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结

近些年的日本历史研究，马克思主义史学衰落，恢复战前“皇国史观”的企图也缺乏学术根基，因而实证主义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关于战前日本战败原因的研究和讨论，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进行的。

实证主义史学基于史料的发掘和深入解析，许多空白被填补了，许多领域被拓展了，许多抽象的概念得到了活生生的史实的证明。因此之故，关于日本战败原因的叙述和解释，更加立体，更加多元，更为形象，更为生动，也更加深入。这些特点，在上述相关叙述中都有所体现。这种研究，至少具有两方面的重大意义。其一，在坚实的史料支撑下，有力地驳斥了依然为现在一些右翼所信奉的“皇国史观”的虚妄和荒谬。其二，研究日本战败的原因，也为理解现实问题、解决现实问题提供了启示。2011年日本遭遇大地震、海啸以及核泄漏，其中，东京电力公司所造成的核泄漏具有十分明显的人祸因素。在研究者看来，这凸显了现代组织依然具有战前军队组织的弊端：部门利益为重，隐瞒真实情况。这说明，日本社会中的一些负面因素依然顽固地存在着，需要不断反思。

但是，这样的研究也表现出几个方面的重大缺陷或缺失。

第一，相对而言，缺乏联系的观点，在对历史的整体把握上有所弱化。

在研究战败原因的时候，日本学者基本上将关注点放在太平洋战争上，鲜有人将视野进一步拓展。可是，“实际上，太平洋战争不过是中日战争在心理、伦理上的扩大，以及其最终的归宿。东条及其内阁仅仅是不再束缚自中日战争便已形成的心理状态，并且最后推了一把而已。车子从坡道上滚落，和那个最初使车子翻下来的人相比，有人途中推了一下，可以说其责任更大吗？”^[46]如果要寻找日本战败的原点，难道九一八事变不是更合适吗？

还有，日本学者更加侧重内向的视点，而缺乏外向的视点。他们研究该问题的出发点乃是：日本受到了巨大的损失，遭到了惨重的失败，其原因是什么，要汲取什么样的教训？与之相对，外向的视角明显不足：被侵略国家人民遭受了巨大的苦难，我们犯下了严重的罪行，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和日本的战败有何关联？由此能够汲取什么样的教训？实际上，许多研究者回避研究日本的战争罪行，从而在探讨失败原因的时候表现出明显的缺陷。^[47]

第二，探寻失败原因的目的令人担忧。

探讨日本失败的原因，可以有两种目的。第一种是为了防止日本再次发动侵略战争，第二种则是为了防止日本再次在战争中失败。前者意味着浴火重生，彻底洗心革面；后者则意味着卧薪尝胆，再次尝试曾经的发展路径。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当时的日本首相吉田茂就组织了战争调查会，准备对战败问题进行研究。但是，当时的苏联代表提出：“日本政府组建的战争调查会极为不妥。日本政府声称目的是调查战争的败因，再不犯同样的错误。但换一种说法，难道不就是为了在下一次战争中不再失败而进行战争准备的计划吗？这样的调查会应该立即废除。”^[48]最终，该计划无疾而终。近年来，在对日本战败原因进行实证性分析的过程中，可以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潜台词，或者微妙的感情：在历史的偶然性中，日本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从而导致了战败，令人惋惜。在他们看来，日本军国主义并非一定会走向灭亡，其中许多环节的选择是开放性的，如果选择正确，就有可能使日本在当时稳住脚跟，不至于最后落得惨败。如果本着这种思路、这种情感来进行研究的话，就很可能走上歧途。

第三，过于重视所谓的利益因素而忽视道德因素。

概而言之，上述研究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倾向是，认为侵略战争从根本上是错误的成果不多，而认为侵略战争存在瑕疵的成果则比比皆是。之所以呈现这样的特点，就是日本学界过于拘泥于利益的视角，而缺乏道德的视角。

如何定义国家利益？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如果要跳出短期利益的诱惑和束缚，就必须兼顾道义的一面。日本的战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无视道德原则，从而迷失了自身的长远利益。著名出 版 人岩波茂雄对战前进行了反思，指出日本的缺点是“缺乏热爱宇宙真理的热情与追随世界正义的气魄”，而“日本的开战与战败，都源于我国道义与文化的社会水平低下”。^[49]显然，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而很多日本学者却依然没有醒悟，或者说，不愿意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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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2]也称为“东京裁判史观”“日本坏蛋史观”，是一种批判、否定战后主流历史观的用语。

[3]1990年代后期，日本出现了批判“自虐史观”，甚至叫嚷“日军慰安妇问题是国内外反日势力的阴谋”“南京大屠杀不存在”的势力，被称为“日本版历史修正主义”。“修正主义史观”意指那些否认战后历史学的研究成果，企图从根本上颠覆历史学学术精神的一种潮流。

[4]保阪正康『太平洋戦争を考えるヒント』株式会社PHP研究所、2014、14、15頁。

[5]《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448页。

[6]「何とかして戦争を終結せねばと……」『中央公論』2017年1月、238頁。

[7]〔日〕户部良一：《日本陆军史》，韦平和、孙维珍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第299页。

[8]猪瀬直樹ほか『日本と日本軍の失敗のメカニズム——間違いはなぜ繰り返されるのか』中央公論新社、2013、はじめにv頁。

[9]野中郁次郎『失敗の本質 戦場のリーダーシップ篇』ダイヤモンド社、2012、124頁。

[10]保阪正康『太平洋戦争を考えるヒント』71頁。

[11]澤地久枝·半藤一利·戸高一成『日本海軍はなぜ過ったか——海軍反省会四〇〇時間の証言より』岩波書店、2015、95頁。

[12]猪瀬直樹ほか『日本と日本軍の失敗のメカニズム——間違いはなぜ繰り返されるのか』47頁。

[13]〔日〕户部良一：《日本陆军史》，第299页。

[14]猪瀬直樹ほか『日本と日本軍の失敗のメカニズム——間違いはなぜ繰り返されるのか』51頁。

[15]半藤一利·出口治明『世界史としての日本史』小学館、2016、101、102頁。

[16]〔日〕川田稔：《日本陆军的轨迹（1931～1945）——永田铁山的构想及其支脉》，韦平和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第331页。

[17]纐纈厚『日本降伏——迷走する戦争指導の果てに』日本評論社、2013、309、310頁。

[18]澤地久枝·半藤一利·戸高一成『日本海軍はなぜ過ったか——海軍反省会四〇〇時間の証言より』69頁。

[19]手嶋泰伸『海軍将校たちの太平洋戦争』吉川弘文館、2014、99頁。

[20]吉田裕·森茂樹『戦争の日本史23 アジア·太平洋戦争』吉川弘文館、2007、129～130頁。

[21]澤地久枝·半藤一利·戸高一成『日本海軍はなぜ過ったか——海軍反省会四〇〇時間の証言より』69頁。

[22]澤地久枝·半藤一利·戸高一成『日本海軍はなぜ過ったか——海軍反省会四〇〇時間の証言より』はじめにⅴ～ⅵ頁。

[23]NHKスペシャル取材班『日本海軍400時間の証言——軍令部·参謀たちが語った敗戦』新潮社、2014、81頁。

[24]手嶋泰伸『海軍将校たちの太平洋戦争』88頁。

[25]猪瀬直樹ほか『日本と日本軍の失敗のメカニズム——間違いはなぜ繰り返されるのか』54頁。

[26]指原海军少将高木惣吉撰写、保存的相关史料，可参见伊藤隆編『高木惣吉日記と情報』上、下、みすず書房、2000。

[27]纐纈厚『日本降伏——迷走する戦争指導の果てに』311頁。

[28]鈴木博毅『“超”入門 失敗の本質』ダイヤモンド社、2012、218頁。

[29]保阪正康『太平洋戦争を考えるヒント』81頁。

[30]半藤一利·保阪正康·御厨貴·機田道史『“昭和天皇実録”の謎を解く』文芸春秋、2015、255頁。

[31]半藤一利·戸高一成『日本人と愛国心』株式会社PHP研究所、2014、139頁。

[32]遠山茂樹·今井清一·藤原彰『昭和史』岩波書店、1955、173～174頁。

[33]半藤一利·出口治明『世界史としての日本史』128頁。

[34]原田泰『世日米の経済史』ちくま新書、1995、59頁。

[35]小倉和夫『吉田茂の自問——敗戦、そして報告書「日本外交の過誤」』藤原書店、2003。

[36]半藤一利·出口治明『世界史としての日本史』83頁。

[37]半藤一利·出口治明『世界史としての日本史』85頁。

[38]半藤一利·出口治明『世界史としての日本史』85頁。

[39]加藤陽子『満州事変から日中戦争へ』シリーズ日本近現代史5、岩波書店、2007、187～188頁。

[40]小倉和夫『吉田茂の自問——敗戦、そして報告書「日本外交の過誤」』藤原書店、2003、141、142頁。

[41]小倉和夫『吉田茂の自問——敗戦、そして報告書「日本外交の過誤」』190頁。

[42]林英一『戦犯の孫——“日本人”はいかに裁かれてきたか』新潮社、2014、74頁。

[43]〔日〕户部良一：《日本陆军史》，第304页。

[44]酒井一臣「“国民外交”的悖论」『歴史評論』2016年1月号、34～44頁。

[45]小倉和夫『吉田茂の自問——敗戦、そして報告書「日本外交の過誤」』20頁。

[46]吉田裕「なぜ開戦を回避できなかったのか」『日本の近現代史をどう見るか』岩波書店、2010、139、140頁。

[47]可以参见拙文《日本的近现代史研究：问题与挑战》，《史学理论研究》2015年第4期；《实证主义在日本的困境和没落》，《当代世界》2016年第12期。

[48]保阪正康『太平洋戦争を考えるヒント』354頁。

[49]〔日〕安倍能成：《岩波茂雄传》，杨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256、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