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范仲淹
- 宋词三百首全解
- (清)上彊邨民 王景略评注
- 3950字
- 2019-08-26 18:03:11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苏幕遮
黯乡魂[1],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作者介绍】
范仲淹(989~1052年),字希文,北宋名臣,也是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于军事上亦颇有建树。
范仲淹少年丧父,家中贫困,但他好学不倦,终于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考中进士,迈入仕途。宋仁宗时代,他曾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兼任陕西经略副使、河东陕西宣抚使等职,先后与夏竦、韩琦等人一同在西北边境上抵御西夏的进攻,被敌人敬称为“龙图老子”。晚年回朝就任参知政事(副宰相),提出过很多革除弊端、刷新政治的措施。死后谥号为“文正”,并追赠楚国公、魏国公的爵位。
因为范仲淹为政清廉爱民,为人刚正不阿,受到后世的崇敬,王夫之赞誉他“以天下为己任”。他的诗文也都浩荡大气,矫矫不群,名篇《岳阳楼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千古警句。
【注释】
[1]黯乡魂:倒装句,指因为乡愁而使得内心黯然。
【词牌说明】
万树《词律发凡》说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到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上为长调,则此牌为中调;王力先生则分六十二字以下为小令,以上为慢词,则此牌仍为小令。此词牌源出西域舞曲,慧琳《一切经音义》认为正音当为“飒麿遮”——“此戏本出西龟兹国……或作兽面,或像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土俗相传云,常以此法禳厌,驱趁罗刹恶鬼食啗人民之灾也。”宋词所用此牌,应该是借旧调新度的,不再配合禳灾的舞蹈。
【语译】
天上飘着淡青的云彩,地上铺满金黄的落叶,无边秋色直接江水,水面上荡漾着苍翠的寒烟。山峦被斜阳映照,青天紧接着绿水,我思念那遥远的芳草,芳草却如此无情,只知在斜阳之外蓬勃生长。
我因思乡而黯然,心头萦绕着羁旅之愁。每晚除非能得到好梦,才能使我安睡。还是不要独上高楼,独倚栏杆,独赏明月吧,我本待借酒浇愁,谁知酒入愁肠,却都化作相思的热泪。
【赏析】
此词简洁明快,几乎无一字难以索解,无一语不能晓畅,正如秋色连波,天地间浑然一体,全词也天然得毫无雕琢痕迹,仅就遣词造句和结构来说,就是难得的精品。
开篇先点出眼中所见的景物,以及作者所处的季节,黄叶满地,正是深秋。秋景肃杀,古人往往会将草木初凋的秋季和各种忧思结合起来,此词也不例外。观此秋景,乡魂黯然,旅思萦绕,上下阕的联系非常紧密,从景到情的转换也极其自然。
范仲淹是和其他很多词人不同的。他几起几落,始终以天下为己任,眼界较同时代的官僚士大夫都要开阔,他又曾经前往西陲,在草原大漠之间与西夏人争胜,所以同样充满了离愁的秋景,别的很多词人写来总难免格局偏小,如在都市中,如在乡镇外,如在池塘边,范仲淹写来,气魄却自然宏大。天上、地下,远山、近水,在他眼中浑然一体,毫无区隔,秋季肃杀之气,充溢于整个世间。而唯眼中所见足够宏大,心中所感才能更加深刻。
离乡之愁、恋乡之思,只有梦中偶能缓解,即便登上高楼去看明月,也仍然无法排遣。倘若如此还则罢了,更可恨的是借酒浇愁,愁绪反而更浓,相思反而更深。梦回乡梓、登楼望月、借酒浇愁,本来这些都是抒写离愁惯用的笔法,但在范仲淹笔下,虽然质朴却不失新趣,更重要的是,比起其他很多乡愁诗、乡愁词来,因为上阕的观景足够宏大,所以衬托得下阕的情感更为浓厚,绝非无病呻吟。
后来王实甫在他的名作《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中,就借用了范仲淹此词的意境和遣词造句,写下千古传诵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而“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语,更是此后描绘思念之苦的首选佳句。
有人说,以范仲淹这般心怀天下的名臣,是不可能有这种儿女柔情的,他只是借此词来寄托忧国忧民之思而已,甚至说“‘山映斜阳’三句,隐隐见世道不甚清明,而小人更为得意之象;芳草喻小人”。这未免太学究气了,即便英雄豪杰,也是存有平凡人的情感的。最多只能说“明月高楼休独倚”中的“独”字,或许在乡愁之外,多少表现了一些作者为小人所困而壮志难伸的孤独感。
【对照阅读】
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是范仲淹最著名的一首词,估计是在镇守西陲时期所写,词中描摹了阔大的边塞风光,并且洋溢着对远戍将士的深刻同情,在北宋前中期词中,这种风格的作品是非常罕见的,也只有范仲淹能为此语。《宋词三百首》的遴选是非常保守的,朱孝臧本身偏向于婉约清丽的风格,认为词只应抒发个人情感,过于宏大的主题只能归之于诗,而并非词的正道,所以对于这首范仲淹最著名的词反倒不肯收录,未免使人有买椟还珠之叹。
御街行
纷纷堕叶飘香砌[1]。夜寂静、寒声碎。真珠[2]帘卷玉楼[3]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4],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5]。谙尽[6]孤眠滋味。都[7]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注释】
[1]砌:台阶。[2]真珠:即珍珠,李时珍《本草纲目》即记为真珠,说“真珠入厥阴肝经,故能安魂定魄,明目治聋”。[3]玉楼:天帝所居白玉楼,借指华美的楼阁。一说此处本来便是在描绘天上宫阙的景貌。[4]练:本意为将生丝、麻或布帛煮熟,使其柔软洁白,也指素绢。[5]攲:别本作“欹”,二字相通,原意是一种易于倾覆的盛水器皿,空时是歪斜的,盛装一半水后变得端正,盛满水即倾覆,此处用其引申意,指斜靠。[6]谙尽:谙意为熟知,此处谙尽指尝尽。[7]都:王闿运《湘绮楼词选》说:“都来,即算来也。因此字宜平,故用都字。”但这其实是宋词中惯用语,并非仅仅为了符合平仄而生改成的。
【词牌说明】
中调,别名《孤雁儿》,正格即以此范仲淹词为准,上下阕共七十八字。此外下阕尾句有多衬两字,变为八十字者,如“那里有人人无寐”(《古今词话》载无名氏“霜风渐紧寒侵被”),为变格。
【语译】
落叶缤纷,飘散在花草繁茂、清香馥郁的台阶上,夜阑人静,那凄寒的落叶声显得格外清晰。珍珠帘栊已然卷起,华美的楼阁却空无一人。天宇澄净,银河贯穿夜空,仿佛直接大地一般。每年的今夜啊,月光都同样皎洁仿佛素绢,同在月下的亲人啊,却远隔千里之外。
我的愁肠早已寸断,竟然连酒醉都毫无心绪,因为酒还未入愁肠,便早已化作了热泪。孤清的油灯忽明忽暗,我斜靠枕上无法入睡,这种孤枕难眠的滋味,对于我来说,也已经品尝得够多了。想来这种离别之苦,无论眉间眼角,还是方寸内心,都是根本无法回避的呀!
【赏析】
这又是一首描写离情的词,类似题材在宋词中很常见。词的诞生,大多用当时里巷俗语来摹写较为直观的景物和较为个人的情感,所以词又被称为“诗余”。当然,广义的宋词,尤其是宋词发展到中后期,题材已经不再那么狭窄了,但总体而言,离情别绪、伤春悲秋,是宋词永恒的主题,也是最常见的主题。
范仲淹以此词来抒写离愁,比《苏幕遮》“碧云天”一首更要落到实处,所描摹的景观似小巧而实宏大,由身边直到青天、银河,历历在目,季节性和镜头感更为突出。首句写落叶缤纷,扣准秋季,然后第三句又加以照应,加以强化——若非因秋深而黄叶纷落,倘若只是偶尔飘落几片,又何来“寒声碎”呢?
词中不仅有眼见、心感,还有耳听,一个“碎”字,并不仅仅照应了秋深叶落,还照应了夜深寂寥——“夜寂静”。若非秋深并且夜深,何来“寒声”一说?若非秋深并且夜深,细碎的落叶声,又怎么能够听得那么清楚呢?
如此环环相扣的三句,一层又一层,意境重重翻叠,手法之佳妙自不必冗述。但这还没有完结,前三句的“夜”字,又为其后的银河、月华做了铺垫,“寂”字则更引出“玉楼空”——正因为楼中空旷无人,所以此夜才会如此寂静,并且如此孤清。
既然夜深了,本当将帘栊放下,但词人偏偏写道“真珠帘卷”。为什么要把珠帘卷起来呢?后面加以解释,是为了看银河,赏明月。可是为何又夜深不眠,要去观赏银河和明月呢?那是因为月色清亮,如同素绢一般,而使词人不禁怀念起了身在远方的亲人。
由此可作猜想,此词或许作于中秋前后,明月正圆,月光正明,人在千里,共沐此清凉月色,却可惜难以相见。中秋本是团圆的节日,但亲人却远隔千山万水,难以重聚,这正是词人想要抒发的别绪离情。以明月寄托相思,这也是古代文艺作品中常用的手法,但因为有前面对景物的备细描摹和层层铺垫,并且有相当沉痛语“年年今夜”,故此处用来只觉无比自然,而并无落入俗套之虞。
上阕写景,引出愁绪,下阕自然就要写情了,要从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拉回到个人所为和内心所想中来。无疑,范仲淹此词的创作时间要较《苏幕遮》“碧云天”为晚,因为前词中写“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此处则更进一步,说愁肠已断,难以饮酒,并且酒还没有下到愁肠,就先已化泪了。再后写“残灯明灭”,写倚靠着枕头,更对应上阕,从“寂”而更点出“孤”,孤枕难眠,这本就是离愁在心的必然结局。
词的结尾,平白直述离愁难以排解,后来李清照借鉴此意,写下了“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千古佳句。就总体而言,比起《苏幕遮》“碧云天”来,此词手法更为纯熟老练,结尾不弯不绕,不故作委婉语,正是范仲淹的独有特色。
【对照阅读】
剔银灯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尩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是范仲淹很特殊的一篇作品,倘若将上阕换写景物,那就与“纷纷坠叶飘香砌”等词非常相似了。然而上阕却写的是读史后的感想,这种手法,可以说开了其后豪放派词的先河,甚至已有了些“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的味道。但我们也可以看出,上阕用语过于直白、平淡,这就使得下阕所抒发的情感难以落到实处,终究只是一篇“实验性”的作品而已,非佳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