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客盯着那面墙,王方暶与周同如堕冰窖,接着他回转过脸,继续望着对面空荡的庭院,似乎并没有同其他人一样因喧哗而骚动。
王方暶一度认为那人已察觉到他们的气息,毕竟他们几乎没有武功可言。周同练过吐纳倒还能稍稍隐藏气息,她却不具任何内功,自然慌张。
但她转念又想,“这面具怪人虽一声不吭,可看他坐的位置,武功似乎不及狼鬼边别义,甚至不如那笑无常鬼,既然那两人看似并未发觉,他又怎能?”
诚然他只是偶然间朝这儿看了一眼,可他为什么一直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就在这时突然转身看墙呢,况且,为什么恰恰望向藏有两人的这面墙呢?
狼鬼见无人应答,便笑道,“想必诸位还不识得我这四弟,从今往后,他便是咱‘守林旅’的四当家---人面师。”
厅堂内群情耸动,又有几人欲站起驳斥,终于只是坐着讲话,“但若论资格,我们哥几个杀的人是他十倍,做下的案也是他十倍,要是几年前的江湖,谁听见‘阳关绕道’的名号都要抖上几个哆嗦,更甚者,这面具人半月前才进恶人庄,怎的功劳比我们还大,最后竟能当上四当家了?”
狼鬼神色冷漠,“‘阳关绕道’?那是什么东西,遇到我难道还能是我绕道不成,我正巧想试探试探你们武功,来吧,你们一同!”
话音未平,只听一声“承让”,四人分飞四角站住方位,接着稳稳地挪移构成一道阵法,这个人前脚一走,第二人已经接过他的位,最后越走越快,把狼鬼围在一不断缩小的四方尖角中,腾腾杀气从阵眼钻出,这四人杀阵可谓攻防有致。
第一人朝他一掌劈来,后一人飞身第一人后面一掌撑住其背,这一式可通过微微挪动步法令第一人全身而退而命狼鬼不得不防这第二人的攻击,接着绵绵进攻杀来,以车轮法耗干入阵者的内力真气。
边别义面无表情一手直接握住那第一掌直接迎接冲脸的内力,第二人欲救,第一人已被至猛的腕力一拉一甩荡至屋顶身体击穿屋瓦飞出,第三人变招迅速双掌顶住第二人,双重的内劲借掌风摔向边别义。
王方暶心惊地瞧着,眼皮轻闭,再睁开时只瞧见了第三人悬空而起,边别义掌缘一劈将其又从房顶震出,而第二人已经不见了,第四人看着他,打起齿战,忽而膝软倒地,竟是吓的。
边别义嘴角轻咧,“不过这厅堂太过狭窄,你阳关四鸟只得从屋顶绕过,甚至可以享受一番晚风。”
接着侧脸问向众人,“这四人犯了些错误,的确,恶人们的规矩与阳光底下的人丝毫不同,但是若要通过杀人的多少来判断一个人比另一人恶,这是种俗恶!”
“俗恶很大程度上更会让人暴怒,而真正的恶,是只会让人不寒而栗的。”
他恭敬地对那面具客道,“四弟,盗国鬼究竟对你怎样说的,要知道我们虽夺了守林庄,但安汀官府每月都要派使者询问、采药,势必要同真正的守林旅搭话,尤其要那王一凼出面···而他们一来如果发现我们假扮了守林旅,接着揭穿这阴谋,我们不非得给海过隐实那贼子围剿了不成?”
面具客食指抵着假面,要他噤声,边别义立刻不讲话了。
却见面具客缓缓站起,手捏着杆画笔,衣后摸出一只小匣。
小匣打开看里面几个小凹圈,圈内似均是颜料,发着胭脂香。
他忽而伸手摸向边别义。
边别义一动不动地让他抚摸自己的眉毛。
他摸了良久,接着停下揭开小匣的第二层,捻出几根丝,双眼发出精光,轻排,画笔一点肉色胭脂,涂在掌中,那胭脂渐凝固成形,却像一块皮肤,他经由指甲撒了滴墨,丝线经墨挂在那凝固的胭脂上。
最后面具客将那物提起示于边别义,后者大惊,接着深躬两下,不敢再看他。
众人靠前瞻仰,只见提在面具客手上的是一只人的眼皮,眼皮上挂着粗眉,这张眼皮如此奇特,不是边别义的还能是谁的?
人面师接着一指厅堂中散漫无神的守林旅众人,竖了七根手指。
边别义问道,“要做这众人的人皮面具,要用七个时辰么?”
人面师微微摇首,边别义接着问,“七天才能做完吗?”
人面师又摇摇头,嘶哑的声线若虚幻,“一人,七天。”
“可,可···”边别义惊道,这表明要做这以百人计的守林旅要花近两年时间!
他见到眼皮那一刻已对盗国鬼心领神会,拜服于其精密的阴谋,原本他认为仅仅是教训守林旅一顿,最终还是要回到森林深处沼泽中央的恶人庄,怎可能冒充守林旅,现在他不得不信这并非幻梦,真正的守林旅将消失于天下,而由恶人组成的大家将替代他们,伪装成善的模样活下去,欺骗整个天汉,他不禁露出喜色,可为何要如此之久呢?
人面师掏出一根墨块,上面刻着些线痕,边别义不知其中深意,呆呆地以目光询问面具客,面具客似乎读着线中信息,接着发声,“七天,只能七天。”他的声线,却和边别义的一模一样,于是众人恍然,均朝他一拜。
“把他们放回去,每七天取一人来,我仅做我自己的工作,其余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在乎,也不必问我——”
他话未讲完,无常鬼却喜滋滋地摸向他的面具,
“懂了吗?”人面师用无常鬼自己的腔调问她,她吓得呆了一下,讨了没趣,躲到狼鬼的背后去了。
接着边别义便请众人将萎靡不振的俘虏们拉起,押解着往沼林走,人面师收了笔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于是王方暶和周同看着他们赶着守林旅们,后者绑缚着绳子勒出血痕而不自知如同痴呆,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走慢了还要被踹一脚,倒地拉起继续前进,无神双眼窥探破晓的黎明。
一点一点太阳升起了,树林后来变稀疏,又走了很久,日升正午,出现泥地,守林旅们渐渐从迷香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了,他们拼命地想要挣脱绳子,发现内功尽失。
有些驱赶着守林旅的家伙忽然装作不小心,将某个人推倒摔在沼泽地里,那人怒吼着用眼神撕裂着他,就那样陷进沼泽消失了。
相同的情形发生了几次。
王一凼起初也那样嘶吼,喊哑,然后想要扑倒在地企图反抗,但他失败了,于是流泪接着走,很快不流泪了,麻木的火花一旦点燃,很快就将神经轻而易举消解了,绝望至极时是讲不出话的。
后来边别义终于发觉了,在某人企图再做那死亡把戏时一脚把那人踢进沼泽,那人强烈地挣扎着,很快就陷了进去,所有的生命力化成泥潭中的几颗水泡,接着水泡消散,他的生命也就那样熄灭了。
王一凼看了他一眼,边别义道,“有些人以为随随便便杀人便是恶了,其实恶人看到一些人无辜地死也会颤抖,因此随便杀人只是一种肤浅之极的透顶无聊,以为这样会受人尊敬,其实不然,恶的那边也会厌恶这行为。”
旦明渐暗,黑暗复旦的一天天后,守林旅就那样,被卸去了所有武装,废掉了所有武功,死了好几位同胞,然后丢弃在黑沉沉的沼泽腹地,待王方暶和周同慢慢沿着踪迹寻到此处时,仿佛看到恶人庄的枯萎篱墙上写满了凋敝的”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