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就是最大的问题。熟悉的生活已经结束,可谁都搞不清取代它的是什么。我们这些在别处长大的人,或者岁数大到还记得先前那个不同的世界的人,都觉得从一天挨到第二天是种巨大的煎熬。我说的不只是辛苦。就算面对最稀松平常的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行动了,而由于你不能行动,你发现自己更没法思考了。脑子成了一团糨糊。在你周围,一个变化接着另一个,每天都会有新的动荡,旧的臆测就像空气,空空如也。这就是左右为难的地方。一方面,你想活下去,想适应,想随遇而安。可另一方面,要做到这一点,你似乎需要扼杀掉所有那些曾让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的东西。你懂我要说的意思吗?为了生存,你必须让自己死去。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会选择放弃。因为无论多么努力挣扎,他们都知道自己注定会输。到了这时,再怎么挣扎显然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我的脑海中模糊一片:发生过的和没发生的、第一次见到的街道、白昼、夜晚、头顶的天空、向远方绵延的乱石堆。我记得我似乎总会抬头看天,仿佛在找它缺了什么,又多了什么,是什么让它与其他的天空有所不同,仿佛这能解释我眼前所见的事物一样。不过,我也许搞错了,可能把后面某个时期的观察错记成了最初的日子里的。但我很怀疑这能有多重要,尤其是现在。
经过仔细研究,我可以有把握地说,这里的天和你头顶的天是同一片天。我们有同样的云彩和同样的阳光,同样的狂风暴雨和同样的风和日丽,同样裹挟着一切吹来的风。如果说造成的效果有所不同,那也纯粹是因为天底下发生的事。比如,这里的夜晚就与家乡不同。虽然一样黑暗,一样无边无际,可你却感受不到任何安宁,唯有一种不断涌动的暗流,某种向下拉扯、向前推搡你的低语,永不停歇。接着,到了白天,又总是有种让人受不了的光亮——一种令人眩晕的光芒,似乎能抛光一切,让所有凹凸不平的表面都闪闪发光,空气本身几乎就是光。光的构造方式使得色彩出现了失真,而且你离得越近,失真就越严重。连影子都被搅得不得安宁,边缘一直乱颤不止。在这种光线下千万要小心,眼睛别睁太大,要眯着,眯到刚好够你保持平衡就行,不然走路时会绊倒,至于摔倒的危险,就不用我再一一列举了吧。我有时候觉得,要不是因为有黑暗,有那些降临到我们身上的诡异夜晚,天空会把自己也烧光。白昼在不得不结束时才会结束,在太阳似乎就要燃尽它所照耀的一切时。再也没有什么能吸附它的光芒了。然后,这整个不真实的世界会逐渐消融,就是这样。
这座城市似乎在缓慢而又稳定地消耗着自己,即使它仍存在着。无法解释。我只能记录,无法假装理解。每天在街上你都能听到爆炸,仿佛在离你很远的地方,有座楼正在倒塌或者是人行道正在塌陷。但你从来没见过。不管你有多频繁地听到这些声音,它们的源头都无处可寻。你会觉得,迟早有一次爆炸会发生在你面前吧。但事实胜于概率。千万别以为这是我瞎编的——那些声音的来源可不是我的大脑。其他人也听得见,虽然他们不太在意。他们有时候还会停下来评论一番,但似乎从不担心。现在好点了,他们可能会说。或者,今天下午闹腾得有点厉害。我以前问过很多关于爆炸的问题,但一直没找到答案。只能得到麻木的一瞥,或者肩膀一耸。最终,我明白了,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就算是在这里,有些话题也没有人愿意讨论。
那些位于社会底层的人,可以住在大街上、公园里和旧地铁站里。最糟糕的是街上,因为你会遇到各种危险和麻烦。公园多少安稳些,不会有车流人流的问题。但除非你是那种有自己的帐篷或小棚屋的幸运儿,否则风吹雨淋是免不了的。只有在地铁站里,你才能百分百地避开恶劣的天气,但又不得不面对其他破事:潮气、人群,以及人们没完没了的嚷嚷,仿佛他们被自己的回音迷住了一样。
最初几周里,我最害怕的东西是雨。相比之下,寒冷简直不值一提。穿一件暖和的外套(这个我有),走得快些,刺激血液循环即可。我还知道了报纸的妙处,塞到衣服里,绝对是最好用也最便宜的防寒保暖材料。天冷的时候,你必须很早就起来,以确保能在报刊亭前的长队里占到个好位置。而且,你必须要审慎地判断时机,毕竟,没有什么会比长时间地站在清晨的寒气里更可怕的了。要是你觉得要等上二十或二十五分钟,那一般情况下还是别等了,忘了这事吧。
一旦买到了报纸,假设你买到了的话,最好的方法是拿出一张,撕成条,然后拧成小捆。这些纸结很适合塞在脚趾间,挡住脚踝周围漏风的缝隙,或者穿进衣服上的窟窿里。对于四肢和躯干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整张报纸裹住,扎几个宽松一点的纸结。对于颈部来说,则适合用十几个纸结编成一个项圈。这身打扮会让你看起来臃肿鼓胀,有着掩盖瘦弱身形的美化效果。对于那些注重外表的人而言,所谓的“纸装”可以算作某种挽回面子的手段。饿得快死的人们,前胸贴后背,四肢像麻秆,却要装作有二三百磅重的样子走来走去。当然,这样的伪装谁都骗不了——隔着半英里就能看出来——但或许目的并不在于伪装。人们想要表达的似乎是,他们明白自己的遭遇,并对此感到羞愧。最重要的是,他们肥硕的身躯是一种意识的象征,一种酸楚的自我意识的标志。他们把自己变成了那些富足肥胖之人的拙劣模仿,想通过这种挫败而又有些疯狂的努力让自己变体面,却证明了他们与假装成的人恰恰相反——他们对此也心知肚明。
然而,雨实在没法克服。一旦被淋湿,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内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没有比被瓢泼大雨淋更大的错误了。你不仅有感冒的危险,还不得不忍受无数的不适:你的衣服会被淋湿,你的骨头像是被冻结,鞋子随时会有坏的危险。如果说走路是最重要的任务,那想象一下鞋子坏掉的后果吧。对鞋子破坏最大的就是彻底浸湿。这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水泡、拇囊炎、鸡眼、嵌趾甲、溃疡、畸形——要是连走路都变得痛苦,那你就真没救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这就是黄金法则。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你还不如干脆就地躺好,让自己咽气算了。
但是,如果随时有可能下雨,你要如何躲开?有时候,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正在外面,要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走到某个必经之地,突然天空变黑,阴云相撞,而你则被淋成了落汤鸡。就算雨一下你就找到了躲避的地方,雨停之后,也一定要非常小心。因为你得留意路面凹陷形成的水洼,裂缝形成的水坑,甚至是从地下冒出的深及脚踝、危险重重的淤泥。街道年久失修,到处都是裂缝、坑洼,这类危险实在无法避免。迟早你都会来到一个躲不开的地方,被它们团团围住。你要注意的不光是地面,紧贴双脚的世界,还要留心上面滴下来的水,从房檐上流下来的水。更糟糕的是随之而来的狂风,猛烈的气旋,会掠过水泡和水洼里的顶部,把这些水重新吹回大气中,就像小针和飞镖一样刺向你的脸,在你周围飞旋,让你什么都看不见。雨后再起风的话,人们会更频繁地相撞,街头斗殴也更多了,空气中似乎危机四伏。
天气预报哪怕稍微准一些,也另当别论了。那样可以做好计划,知道什么时候不要上街,提前为变天做准备。但这里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说变就变,前一分钟还是这样,后一分钟就不是了。我浪费了很多时间在空气中寻找蛛丝马迹,研究大气的征兆,想搞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及何时会发生:云朵的颜色和重量、风速和风向,任何特定时刻的气味、夜空的质感、晚霞的面积、朝露的多寡。但一切都徒劳无功。寻找这个与那个的关联,把晚霞与夜风联系起来——这种事只会把你弄疯。你在计算的旋涡中转啊转,然后就在你确信要下雨的时候,太阳却照耀了一整天。
因此,你必须要为任何情况做好准备。不过就怎么准备最好而言,人们的意见却大相径庭。比如,有一小群人相信,坏天气源自坏想法。这一思路未免太神秘主义了,因为它暗示着思想可以直接转化为物质世界里的事件。按照他们的说法,每当你有个阴暗或悲观的念头时,天上就会出现一朵乌云。如果有足够多的人同时在琢磨阴郁的想法,那雨就开始下了。他们声称,这就是天气变化让人措手不及,而且没人能给出科学解释的原因。他们的解决办法是,无论身边的情况有多么糟糕都要坚定不移地保持乐观。别皱眉,别叹气,别流泪。这就是所谓的“微笑派”,城里没有比他们更天真更幼稚的教派了。他们认定,如果大多数人都能皈依他们的信仰,天气便会稳定下来,生活便会有所改观。因此,他们总是在劝人入教,不停地寻找新信徒,但他们强迫自己秉持的那种温和的态度,却使得他们的劝说软弱无力。他们很少能成功说服别人,因此他们的理念也从未被检验过——因为没有大量的信徒,就没有足够多的好想法来发挥作用。但缺乏证据反倒让他们的信仰更坚定。我知道你肯定在摇头,是啊,我也同意,这些人太荒唐了,都是些旁门左道。但是,具体到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中,他们的论点有一定的说服力——而且或许也并不比其他派别更荒唐。就性格而言,和微笑派待在一起总是令人耳目一新,他们的温柔和乐观是种怡人的灵药,可以中和无处不在的愤怒与怨恨。
另一群叫“爬行派”的人则恰恰相反。这些人认为,除非我们能证明——以一种非常有说服力的方式——我们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多么羞愧,否则情况只会越变越坏。他们的解决办法是趴在地上,拒绝再站起来,直到有神迹表明他们的自我惩罚已经足够。至于神迹到底是什么,人们在理论上却长期争执不下。有些人说是一个月的雨,有些人说是一个月的晴天,还有的人说,要等到神迹降临在他们心中以后才会知道。这个教派主要分为两个派系——“狗派”和“蛇派”。前者认为,用双手和膝盖爬行已足以表明悔意,而后者则主张,肚子也要贴地才行。两派时常打得头破血流——都想控制对方——但都没能吸引多少追随者,到现在,我觉得这个教派已经快绝迹了。
说到底,大部分人对这类问题并没有固定的看法。就算我把这些对天气问题有系统理论的群体(打鼓派、末日派、自由联结派)加起来,恐怕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归根结底,我觉得,纯粹是运气问题。主宰天空的是运气,是一些复杂、晦涩到没人能解释清楚的力量。如果你碰巧被雨淋了,那是你不走运,仅此而已。如果你碰巧没被淋湿,那再好不过了。但这和你的态度或信仰没有任何关系。雨是一视同仁的。或早或晚,它会落在所有人身上,雨落之时,人人平等——没有谁更好,没有谁更坏,大家都是同等的。
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但开始讲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懂的是那么少。我是指事实和数据,关于我们如何在这座城市生活的确切信息。这本是威廉的工作。报社派他来这里采访,每周要交一篇报道。历史背景、风土人情、整体概况。但是我们没看到多少,对吧?几篇短新闻之后就没动静了。可要是威廉都做不到,我又哪敢指望自己做得更好呢。我完全不知道这座城市是如何运转的,即使我去调查,也可能会花很长时间,长到等我查出来的时候,整个情况早就变了。比如,蔬菜种在哪里,又是怎样运到城里来的。我无法回答,也从未遇到过任何能回答的人。人们会谈起西部腹地的农业区,但这并不意味着确有其事。这里的人什么都谈,尤其是那些他们一无所知的事。让我觉得奇怪的倒不是一切都在分崩离析,而是居然还有那么多东西在。一个世界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失,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生活仍在继续,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闹剧的见证者。没错,学校已经没了;没错,最后一部电影放映是五年前;没错,葡萄酒现在很稀罕,只有富人能买得起。但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生活吗?任一切消失,看看还剩下什么。也许这才是最有意思的问题:看看一切都消失以后会发生什么,看看我们能否生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