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林四娘

【原典】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笑云：“清夜兀坐①，得勿寂耶？”公惊问：“何人？”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顾曰：“他无人耶？”公急阖户，曰：“无。”促其缓裳，意殊羞怯，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狎亵既竟，流丹浃席。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无何，鸡鸣，遂起而去。

由此夜夜必至，每与阖户雅饮。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②，公遂意其工于度曲。曰：“儿时之所习也。”公请一领雅奏。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耳。”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公亦为酸恻③，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两人燕昵，过于琴瑟。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

【注释】

①兀坐：独自端坐。②剖悉宫商：明辨通解五音。剖：辨明。悉：了解。宫商：指宫、商、角、徵、羽，为我国古代五声音阶的音级，称“五音”，亦称“五声”。③酸恻：悲伤，凄恻。

【译文】

青州道员陈公宝钥，福建人。一天夜里，他正在独坐，有个女子掀开帘子就进来了。陈公看看她，只见她长袖的宫女装束，长得极为美丽，但并不认识。她笑着说：“清幽的夜晚独自静坐，岂不寂寞吗？”陈公惊讶地问：“什么人？”女子说：“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在西边。”陈公估计女子可能是个鬼，但心里却喜欢她，拉着她的衣袖请她入座。

女子谈吐风雅，陈公非常高兴，不禁去拥抱她。女子也不太抗拒，向周围看了看说：“没有外人吧？”陈公急忙关上房门，说道：“没有。”催她宽衣解带，她流露出很羞怯的样子。陈公便动手代她脱衣服。女子说：“我今年二十岁，还是个处女，太轻狂了我可受不住。”

亲热一番过后，床席上留下了女子的一些血迹。而后，女子在枕头边悄声说话，自言叫林四娘。陈公想细细打听，林四娘说：“我一辈子坚贞，现在全被你轻薄得几乎不存在了。有心爱我，就只求永远相好就可以了，絮絮叨叨干什么？”不久，鸡叫了，于是林四娘起身而去。

从此她每夜必来。陈公每见林四娘来，都是关好门，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畅谈。谈起音律的事，林四娘能够判别和分析宫商各种音调。陈公估计她善于配曲歌唱，林四娘说：“那是儿童时学习过的。”陈公请她演奏一曲听听，林四娘说：“很久不借助音乐来抒情了，节奏大半遗忘，恐怕遭到知音人的讥笑。”再勉强她，她才低头而击拍节，唱《伊州》、《凉州》之曲，声音哀婉，唱完落泪了。陈公也为之悲伤凄恻，抱住四娘安慰她说：“你不要作亡国之音，使人忧郁。”女子说：“歌声是表达心情的，哀伤的人不能使歌声欢乐，和欢乐的人不能使歌声哀伤一样。”两个人十分亲昵，超过了夫妻。时间长了，家人偷听到林四娘唱的歌，无不感动得流泪。

【原典】

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公不能听，但固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倘见疑畏，即从此辞。”公曰：“我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乃问宫中事，女缅述①，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②，则哽咽不能成语。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公问：“九原能自忏③耶？”曰：“一也。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

又每与公评骘④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惊问之，答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无见期。”言已，怆然；公亦泪下。乃置酒相与痛饮，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哽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

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⑤一章。”索笔构成，曰：“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出，公送诸门外，湮然没。公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端好，珍而藏之。

诗曰：“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⑥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注释】

①缅述：回忆陈述。②式微之际：衰败之时。《诗经·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朱熹注云：“式，发语词；微，犹衰也。”③九原：犹九泉，指地下。忏：忏悔，佛教名词。④评骘（zhì）：评定。⑤率成：不加思索，仓促成篇。⑥菩提：佛教名词，意译为“觉”、“智”、“道”，用以指一种彻悟成佛的境界。

【译文】

陈公夫人偷看到了林四娘的容貌，疑心人世间没有如此妖艳美丽的女子，如不是鬼就必定是狐狸，惧怕这些东西蛊惑丈夫，劝丈夫跟她断绝关系。陈公不听夫人劝告，照样与林四娘来往，只是不断地盘问林四娘。林四娘愀然伤心地说：“我是衡王府中的宫女啊。遭难而死，如今有十七年了。因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所以依附你，结为和美的一对，然而实在不敢祸害你。倘若怀疑我，害怕我，从现在起就此分手吧。”陈公说：“我不嫌你，只是如此恩爱，不可不知道底细。”于是就问起宫中的事情，林四娘缅怀追述，说得津津动听。谈到败亡之时，就只是不停抽泣而讲不成话了。

林四娘不怎么睡觉，每夜都起来念诵《准提》、《金刚》等经咒。陈公问道：“九泉之下能够忏悔吗？”林四娘说：“一个样。我不想一辈子沦落，也想得度来生。”

林四娘又经常与陈公评论诗词，遇到有瑕疵的就指出其缺点；遇上好句子，就用悠扬而动人的声调吟诵。意蕴情绪风流美好，使人忘记了疲倦。陈公问：“善于写诗吗？”林四娘说：“活着时也偶尔写点。”陈公向她要诗，林四娘笑着说：“小儿女之语，怎么能给高人说呢？”住了三年，一天傍晚，林四娘忽然哀伤地来告别。陈公惊问怎么回事，她说：“阎王因为我生前没有罪过，死后还不忘念经诵咒，让我转生王家。今晚就得分手，永远也没有见面的时候了。”说完，难过得哭了。陈公也伤心流泪。于是，摆上酒菜，两人一起开怀痛饮。林四娘慷慨大方地唱起歌来，歌声哀怨悠长，一字百转；每唱到悲伤处，就会哽咽停止，停停唱唱，经过好几次才把歌曲唱完。这时酒也喝不下去了，于是起身，犹犹豫豫地想告别，陈公坚持挽留，又坐了一会儿。鸡忽然叫了，就说：“一定不能停留得太久了。不过你常怪我不肯献丑写诗，今天要永别了，就仓促写一篇诗吧。”要来笔作成了，说：“心情悲伤，不能斟酌词句，音节也不和谐，望不要拿给别人看。”以袖掩面而去。陈公送她到门外，她就消失了。陈公恼恨伤感了很久。看四娘的诗，字体端正美丽，珍重地保藏起来。诗写的是：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诗中有些重复和脱节的地方，怀疑是传抄时有所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