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蜉蝣(1)

真武三年三月初四,卯时。

京兆尹衙门。

点卯过后,所有官吏都在大堂站着,章河也正在其中,县令端坐高堂。

“今天跟大家说个事情,关于昨天牢房失火囚犯越狱的案子,上头说了,背后牵扯比较深,所以已经移交给天镜府司调查了,不归咱们南衙门着落,外面贴的通缉令也撤了吧,别打草惊蛇。”

县令懒洋洋的说着,伸手打了打哈欠,“好了,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一会儿再抽签派活。”

就在下面人手都要准备离开的时候,章河却突然举起手。

只见他脸色带着些许愤怒,沉声道:“大人,小的有异议!”

“何事?”

“回大人,小的认为这件案子不能交给天镜府司查办。”

“理由呢?”县令挑起眉头玩味的问。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章河往前走上一步,开口道:“前夜是小的在衙门当值,当时失火时小的曾经问过看守的狱卒,他说就在失火前不久便有天镜府司的人去过牢房,结果晚上的伤亡尸体里就有他一具,而且要巧不巧的就是死在了逃走的罪犯牢房内,这件事必然和天镜府司有联系,交到他们手里,肯定只会不了了之……”

“大胆!”

县令猛地一掌拍在桌上。

“章河你好大的胆子!这是上头给的说法,岂容你说改就改?你当这京兆尹衙门是你家了吗!”县令大吼道。

“另外你不提我都忘了,前夜是你在衙门值班,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还没找你问罪呢,你反倒跳出来咋咋呼呼的,怎么?捕头当的不爽了,想回家种地是吗!”

章河握拳俯身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当值不利是小的的罪过,小的愿意认罚,但是这件案子绝对不能交给天镜府司,否则只会让众位同僚心寒!”

县令皱起眉头,嗤笑道:“心寒?来来来,跟我说说哪个心寒?”

县令指着其中一位下属,道:“你心寒吗?”

那下属赶紧摆手摇头。

“那你心寒吗?”县令又连着指了两个人问,“还是你心寒啊?”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摆手摇头,生怕被殃及池鱼。

章河看到这一幕,眉头紧皱,可也只能把准备好的说辞咽回肚子里。

“哼,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还有胆子在这大放厥词,真拿自己是个官了?”县令说完便一甩袖子离开了,身影消失在玄关处。

这时章河依旧低着头,俯身道:“小的多嘴了。”

接着独自离开了大堂。

其他人也都三三两两结队离开,交头接耳中都是在指责章河没眼色不识抬举。

在外面跑腿的小李看见了章头孤身离开,也没多想,赶紧跟身边同僚招呼一声就跟着跑了出去。

“章头!章头!”小李在后面朝章河招手呼喊。

章河回头看见来的人是小李,眉头一皱,道:“你小子跟过来干嘛,事情忙活完了?”

小李不好意思的挠头,“我是看你一个人出来,担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就跟过来看看,可能帮得上忙。”

“你能帮的了我什么忙。”章河不耐烦的摆手说,可突然转念一想,问道,“不过有个忙你或许能帮。”

“章头你说。”

“你小子应该快要及冠了吧。”

小李迷糊的点点头,这跟我及不及冠有什么关系?

章河顿时乐了,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那行,能喝酒了,走,陪你章叔喝几个。”

“现在?可衙门里还有事要忙活呢。”小李着急了。

“害,没事。”说着章河就硬扯着小李往酒肆方向走去。

而就在他们离去不久,一个拿着根糖葫芦的小孩蹦蹦跳跳跑到衙门门口,被守卫一把拦住。

“去去去,到别处玩去,这里不是你能进的地方。”一个守卫轻推着小孩说。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找人。”小孩声音稚嫩清脆,听起来也就才六七岁的样子。

“找人?你找谁?”

“我找章河,你们这里有叫章河的人对不对?”

守卫听到这笑了,轻轻推着小孩往外边去。

“你来的不巧,你要找的章河章捕头啊,前脚刚走。”

小孩似乎毫不在乎,干脆的说:“那好吧,我走了。”

说完又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反倒把这两个守卫乐的不轻。

只见小孩走到一个胡同拐角,一个男人正蹲在他旁边听他讲话,听完后给了他另一串糖葫芦,然后拍拍他的头让他走了。

小孩觉得自己就是问了句话就有两串糖葫芦,可把他开心坏了,又是蹦蹦跳跳的往家里跑,估计是想给小伙伴们炫耀。

胡同里的男人看了一眼衙门,接着消失在阴影里。

——

“章头,咱们什么都不说就跑到这喝酒,真的没事吗?”小李探过头小心翼翼的问。

而这边章河正招呼店家上酒上菜。

两人此时正位于显文街口的一家酒肆,本来这个点应该已经收摊了,可章河硬是用自己的捕头身份压着店家不给走,逼的店家只好打着哈欠强撑着睡意伺候这两位官差。

“怕什么,上头要问就说在查案子,有我顶着你怂个啥。”章头鄙视的看他一眼。

“可是我感觉你好像惹了县令老爷不开心啊,走的时候都没人跟你,这样也没事吗?”小李又插了一嘴。

章河一听这话就给小李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就你眼睛尖,平时办事怎么不见这么好使?”章河没好气的说。

这时候酒已经上来了,两壶温过的的黄酒,一盘炒猪肝和一盘酱牛肉。

章河拿过酒壶就要倒酒,小李却急忙站起来了。

“哎章头,这个我来吧。”

章河一巴掌拍掉小李伸来的手。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会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爹知道不得打死你。”

“可我爹就是这样教我的呀。”小李小声嘟囔着。

章河直勾勾的看着他,接着无奈一笑。

“你爹没本事,所以才要学这个,你不一样,你爹是希望你以后不用懂这些,要比他出息才行。”

“嗯,我知道。”小李低着头。

章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给自己倒上了酒,接着就一口闷掉了。

然后小李抢先又给他倒上。

章河看了小李一会,叹息道:“其实也不用这么有出息,过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或许跟你爹一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就很羡慕。”

小李不知所措的放下酒壶。

“章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上道,要赶我回去啊。”

“不是觉得你不上道,不过要是想回去,还是回去的好,这种地方不适合你。”章头淡淡的说。

小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能站起来端着杯子说道:“章头,我敬你一杯。”

说完就一饮而尽,惹的章头哭笑不得。

“傻小子……”

章河盯着他渐渐又满上的酒杯,眼神黯淡。

“其实你没犯什么错,”章河接过小李满上的酒杯,接着把自己的空杯推了过去,“我们都没错,谁都没错,错的……”

“是这个世道而已。”

不等小李说话,章河又是一口饮尽杯中酒,接着揭开另一坛黄酒的泥封,又是一大口下肚。

“你爹应该跟你说过,我章河是边伍出身,以前是待在旭辉道瀛洲那边的,专门盯着东周国,跟在李胥猿总兵下面混的。”

小李点点头,李胥猿他听过,当年是瀛洲的一把手,一人就压的东周国十几年不敢有异心,只是后来听说成了叛军,出卖情报给了东周,最后落个满门抄斩的地步。

不过他才发现自己点头有点多余了,因为章头根本就没看他,只是在自说自话。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谍子传来情报说有大概几千的东周士兵从一处野渡口偷渡上岸,准备发动奇袭,我领了军命去调查,可到了那里才发现何止几千人?至少两万的东周水军已经控制住了那处野渡口,我带着的五千精锐也遭到了埋伏,最后被围困在瀛洲城外的望南山上。”

“五千人,半个月时间,最后只剩我活了下来。”

“没有求援吗?”小李问。

“我们被围困的晚上就放了信鸽求援,但是没有援兵,一个也没有,我们这五千人的性命就像被扔在望南山了一样。”

小李无言以对,只能继续听着。

“后来我活着回去,我发誓一定要找李胥猿讨个说法,可我没想到的是早就来不及了,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被围困的第二天他就被革职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李将军定的是通敌叛国,罪名不小的……”小李小声的说。

章河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小子放什么屁呢!李将军要是通敌叛国,我们那五千人就一个都不会死你懂吗!”

街道上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章河这句话倒也不显得多刺耳。

小李被这样一吼顿时不敢吭声了。

章河喝口酒又继续说,“后来我才查明白,我们那五千人的牺牲也好,李将军的倒台也好,原来都只是先帝和翰王党争上的政治牺牲品,当时先帝势微,李将军站错了队,被翰王联手东周做了一场戏,然后就被罚出场外,死都翻不了身。”

“说出来你信吗?五千人的无辜性命,多少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在别人的利益中被捻的粉碎,就像泥巴一样。”

章河自顾自乐了起来,哈哈大笑,笑的肆无忌惮,笑的忘乎所以。

“所以我信,因为那些当权者们的游戏,就是建立在下位者的性命上啊。”

“其他人还以为我是望南山一役的英雄,不仅打退了东周,居然还活着回来了,我他娘的都能笑死。”

也不管小李,章河自己倒是笑的忘乎其形。

可章河突然又不笑了,一瞬间,千丝万缕的悲伤仿佛化作一条条小溪从他眼里流淌而出,并不强烈,但却能渗透呼吸,避无可避。

“我只是……”他声音开始沙哑起来。

“只是个幸存者而已啊。”

章河伸出手用袖子遮住双眼,眼泪忍不住的流,嘴角带着无奈且狰狞的笑。

小李呆呆的看着章头。

此时正是新的一天开始的时辰,街上忙忙碌碌的人们像是成百上千的水流涌动,而只有在汹涌的人群中小李才发现这个男人有多孤单。

他就像是个被世界抛弃的人,他不愿接受现在,可真相也已经不复存在,他行走在两者之间,唯有那些回忆与他相伴。

“章头……”小李欲言又止。

可章头却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什么,随后一抹袖子,再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重新变成了那个洒脱落俗的捕头。

“所以我说啊,这官场就是一个大染缸,不管你愿不愿意,再干净的一张白纸也总会沾上些污点,这甚至都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章河端起酒,意味深长的望着小李,“我让你走,是因为以后没人带着你,我怕有一天,你会和望南山的那五千将士一个下场。”

说着章河便又开始饮酒,好像人总是这样,想喝酒的人根本不用劝,这个无关酒量,只是因为有些心绪只有千杯酒才压得住。

小李似乎懂了章河的意思,试探道:“章头,你……是不是要走了?”

章河干脆的点点头。

“我不是年轻人了,十几年前望南山那一次我就该死了,只是我运气不好,没有跟上大队伍,成了个孤魂野鬼在人间里逛荡这么些年,早就看够了也看厌了。”

“辞官也好,丢命也罢,我不在乎,但我就是要让那些位居高位的人看看,只要我章河还活着,无论是谁,犯了法,他就该付出代价!蹲牢的就该蹲牢,砍头的就该去死,一个都跑不了!”章河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要咬碎牙齿。

小李现在明白章河的意思了。

他是要自己抓楚衍归案,哪怕没有缉捕令,哪怕为此辞官都在所不惜,就好像他就代表着王法最后的尊严,谁敢上去踩一脚,谁就要考虑丢下一条命!

小李看着章河不说话,可喉咙却一直滚动,他不是不敢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害怕章头会嫌弃他,觉得他还小分不清对错,说出那些话只是一时热血上头。

可他真的很想说,他那天失火他也在现场,他亲眼看见了章头和楚衍交手的过程,所以他明白楚衍这个人有多危险,他不怕和章头一起被革职,但他害怕章头自己会死。帝都很大,大到任何一个外乡人在这里都会迷失方向,在这里章头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他不希望章头有什么意外,最起码,出意外的不能是他一个人!

“章头,我想……我的意思是说……我能不能跟你一起?”

章河疑惑的看着他。

小李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要跟你一起抓楚衍归案,当然我也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年纪小不懂事,一时冲动才做的决定,但是我能很负责任的告诉你,我没有冲动,我希望像你一样。”

“或许我现在没有当捕快的资格,但是我有资格做公理的朋友,”说着他突然站起来,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把杯子重重拍在桌上,小李望着章河,神色认真,一字一顿。

“我是个捕快,这是我该有的宿命!”

章河看着这个意气风发血气上头的小子,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呵斥道:“你小子发什么疯?”

小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坚定不移的对视着章河的目光。

“章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征求你同意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于公,我应该抓楚衍归案,这是我的职责,于私,你是我在帝都唯一的亲人了。”小李的语气又渐渐轻了起来,他低着头。

“我不想你死,如果必须这样,那我只能跟你一起死。”

太阳悬在两人头顶,阳光下男人们相互凝视,像是两个时代都曾忽略的某种魂在时光交错中遇见。

没错,这是我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