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起倾斜的世界

伊甸园的悲歌

如果说亚当和夏娃用他们的全部心血创造了四肢健全体态优美的人类,那么,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料到人类在与大自然争斗的繁衍中,竟会出现那样一种令人目不忍睹的凄惨景象:

一个21岁的少女,她那娇好的容貌足以使众多的痴情男儿为之倾倒,但是,她却不得不嫁给比自己大十几岁、婚姻法明文规定不准结婚的痴呆者。因为,从她幼年开始,就只能以手代足,在地上爬行……

据全国残疾人联合会的调查表明,全国有187万人身患此症。他们在这个地球上只能跪着、趴着或靠拐杖和轮椅支撑着沉重的躯体。而上肢落下残疾的患者,终生只能靠别人喂饭。

说不尽的悲哀,诉不清的烦恼。颓丧、消沉、萎靡、绝望,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们的心灵。为了保持做人的权利和尊严,他们有的独身一生;有的在寻求自我解脱中,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则忍辱负重,在痛苦的煎熬中,履行着人生的义务,去生儿育女,去传宗接代,把自己重新做一个健康人的希望寄托在躁动于母腹之中的小生灵身上。

千千万万的母亲们对着苍天呼唤:上帝啊,你不能赐给他们一个健全的肢体,那就赐给他们一个残缺的心灵,好使他们在对尘世的茫然无知中享受生者的极乐。公元1978年的秋天,一名身着绿军装土里土气的河北籍军医因一个在地上爬行的9岁小男孩天真的问话,在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他叫张军民,是天津警备区某师医院的医生,那年33岁。他随着拉练部队来到河北省曲阳县文德村,刚放下药箱,从他身后的地上传来了清脆而稚嫩的声音。这是一个长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的小男孩,他在地上爬着,全身上下满是泥土、污垢。

“叔叔,你是医生吗?”小男孩问。

张军民点了点头。

“你能治好我的腿吗?你能让我站起来吗?”

张军民朝他的腿望去。这是一双怎样的腿呀:膝盖以下卷曲着,像面条一样细软无力的双腿交叉盘踞着。接触地面的两个膝盖处露出了棉花,渗出了血水。张军民无言地凝视着他——我能再造人类吗?我能重新赋予他健全的四肢吗?

他既不是亚当,也不是夏娃。他不过是一个仅有中专毕业水平的小医生。可是,当他看到孩子那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时,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有谁能知道,张军民在这个残疾孩子面前一瞬间的许诺,竟揭开了他一生为之奋斗的沉重的一页……

张军民的“陋室铭”

“斯是陋室,唯吾独馨。”

由佳木斯开往北京的140次列车上,5岁的小女孩飞飞领着她那只能爬行的母亲,在拥挤的人群中小声叫道:“叔叔、阿姨、婶子、大娘,给我妈妈让一个座位吧,她实在站不起来呀!”她的声音很细很小,胆怯中又透着几分哀怜。刚才还嘈杂的车厢,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人们的目光投向这个十分懂事的小女孩和她那在地上爬的妈妈。那是一个难以判断年龄的女人,满头乌发披散在苍白而消瘦的脸上,她低垂着眼帘,望着那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她眼角上的鱼尾纹烙下了生活磨难的印记。她的手上、膝盖上都套着泛出白色的黑皮子,身上斜挂着一个褪了色的军用挎包。她叫于美华,这一年才24岁。从她2岁那年被脊髓灰质炎病毒侵入骨髓之后,便再也没有从这个地球上站起来。正值18岁妙龄,她嫁给了一个有“羊角风”的中年男人。蜜月里,丈夫犯起病来,滚的一身屎,一身尿。于美华辛酸的泪水往肚子里咽。她就这样爬着,拆洗着丈夫弄脏了的新婚被褥。拆不开,用牙咬,咬不动,用剪子铰,红棉布被面撕碎了,她的心也碎了。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也随之破碎了。深夜里,她几次爬到水井边,想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但是,当她抚摸着腹中那蠕动着的小生灵时,便又咬着牙吞下了这杯生活的苦酒。

家里穷,穷得揭不开锅。飞飞长到5岁,还没吃过糖块。但是,飞飞很懂事,要回半个剩馍馍也舍不得吃,留给妈妈。当飞飞听人说很远很远的天津卫有一个叫张军民的伯伯曾经使好多像她妈妈一样的人站立起来后,她蹦着、跳着,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妈妈。就这样,5岁的飞飞领着爬着走的妈妈上路了。于美华眼含着泪水,望着她爬行了24年的三江平原,心里默默地说:我如果不能用自己的双腿走回到这里,那我就永远与这块土地告别了。

作为团卫生队队长的张军民,从卫生队门前那肢体残疾的人群中走到于美华面前,于美华用力地挑起上身,抬起僵硬的颈项,望着她眼前这位相貌清癯的中年人。只见张军民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这就是她生命的圣火啊!此时,于美华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系在了这位军医身上。“飞飞,快跪下。”小女孩懂事地跪在张军民面前。“伯伯,我和妈妈没有钱。你救救我妈妈吧,让我妈妈站起来吧……”

张军民蹲下身来,疼爱地把飞飞搂在怀里。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对于美华说:“你们优先住院吧!我免费为你治疗。”

于美华的泪水打湿了身下的土地。

深夜,已连续工作了十多个小时的张军民认真地查看了于美华下肢的X射线片,制定了对于美华的治疗方案。他太疲倦了,两只眼皮就像坠了个铅锤。他使劲搓了搓脸,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有一盒没有开封的简装香烟。他很想抽上一支提提神,但还是忍住了。他把烟盒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又放回抽屉。他仔细地打扫了一下钱包,凑齐了50多元钱和40斤粮票,装到信封里,交给了值班护士,作为于美华母女俩住院的饭费。然后摸着黑朝家里走去。

这像一个营职军官的家吗?家属随军好几年了,除部队配发的几件家具外,全部家当就是一只樟木箱,连个“半导体”也没有。张军民的家庭负担太重了。他一个人百十元的工资要负担7口之家的生活呀,妻子在部队家属工厂当临时工,月薪刚能维持自己的生活。俩孩子和双方的四位老人都要指望着他去抚养。已经上了学的女儿至今还要捡她哥哥穿小了的旧衣服。张军民的家教极严,从来不让孩子花零钱。而他除了供应全家人吃饭,也实在拿不出什么零钱来了。他给于美华交的饭费是他一家人从嘴里抠出来的唯一的一点积蓄。他曾不只一次地为病人垫饭费、路费、医疗费,几年来,已达一千余元,而他自己的一件衬衣却补了又补,穿了十多年。贤惠的妻子虽然有时也为难地皱一皱眉头,但又从不多说些什么。张军民,这个从冀中平原的青纱帐里走出来的朴实的农民儿子,他所奉献给残疾人的并不仅是数年来在全国各地拜师求艺、含辛茹苦摸索出来的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的高超技术,更有着他那大地一般宽广深厚的情怀。作为一个入伍20多年的老兵,居住在这样的陋室里,张军民并没有感到困窘和难堪,反而觉得其乐融融。

无影灯映照着张军民额头上的汗水,手术台上传来再造人类肢体的敲击声。

于美华在身体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中,感到了生命的活力向心中聚集。几个月过去了,经过十多次手术的于美华终于告别了她20多年爬行的历史,在这个地球上站起来了!这时人们才发现,于美华竟有一米六五左右苗条的身材,亭亭玉立。当人们看到她领着女儿飞飞在卫生队门前的草坪上嬉戏的时候,谁不为张军民再造的那两条秀美、挺拔、灵活的腿而惊叹!飞飞抱着妈妈的腿亲呀,亲呀,母女俩眼睛里滚动着幸福的泪花。

于美华启程的那一天,张军民像过年般地高兴。女儿看见爸爸买来一包糖果,高兴地跳上去就抢。张军民挡着自己的女儿 说:“飞飞妹妹从小就没有吃过糖果,这是给她买的。当姐姐的要让妹妹嘛!”女儿只得抹着眼泪走开了。张军民为于美华母女俩买好车票,把她们送上车。于美华紧紧地拉着张军民的双手,泣不成声,“恩人哪!我该怎么报答你……”张军民摆了摆手说:“回去多注意锻炼腿的功能,走你的致富路吧!”飞飞一头扎进张军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张伯伯,哭着,叫着,硬是不撒手。5岁的孩子好懂事哟 !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予人以爱,助人以生。此意十分古老,却又血脉相传,绵绵无绝。张军民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活菩萨。他憨厚得说不出一句豪言壮语,他朴实得没有半点虚伪造作。他所做的事那样的纯情,那样的自然,就像血管里流出来的血一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此时,他目送远去的列车,又回头忙活去了,很快他对于美华的记忆淡漠了……

“儿麻之歌”的流传

她叫安静,是河北省某县邮电局的报务员,今年28岁了。尽管容貌姣好,但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使她的左脚向外侧翻。而且因为腿筋的收缩,她的左腿比右腿整整短了15厘米,就像一幅妙不可言的图画被人不负责任地涂抹了几笔。所以,当安静姑娘得知张军民的医术后,发誓要在张军民的天工斧凿之后,再去寻找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否则,终身不嫁。

此时,她躺在手术台上,张军民的助手给她作了局部麻醉,另一助手为她测试着血压,观察反应。

手术开始了。神志清醒的安静用手拂了一下额前的秀发,无意中,她看到了手术器械盘子。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手术器械呀:斧子、锤子、钳子、錾子、锯子、钻子……尽管都是用不锈钢精制而成,但和木匠、铁匠使用的工具相比却无甚差异。而这些工具的使用对象竟是自己的腿。她不由得毛骨悚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血压直线上升。惊得张军民和他的助手们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张军民站在安静的身边,笑着对她说:“小安,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呀?”

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摇了摇头。

“噢,我猜你一定是看到我们的这些手术器械害怕了。你不想想,这些‘玩意儿’到我们手里就像巧姑娘手里的绣花针一样灵巧。等我们绣好了,你再瞧瞧,保证比那些正常人的腿都要漂亮。到那时呀,全国的好小伙子随你挑,恐怕你要挑花眼喽。”

姑娘“扑哧”笑了,脸上飞起一朵红霞。

张军民一边手术,一边和姑娘聊天,安静的心情缓缓地平静下来。

当张军民用錾子敲击时,安静的身体随着震颤起来。她急促地问:“张叔叔,你这是干什么呢?”

张军民诙谐地一笑说:“这是给你舒筋活血哪!”

“……”

如果说安静害怕的是那些令人发憷的手术器械的话,那么对于大多数患者来说,更害怕的则是张军民不亲自给自己做手术。实际上,张军民每天手术已达十几次之多的饱和量。一天手术下来,汗水都湿透了手术衣。由于长期站立,他的静脉曲张越来越严重,腿部和手部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像要炸开。即使是这样,张军民依然坚持做到重大的手术亲自做,一般的手术他到场。让患者能看到他,以消除恐惧心理。

张军民有个小本本。哪个住院患者有什么样的心理情绪和特点,什么时候要做哪一部位的手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宫永霞千里迢迢带着儿子付宏堂来到医院,这个15岁的小男孩特别聪明活泼,总为病友们唱歌讲故事。但是,临近手术了,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他的两条腿不能打弯,枯瘦的腿骨像两条木棍一样直直地伸在胸前。像他这样的手术比较复杂,要分别做腿、腰、臀等几个部位的手术。手术前几天,张军民一有空就坐在他的病床前,一边给他做按摩,一边给他讲吴运铎、保尔·柯察金、刘胡兰、黄继光等英雄人物的故事,给他讲站立起来之后幸福的明天……

这天夜里,小男孩忽闪着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有心事。母亲奇怪了:“你怎么还不睡?”男孩子眼睛一眨,“妈,张伯伯对我太好了,我想为他编一首歌……”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唱了起来:

要问朋友来自何方?

我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

儿麻夺去我们健康的肢体。

“神医”给了我们希望之光。

当我们踏进这雪白的病房,

处处充满春天的芬芳。

有一天我将变成快乐的小鸟,

让世界与我把喜悦分享……

稚嫩甜润的歌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悠悠飘荡。病友们为这发自肺腑的歌声感动了,情不自禁地随着少年的歌声击掌合拍。

窗外,明月高悬。如水的月光洒向这片静谧的世界。草坪上,几朵含苞的月季挂着晶莹欲滴的露珠,在轻轻地摇曳。似乎也被这优美的歌声所陶醉。而此时张军民俯在桌上睡着了。手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手术笔记,那支老掉牙的钢笔还夹在指缝间……

187万的震撼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当历史老人快要走出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在塞外的一个小村落里,竟酿出了一幕逼婚抗婚的悲剧。姑娘叫王春梅,芳龄18岁。她3岁那年,儿麻后遗症使她双腿致残,生活不能自理。父母望着可怜的女儿,万般无奈,只好选择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哑巴做女婿。春梅虽有残疾,但心比天高,誓死不嫁,并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幸亏抢救及时,才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姑娘仍然终日不进茶饭,以死抗争。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张军民为之所奋斗的事业,得到了党和人民的褒扬。新华社、《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十几家新闻单位都播发了他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消息。此时,张军民的眼前是鲜花彩虹铺路,求医患者如云。他治疗儿麻患者,在国内同行中成为佼佼者。来自全国29个省市、自治区的儿麻患者,在张军民的诊室前排起一条长龙。终日忙得焦头烂额的张军民,无意中从几个战士那里听说了王春梅的情况,几天后,塞北的这个农村小院收到一封寄自天津的挂号信。信中言辞恳切地请春梅来治病。姑娘和她的父母激动地打点好行装出发了。一个国内知名的儿麻治疗专家去请患者来看病实属少见。这也许是王春梅的福分吧!

王春梅来了。张军民按照惯例,对老、少、边、穷地区的患者实行免费或半费治疗。春梅经过最初的几次手术,未见明显效果,父母着急了,一个劲地催春梅回去,嫁给那个哑巴,怕到头来,连哑巴那样的女婿也觅不到了。那几天,春梅的两眼哭得像桃子,伤口也有些发炎。

张军民几次找到春梅的父母,对他们说:“春梅十几年来没有用腿走过路,而且体质也差。所以,目前还需要恢复一个阶段,多增加一些营养,你们如果信得过我,我一定让春梅走回村里去,到那时,你们再根据她本人的意愿去找女婿多好啊!”春梅的父母为张军民的赤诚感动了,连连点头。张军民的心血和汗水终于使春梅姑娘的脸上漾出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后来,她回到村里,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一年后,生了一个可爱健康的小宝宝。给张军民捎来了喜蛋和小宝宝的照片。

张军民望着桌上的喜蛋,看着照片上春梅的小宝宝甜甜的笑靥,心里翻腾着:在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还有多少像春梅这样不幸的孩子,因为肢体的残缺而埋葬了应有的幸福和欢乐。面对187万儿麻患者的大军,全国至今还没有一家治疗儿麻后遗症患者的专科医院……

窗外,启明星眨着眼睛,望着这位不知疲倦的中年人。张军民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步履是那样的沉重,眉心结成了个疙瘩。这一夜,他破例吸烟了。

第二天,一份关于申请成立四肢伤残矫治医院的报告呈到了天津警备区的将军们面前。

公元1990年3月,笔者来到坐落在河东区万新庄万东小马路旁的天津警备区四肢伤残矫治医院,采访张军民。这所医院是一栋二层楼房。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射在诊室内雪白的墙壁上,使人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洁净、正规、充满活力。这所没有编制的医院连勤杂人员在内,仅有17个人。而医生算上张军民才有3个人。按照他们现在收治病人的数量来看,一个医生要负责50多个病人,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们走进了张军民的办公室兼宿舍。室内摆设简单,甚至有点寒酸。桌子上摆着一个饭盒,上面放着一个咬了几口的馒头,里面有一撮咸菜条。这大概是他没来得及吃完的早饭吧!

张军民正在做手术,3个多小时过去了,张军民一直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一位位做完手术的患者,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心情的激动。

无字的丰碑

无影灯。

手术刀。

躺在手术台上的不是儿麻后遗症患者,而是他——儿麻患者和他们的亲属最最担心病倒的张军民。

十多年来,张军民治愈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已达2万多人。长时间的站立,使张军民的腿部严重静脉曲张。当他为2万多人扶起了倾斜的世界的时候,他自己却重重倒下了……

张军民住院手术的消息通过患者和被治愈的患者传遍了祖国各地。他的病床前每天都要收到来自全国的许多慰问信和慰问品。印有各种产地的罐头、饮料和食品,把张军民的病室摆满了。由于张军民健康的原因,医护人员不得不多次限制前来探望人员的数量和时间。即使这样,从全国各地来探望张军民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张军民在住院的日子里,眼睛里时常噙满泪水。他是何等的欣慰和满足啊!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还有什么样的奖赏能超过这种殊荣呢!

病室的门推开了。于美华带着飞飞走进来。她身着入时的服装,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金戒指。一双咖啡色的高跟皮鞋磕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声。小飞飞长高、长胖了,出落成大姑娘了。她一下子扑到张军民的床前,叫着:“张伯伯,您还认识我吗?”于美华在那里没有动,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身后站着一位憨厚朴实的中年男子。他是于美华改嫁后的丈夫。据于美华介绍,她回到东北后,和抽“羊角风”的丈夫离了婚,带着飞飞改嫁到了河南。并自筹资金,办起了一个小商店,每年都有几千元的收入。这时,于美华的爱人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双手捧到张军民的面前,他操着浓重的河南腔,激动地说:“美华能有今天,我能有今天,我们全家能有今天,全靠了你。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这几千块钱是我们全家人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少,快收下吧!”

张军民接过红包,看了看,塞进了飞飞的衣袋里,说:“我当初要是为了钱,就不会给于美华治病了,你们说对不对?”

好一阵沉默。半天,于美华深深地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了:钱,只能玷污张军民对这些儿麻患者的一片深情。于美华走过去,拉着飞飞的手说:“张医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的飞飞就在你面前改名叫‘念军’吧!既念着你,也念着解放军,永远永远也不忘记。”于美华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叮嘱道:“不过,你可要千万保重自己啊!”

张军民欠了身起来,微笑着说:“如果有一天,我失掉了双腿,或者像你们那样在地上爬行,我也绝不后悔……”

是的!人们相信,即使他永远站不起来了,他却拥有了一个站起来的世界!

(《天津日报》,1990-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