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意料之中的雨开始大了起来,离涿和百里镜明撑伞策马并行,斗笠已经摘去,只有一身蓑衣依旧在身紧着。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在青石板上,雨水冲刷而过已经足以漫过脚面,靴子已经湿透了,可这雨依旧没有停下的势头,反而愈来愈大。
“今晚出了城,沿着泗水道途经泗水宝辕两郡,接着出了中州进入西凉,只要侥幸不交代在那里,再往西走便是野马脱缰虎入山林了,到时任我那师兄再怎么运筹帷幄都已是大局已定,这一局,我们也就算赢了。”
“泗水群的话,我几年前曾在此地放置一手暗棋,想要畅行无阻的话应该问题不大。至于宝辕群,郭珂在太守之位以十余年,我未入世前曾于此人打过交道,向来守成有余但无雄心,就算秦堰君有先帝遗诏,他也未必就真的敢反,尽管有点小心思,但做那反叛谋逆之事还是不会想的。但是西凉的话……就不知道离貉藏着什么心思了。”
“西凉啊……”离涿眼神淡淡的看着被雨水掩盖的街道。
“父皇还未立太子前,就属我这个哥哥争得最凶也最得势,可是你知道吗?”离涿摇头轻笑一声,“自从我在天牢门口杀了我同父异母的两个亲哥哥后,几乎也是他认命最快,最干脆的。”
“最后成了太子的是我,其他几位哥哥赌错了,所以他们死了,我的这个好哥哥赌对了,所以他活着,很简单。”
“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只要不叫,别说饶他一命,就是看着他封王就藩手握重兵又怎么样。我知道我这个哥哥是我们几个兄弟里最不甘心也是最有野心的,一个掌握十万兵马的西凉王满足不了他,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留着后手,就是在等着他反,可这一等就是几年,他就是安安稳稳在那个王位上待着一动不动,有时候我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生而为人,哪能是说看透就能看透的呢?”
“可是如果看不透,我心里就怕啊。”离涿左手把伞扛在肩上,“不过现在也不用怕了……”
“陛下对这位哥哥很看重?”
离涿笑了笑,“怎么能不看重呢?即使是我现在已经登基称帝,可我还是觉得他能够威胁的到我。”
“我这个哥哥啊……”离涿想着想着又笑了。
离涿突然想起儿时刚进宫的时候,几位哥哥都对自己彬彬有礼,笑起来温和友善,唯独这个现在坐镇西凉的兄长离貉对自己不苟言笑,甚至目光都有些冰冷。可奇怪的是离涿反而对这个素未谋面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哥哥要亲近,或许是小孩子的直觉使然,所以在宫里的日子每逢偶遇,离涿总是喜欢远远跟在离貉屁股后面,像似团牛皮糖。
一个牛皮糖,一个麦芽糖。
麦芽糖……惊恐慢慢在离涿眼中蔓延开来。
离涿身体突然止不住的发抖,紧接着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摔下来,雨伞跌落在青石街道……
天空好像放晴了,黑夜瞬间变作白昼,蓝天白云下离涿悠闲的坐在太清殿顶檐,眼前似乎有个身穿一身金黄色留仙裙的女孩,正沿着屋顶一蹦一跳,不燥的微风轻轻拂动,长发飘飘。
离涿好像认识她,伸手向前想要叫她的名字,却发现怎么也记不起来她叫什么。她扭头冲离涿欢笑,可是离涿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那笑容很安心,像光一样,暖暖的。他睁大眼睛竭力想要看清女孩的脸,却反而越来越模糊,连带着周围的景象也开始渐渐模糊起来。
离涿惊慌失措的站起身来伸手奋力直追。
但一切如同是那沙地上的画,一点一滴,沙被风吹散,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离涿再怎样努力分辨都没法认出有关女孩的一寸一缕……
此时在百里镜明眼中,离涿只是毫无预兆的摔落马背,接着便开始双手抱头嚎啕大哭,眼泪和雨水混合的脸上表情时而狰狞时而乖巧,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百里镜明不敢上前,因为离涿的状态属实让人胆寒,拿不准他会不会下一秒就暴怒抽刀,他只得下马撑伞守在离涿身旁一丈之内。
天空还是一片漆黑,雨一直下个不停,噼里啪啦让人心烦,透着一股诡异。百里镜明将纸伞收起随意抛掷空中,在飞出几丈时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接着雨幕开始泛起阵阵涟漪。
“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吧……真是个死人的好天气。”百里镜明喃喃自语。
——
大雨终于下成了毛毛细雨,奇怪的是四周景色忽然一变,百里镜明和离涿距离城门就只剩下三百步的距离。看守城门的甲士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三十二骑身着赤色轻甲的骑队。
为首的两骑一人相貌阴柔,明明是个男子一双眼眸却偏偏生的媚如春水,右手斜提着一杆沉重铁戟,看起来少说都有三十多斤重,可握在他手里却稳如泰山。另一骑则坐着一位黑袍白发的老人,此时脸色有些苍白,眼中中却满是对百里镜明的惊讶和赞叹。
而稍微靠前的二十骑个个腰挎前宽后窄的制式军刀,右手的纯黑精铁劲弩托在左手上像是古钟般毫无颤动,马鞍上各自挂着五十支弩箭的箭囊,那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能有的森然杀气犹如利刃出鞘挟夹着刚下过雨的泥土的湿气迎风而来。百里镜明的长袖鼓动作响。
靠后的十骑距离前二十骑又拉开了四十步的距离,没带劲弩却握着拉至满月的铁箍角弓,利箭所指便是百里镜明二人。
“我还以为这普天之下的书生也就只有我才会闲得无聊去研究那道家秘术,没想到今天居然能他乡遇知己。”百里镜明脱下蓑衣,抖了抖沾了雨水的一袭长衫。
白发老人摆摆衣袖,双手作缉郑重的说:“小道吴庭生,祖上四代研修道家秘术,在国子监曾有幸见过顾溪棠先生一面,早就听闻他言百里先生道家秘术冠绝天下,今日一试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你这半吊子的幻境秘术还差点火候,不过能够抓准我这个不让人省心的陛下坠马使我分散了注意力的时机,你也算不错了。”百里镜明接着自嘲一笑,“什么冠绝天下,我那师兄怕又是在骗人了,懂这鬼东西的世上本来就没几人,又哪来的冠绝天下?”
“谢先生指教,先生过谦了。”
百里镜明瞥了一眼那为首的阴柔男子,冷笑道:“你这一路一直跟到这里,还真是天生的家狗命啊。”
那阴柔男子也不生气,反而娘里娘气的掩嘴轻笑,“师叔这是哪里的话,当家狗不也总比那四处流窜的野狗要好太多了不是?”
百里镜明嗤鼻一笑,“可要是比咬人的獠牙,你这家狗可差太多了。”
“差了多少,总要咬上一场后才能知道。”阴柔男子左手食指绕着一撮鬓角青丝轻声细语的说。
“当年我和师兄二人,他选了秦堰君,我选了离涿,我们二人要以这天下为棋局定个输赢,你不过是个雪地里捡来的流浪狗,也敢搅和入局,当真是不怕死?”
“男人嘛,谁还没个逐鹿天下的野心呢,我自知没那个本事,所以只好跟着师父了。”阴柔男子左手枕在马头拖着下巴懒懒的说。
百里镜明始终盯着他不肯再多说一句话,眼神凌厉如刀锋初开的寒光。
“我的好师叔,我知道你这是还在恨我害死了师祖呢。可冤有头债有主,这也不能怪我吧,是师父他有了这个意思我才敢这么做的,不然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师祖动刀子啊。”说着阴柔男子捂面作痛心疾首状。
“放心,会如你愿的,你们两个都要死。”百里镜明紧眯双眼,言语之间少有的狠厉,“今天你既然追到了这里,那就不要着急回去了,好好陪陪老师吧,”
说罢,阴柔男子刚心生警觉,地面便瞬间开裂,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的百里镜明长衫鼓动,一头半黑半白的青丝随风飘扬,数根似枪锋尖锐的土刺顿时如狩猎的毒蛇激射而出直指男子,战马被当场穿腹致死。
白发老人右手掐诀,左手化掌向下虚按,一声大喝,所有土刺瞬时崩解化作尘埃,地面重新合拢。
阴柔男子早在马匹被贯穿时便已拍掌跃离马背,落地时除了一匹死去的战马一切都毫无变化,血慢慢流到了男子脚下。
数十只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出,紧随其后的是连发的二十支羽箭和发起冲锋的二十骑兵。
“杀!”骑兵们尽力咆哮,声如惊雷。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轰隆作响,分明才二十骑却冲出了百骑冲阵的气势,这就是越国赤骑响震天下的原因。
百里镜明不紧不慢的大手一卷一挥,雨势便突然诡异的加快数倍,和地面的积水一起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漩涡将蜂蛹而至的利箭尽数卷入其中接着反射回去。
向前冲锋的二十骑才冲出不到一百五十步就连人带马几乎全部中箭坠地身死,只有两个刀术精湛的老卒堪堪幸免,此刻离百里镜明只剩下一百步的距离,靠前的老卒咧着嘴狞笑,单手紧握刀柄刀尖向下,试图借助战马冲锋的力道由下而上一刀撩起将眼前的白衣男人直接拦腰斩断。
一击杀死十多骑的百里镜明猛的咳嗽了一声,在这样的夜晚那口咳出的血显得并不惹人注意,就在百里镜明准备再度出手时,一股劲风从后背突然袭来,他能感觉到那道致命的锋芒几乎就擦着自己的后颈一掠而过,紧接着温热的鲜血就溅湿了他的后背。
百里镜明心里松了口气,不自觉笑了出来。
漏掉的两骑已突至面前,还没来得及举刀,一个身影便从两骑间轻盈擦过。
阴柔男子和白发老人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离涿跃起旋身,右手挥刀左手递剑,两颗头颅一飞冲天,血泉从脖颈处喷发而出高达三尺,战马带着两具无头尸从百里镜明身旁擦过。
第二波羽箭接踵而至,离涿侧身左手重剑格挡,一遮一旋羽箭就全部落空,而百里镜明更加显得神态自若,羽箭在距离他只剩一尺时便自主向两侧射去。
阴柔男子抬手示意,最后十骑才跟着放下刚拉满的角弓,眼神依旧坚定的凝视前方。
双方都没有动,很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雨总算是停了,余威犹在的大风卷着乌云四处飘散,血腥味和空气中的湿气混合闻起来有点泥泞不堪令人作呕。说来可笑,这本来该是一场截杀,可第一波交锋下来,离涿和百里镜明依旧面色不改,而对面作为猎人的一方却已死伤大半。
离涿轻轻扫了一眼埋伏在四周阴影中的刺客,不屑一顾的勾起嘴角,“刺客温家,不过如此。”
接着他又抬头望向那阴柔男子。
“顾粲,百里先生有伤在身,再继续下去的确对我们不利,可若他死,我一人也足够留下你们并且全身而退,如此还不如各退一步。我们两日不出城,今晚就此作罢,你也可以安心等到明晚援军抵达再放开手来杀我,这样对大家都好,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算你自己想清楚。”
顾粲轻轻一笑,摆手道:“那就请陛下先行一步了。”
离涿冷笑一声,随后和百里镜明对视一眼便收起刀剑一同策马离去,渐渐消失在众人眼中。
下一秒隐藏在阴影中的一位黑衣青年一闪而过,半蹲在顾粲面前低头询问:“大人,要不要派人跟着?”
“跟?”顾粲笑着反问道。
话音刚落,一名试图跟踪的刺客果不其然被人从拐角处扔了出来,一道剑伤几乎将他拦腰斩断,死了眼睛还在睁着,脸上满是不敢相信。
“别自作聪明了,撤。”
一骑下马让出了坐骑,顾粲一拉缰绳转身离开,白发老人紧随其后,紧接着是剩余死里逃生的十骑,铩羽而归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等顾粲也带人离开后,黑衣青年面色冷峻走到那死去的刺客身前,蹲下身子伸手合上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其他刺客都站在青年身后等候指令。
“温宜屏,温家七代旁系子孙,为家族战死,特准葬入祖陵。”说完他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复命,我一个人走走。”
没人回话,众人只是看着黑衣青年的背影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