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早,海河出了门,迎头撞见一位身着缟素的女人。
他低下头绕开,忽然又被叫住,对方喊了一句“何医生”。
海河当然是个行为端正的人,所以他看向她,这才发觉这个面色苍白神情冷漠的女人是花家的千金。
花老板去世的消息海河并不感到惊讶,这些日子里这种消息他听得已经实在太多。
可是花德翡小姐为什么要在他诊铺的门口等他呢?他担心花德翡会将她父亲的病怪罪到他身上,毕竟花德翡全心全意地信任海河、鲁臣两位医生,但他们还是没能留得老花的性命。
他们说话时就倚在街道的一面墙边上,整个街道呈现一种蓝灰交替的色彩,让人感觉时间也许过得很漫长。
“我能帮到些什么吗?”海河试探地问。
“这本来该是我想问你的。”花德翡盯着他的眼睛,她的语气非常坚定,“我从鲁臣医生那里知道了安汀城现在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她对疾病的深恶痛绝海河当然清楚,可是只带着情绪是不能改变任何事情的。
“所以你现在可以教我,我一点都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但是如果我能帮到哪怕一件事,我都想去做。”
海河考虑了一下,道:“医联会那边有很多物资缺乏调度,我们找不到人力做这件事,米行的伙计能否帮上一忙呢?”
她一口答应,然后消失在转角。而海河也转身去了一户人家。
到了医联会,鲁臣向他说明了每日增加了多少病例,其中有不少医生因为防护不当而得上了瘟疫,他们将这场疫病唤作蹄疫。
此外,子母宫在蹄疫流行起来的第二天调派了全部的御医参与到安汀城建立的医联会中,帮助、指导鲁臣医生的工作。现在他们已经决定将蹄疫爆发的消息传彻安汀城。
许多活动不得不叫停,唯一的变化是,许多外环的人为了逃避蹄疫,纷纷搬到了内环去住。安汀城内环因为卫生环境良好,瘟疫的脚步还未涉入过深。
外环原本人家纷纷到院子里吃饭的风气一下消失了,尽管蹄疫作为话题一次次被提及,大家本不想谈,却又忍不住谈,不久就担心起自己的命运。家家户户门窗紧缩,外环第一次有了死城的气氛。
商人抱着极大的不情愿关闭了向来人来人往的商号,只有花家米行作为粮食供应的地方仍在运行,而米行近一半的仓库被空出来留给医联会用以隔离病人。
海河这些天见了不少次花德翡,但是都没有和她说过话,他们总是匆忙一瞥,心有神会就各自跑向不同的屋子了。
有一天海河回到家忽然看到自家的女孩正在陪一个陌生的背影聊天,海河放下药箱,在灯光下一点都认不出跟铁木南聊天的那个人。
直到鲁臣抬起头,海河才注意到鲁臣的悲哀。
“有家药铺昨晚的药被收购一空了。”他慢慢地说,“接着一家新开的铺子在内环建了起来,由于特殊时期,子母宫直接批准经营。”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海河问。
“新开的铺子药很快就被买光了,不过药价极贵,即便如此也有人愿意买。紧接着,输入安汀城的药品价格就涨了起来,其他各州城当然没有发生蹄疫,所以趁着安汀城的危险时期将药品价格卖出前所未有的高价。”
“子母宫没有插手这件事吗?”海河怒道。
“子母宫没有时间问询这种事,管理封城、严格禁止出境以及统筹医联会已经很麻烦了,我听说文渊阁临时充当起了处理政务的场所,可见蹄疫已经严重危害到了政事。”
鲁臣继续发出叹息,“我家的门不知何时被斧头劈开了一道缝。”
外环一些贫穷的人买不起药材,同医联会发生了一定的冲突。
鲁臣作为医联会的代表,当然要为这些人发声,他倾不少家财购入了一批批药材,另一方面他请求子母宫介入整个事件,将药品价格重新调回去。
但是过了不久,药品的价格自然就回去了,人们买不起药材,药就卖不出去,于是只能降价。
花德翡将自己全部的气力都投入到了调度人员方面,她甚至参与进了医生事务当中,由于只需要对付一种病症,很快她就学会了怎么识别病症并从海河那里了解了怎么帮助照料病人,接着她就活跃在一家家诊铺了。
花家米行主要负责物资安排上,每天花德翡都要工作到深夜。
当然,有很多同她相熟的人不理解她,因为她父亲刚刚去世,她并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投入工作的,这样人们很容易就以为花德翡并不爱她的父亲,她连守孝闭门的基本职责都没有做到。白天,取药的医生在门口进进出出;晚上,米行内灯火通明,不少医生在花家米行留宿。
医疗资源总是稀缺的,而病例在每日增加,花德翡有时就承担起护士的职务,她甚至能耐下心来听一个得病老人谈及久远的过去,她默默地听,时不时通过点头表示她的理解。
病例很快得到了控制,而维持在一个特定数目上缓慢变动,医联会将其视为一个重要的时间点。
海河经常同花德翡交流,花德翡交给他一份清单要求核查,海河审视一遍无误后还给她,她的面孔近乎于无情、冷漠,但她所做的事情却光荣、可敬,但这些赞扬的话海河并没有讲出来,他仍记得鲁臣当初是怎么对他说的。
也许言语能够充当欺骗的表象,但汗水却能证明一些事情。花德翡一声不吭地辗转于安汀城的各大角落,她的热情感动了很多人,在医生人群中,花德翡总是被贴上无私、伟大的标签。
海河偶尔也会同一些病患交流,正义的言论自然不必说,但是总有一些人内心中充满对花德翡的不屑。
“医生这项职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她却以为自己是一个医生了,然后照顾一些病人,但就算她尽全力去做,也还是比不上一个专业的医生,所以我宁可她消失。”
甚至有些人认为花德翡之所以在这种时刻不惜放弃守孝,正是为了通过特殊时期的作秀来博得日后子母宫对粮行的褒扬。
海河不敢将这些话讲给花德翡听,他和鲁臣是好友,于是他讲给了鲁臣。
鲁臣思考了一会,点点头,“花德翡的确不具备医生的功能,但她却执行尽了自身的功能。”
“花德翡是在需要医生而缺少医生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我想不出诟病她的理由,除非你以医生的标准要求本不是医生的她,可这就好像花德翡如果对这件事同别人一样漠不关心反而不会被诟病一样,这太奇怪了。”海河道。
他家的女孩,铁木南,仍然照顾着已经进入蹄疫晚期的四先生。
四先生捂住自己的胸口,疼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铁木南从他口中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他在叫着“哥哥”,面具下面慢慢淌出一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