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艺术产业

本文试图从符号学角度讨论当今艺术学的一个最迫切的问题,即从艺术哲学角度出发,应当如何定位艺术产业?本文讨论的不是在经济上如何定位艺术产业,那已经有不少统计数字(虽然下文会说到,艺术已经渗入产业,这方面的各种统计数字几乎不可能完整);本文也不讨论艺术产业在实践上如何定位,因为艺术家的工作范围,艺术院校的课程设置,已经很实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本文试图回答的是:当代艺术理论应当如何回答“艺术产业的本质”这个问题?艺术符号学能否为解答这个问题提供一些新的观念?近几十年,艺术产业扑面而来,实际上整个淹没了当今社会。我们艺术理论界却始终没有清晰地回答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产业化的艺术”还是艺术吗?如果还是,那么它是一种什么样的艺术?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如何从艺术中清除“产业”,至少在理论上,在艺术与艺术产业之间划清界限?

首先,为什么称之为“艺术产业”,而不是像许多书上那样称之为“文化工业”。先说这个词组的后一半,西文词industry,究竟应当译成“工业”还是“产业”。[2]译成“工业”,是贬义地描述当今艺术品,犹如工业品流水线上模子压塑生产出来的,模式化、类型化。某些艺术体裁,如小说、电影、绘画等,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如此生成,落到这种局面,是讽刺这些艺术已经没有创造力。如果原来就是“机械复制”生成的体裁,如杂志、音乐录制、广告,本来就有“工业化”生成的环节。因此说“工业”并非完全不对。但笼统称之为“工业”,容易让人误以为影视等体裁从根本表意方式上就无法挽救。

译成“产业”,是说艺术已经成为一种经济行为,这种说法比较中性。当今各种体裁的艺术创作,大部分不得不演变成经济行为,此时成功的标准是企业规模与盈利数字;文化产业也把原先很难与钱沾边的一些文化行为(例如诗歌、游戏、微电影,甚至本文这样的“艺术学术”)变成经济行为,在艺术领域孵化出新的“产业”。

关于“文化产业”覆盖哪些领域,王一川认为文化产业生产的都是“符号产品,需要高附加值,而这附加值来自艺术”。[3]艺术符号形成的“文化产业”,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类为“艺术型文化产业”,如影视、展览、音乐等,生产的的确是艺术品,只是借生产艺术扩而大之以盈利;第二类为“次艺术型文化产业”,例如整容、家居装修,甚至时装时尚、美发美甲、文身等,此类行业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它们生产的是带有艺术性的实用产品;[4]第三类为“拟艺术型文化产业”,是“蹭成功艺术名声”的商业衍生品,或“沾上”古今艺术人或事的旅游或休闲业务。[5]

的确,“文化产业”的这三个部分,都围绕着艺术营业,“文化”二字或许有点失去准星。应当明确地称作“艺术产业”,才能清晰地分解这个复杂问题。文化是一个社会符号意义活动的总集合,文化产业实际上就是生产各种符号的活动,因此覆盖面远超出艺术。例如教育就是一个重要的用符号“传授知识”的文化部门,除非是与艺术、休闲有关的系科,否则大部分各级教育院校,都不应当算在“拟艺术”之中。

这三种艺术产业,覆盖了当代经济的很大一块,人类历史上,从农业经济为主导的前现代社会,到工业经济为主导的现代社会,再到大约半世纪前以信息经济为主导的后现代社会,“艺术产业”实际上是后现代文化的一部分。据说“文化产业”在美国占GDP的24%,这是个巨大的数字。中国的文化产业占GDP的比重,从2012年的3.48%,到2017年的4.7%,计划在2020年增加到7%,上升很快,但绝对数量依然落后于大多数“文化发达”国家。[6]

以上描述或统计,没有考虑到“非文化产品”的商品也需要通过艺术设计取得符号性附加值。这一部分艺术产业极为庞大,似乎纯物的商品也给自己加上越来越多的“艺术化”部分:大到城市规划、公共建筑、住宅建筑、汽车飞机,小到日常家用品的设计,这些都不算是上面说的“拟艺术”,但是这些产品都需要设计、包装、广告、营销。应当说,这个部分的“产业艺术”,经济产值极大,但又与物质生产难以区分,无法精确统计,在上引关于“文化产业”的描述中,在上引各种经济数字里,都没有包括这一块。不过在各艺术院校中,“工业设计”是最受欢迎的专业,就很能说明问题。

而在当代艺术的另一头,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从业者——作家、画家、音乐家,哪怕他们本人尚未被艺术经营公司“包装”,他们的作品也靠出版社、拍卖行、剧场甚至盈利网络营销。这是艺术产业的另一极。因此,上引说三种“文化产业”可能不够,或许应当推衍为五种:一头是“商品的艺术设计增值”,另一头是“纯艺术的商业化”。

艺术渗入所有这些活动中。今日的艺术哲学,不得不面对这个庞大的艺术实践整体。我们今天如果必须提出一个艺术的定义,或寻找艺术的本质,就必须解决所有这些“艺术”形成的巨大社会产品堆集。既然称之为“艺术”,我们就同意它们有“艺术”的成分。本文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特点找出来,并且揭示它们的共同品格,讨论它们在当代及未来文化中扮演的特殊角色。

当今各国的艺术家并非都在为稻粱谋,我们不能随意怀疑艺术家的真诚。例如,参与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各国艺术家,真诚地想提醒人们拯救地球。但是这个艺术节的经营者也将它与生态旅游相结合,做出了品牌效应,每年接待35万名旅游者,激活了当地经济。[7]这些做法绝对没有错:艺术活动,必须在经济上自立才能维持下去。艺术的产业化并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它是社会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中国社会经济的市场化过程,与艺术产业化的过程时间一致,两者并不重合,但是一个社会演变过程的两个方面。

但是面对本文的任务,即解答艺术哲学如何解读艺术产业的本质特征,本文不得不回到现代艺术哲学的起点,即康德美学,只有这样才能从根子上理解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