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女性身体的书写

《黄帝内经》和《希波克拉底文集》都非一时一地一人一派的观点,这已是学界共识。那么,是谁在书写女性的身体?书写者如何检查女性的身体?他们为谁而书写女性的身体?关于身体的书写风格又对我们认识身体有何影响?

第一,书写者。《素问》和《灵枢》托名黄帝所作,实则均系博采兼收战国至西汉时期的医经文献而成。《素问》以问答的形式展开,其中的问答关系涉及歧伯、鬼臾区、雷公三人,由于出现鬼臾区之名的第66~74篇是王冰补的运气专论,所以实际上《素问》中仅见歧伯、雷公二人。《灵枢》涉及歧伯、伯高、少俞、少师和雷公五人。这些黄帝臣民的姓名,在《汉书·古今人表第八》中唯有歧伯一人,其依托源流难于考证。另外有23篇无问答形式。[19]今本《黄帝内经》成书年代当在西汉末年至东汉前期,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够汇集各种早期医学著作,进行校勘汇编工作的,恐怕只有官府才能办到。[20]按照古代的体制,基本上也是男性史官在书写修订。

《希波克拉底文集》托名希波克拉底所作,赫尔曼·格伦斯曼(Hermann Grensemann)认为,根据对词语、行文风格、病因学和体液学说的研究可知,文中不同章节成书年代不同。[21]劳埃德认为,文集中的差异不应该追溯到号称为希波克拉底学派的个人,也不应该追溯到不同学派,而应该被视为医生们在医学上个人层面的竞争,从业者在限定的范围内尝试创新,以吸引患者。[22]迪恩·琼斯认为,《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缺少妇女担任护士,这种缺席不是由于希波克拉底对妇女在病人护理中的作用保持沉默,而是文化背景导致男性病人被女人护理似乎是不合适的,甚至是危险的。[23]因此,《希波克拉底文集》是男性构造的。[24]

可见,无论是《黄帝内经》,还是《希波克拉底文集》,都是男性医生在书写女性病人的身体。

第二,检查者。《黄帝内经》中对女性身体的描述源于问答者的所闻所见,是他们对生活经验的总结。《素问·上古天真论》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25]《素问·上古天真论》中帝曰:“有其年已老而有子者,何也?”[26]值得注意的是,医生对女性的情绪也有所关注。《素问·阴阳别论》曰:“二阳之病,发心脾,有不得隐曲,女子不月。”[27]隐曲,谓隐蔽委曲之事也。

关于《希波克拉底文集》中医生对女性身体的检查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观点认为,是女性在检查自己的身体,医生依赖于女性向他们传递的二手资料。医生们经常被叫到有妇科疾病女性的病床前,有时候女性的抱怨还会引起医生的注意。比如:《流行病Ⅵ》中曾提到,“病人在说话”(the patient’s talking,)。[28]第二种观点认为,妇女从未检查过自己的身体,而是由助产士或医生自己检查。劳埃德认为真实介于两者之间,即《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医生正在对传统假设进行批判性思考,但仍然依靠女性自身经验来构建自己的理论,尽管他们可能对此并不信任。[29]比如,在《流行病Ⅰ》中,一个妇女声称在医生来堕胎前她已经堕掉了一个二十天的男性胎儿,该篇作者对此表示质疑。也有医生认为,在月经这件事情上,是医生教育妇女,而不是反过来。[30]对此,有人提出,《希波克拉底文集》中有两类女性,一种是值得信赖的“经验丰富的女性”,另一种是缺乏经验、容易尴尬的女性。[31]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有专门的篇章论述了“歇斯底里”这种情况,但月经前期相应的情绪波动不在医生的考虑中,也许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情感生活并没有太多地获得男性关注。[32]海伦·金认为,《希波克拉底文集》展示了古希腊医治者如何阅读女性患者身体所提供的迹象,古希腊医学是基于神话中关于妇女及其身体的想法而建构的。[33]

可见,《黄帝内经》和《希波克拉底文集》中主要是男性医生依靠自己的观察来阅读女性的身体,对女性情绪也有所关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也有女性对自我身体的检查。

第三,目标受众。这些医学著作是为谁而写,自己、学生、病人,还是医生?

《黄帝内经》奠定了中医学发展的基础,采用师生间问答的方式,教授学生如何成为一名好医生。《古代医学论》的作者清楚地证明,古代医学著作有书面论文,还有一些是在听众面前大声朗读的,他以下面的话开始他的著作:“所有那些需要说()或写()医学的人”,这说明存在两种不同类别的作品。[34]《希波克拉底誓言》开篇提到:“我谨向阿波罗神、医神、健康女神、药神及在天诸神起誓,我将竭尽才智履行以下誓约。”[35]其中的“我”主要是致力于医学的学习者。雅克·乔安娜(Jacques Jouanna)认为,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自然的艺术从未被讨论过,相反,文集讨论的是医生的艺术。[36]《希波克拉底文集》没有提到阴蒂,而阴蒂的存在是他们同时代人所熟知的。阴蒂从他们关于女性生殖器的词语中被省略,因为它在健康和疾病中没有发挥作用。[37]《黄帝内经》中关于女性的身体描述也有类似的倾向。

可见,《黄帝内经》和《希波克拉底文集》的目标受众主要是医学生,作为医学著作,主要是基于健康和疾病来描述女性身体。

第四,书写风格。约翰·弗洛伊(John Floyer)[38]和栗山茂久[39]都认为,在古典医学写作风格上,希腊珍视理性的精准,中国人则是幻想和诗意的。在关于女性身体的书写风格上,实际情况则更复杂。《黄帝内经》整理先人积累的丰富的医疗经验,升华为理性认识。其中关于女性身体的描述最细致的当属《素问·上古天真论》,该篇从内在肾气和脉象,外在牙齿、毛发和面容对不同年龄段女性的身体进行了描述。此外,关于孕脉的书写极其生动形象。比如《素问·阴阳别论》:“阴搏阳别,谓之有子。”[40]

《希波克拉底文集》是对实践生活中具体经验的描述,因此,存在病人的“主观体验”和医生的“观察”,可能和客观的身体和疾病存在一定差距。此外,其中也有对异域女性身体的想象,例如,《气候水土论》的作者提到,塞齐安恩种人的妇女在未嫁时一直学骑马、射箭、投标枪、打猎,并同敌人战斗,在杀死三个敌人之前要一直做处女,在完成她们的传统神圣礼仪前不结婚。一个找到丈夫的妇女不再骑马,只有在大探险时才能被迫这样做。她们没有右乳房,因为她们还是婴儿时,母亲就拿烧红的专用铜制器械烧烤右乳房使它脱落。于是右乳房不再生长,而她们的全部力量和血肉都集中在右肩和右手。[41]

可见,《黄帝内经》和《希波克拉底文集》在书写女性身体时都有基于客观观察的描述,也有想象。

总而言之,《黄帝内经》和《希波克拉底文集》在女性身体描写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男性医生在书写女性身体,主要是医生检查女性身体,并根据自己的观察结果分析其身体症状,也考虑到了女性的情绪。目标受众主要是医学生,作为医学书籍,主要是基于健康和疾病来描述女性身体。关于女性身体的写作主要是基于观察和想象。不同之处在于,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一些经验丰富的女性会自己检查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