十韵、世吉(四十四句)、歌仙(三十六句)等。在作者方面,多由两人以上共同咏作,多者十数人,亦有一个人全部咏完的。在本书所引俳谐中,每句后面的人名即该句作者。

[5] 《俳谐七部集》的略称,江户时代中期的俳谐集,共12册,由佐久间柳居(1686—1748)编辑,完成于1732年。该集将松尾芭蕉一代所撰的代表性俳谐作品编集为《冬日》《春日》《阿罗野》《葫芦》《猿蓑》《炭俵》《续猿蓑》七部,被视为蕉风经典,蕉风俳谐的变化轨迹基本上可以由此窥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