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
- 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 曾锴
- 12379字
- 2019-08-08 16:49:13
所谓清苦,大概就是有时候兜里摸出来几个钢镚儿,发现下午多喝了一杯六十五欧分的浓咖啡,于是,就因为差了几欧分,刚好买不起一张公交车票,只有顶着深冬的寒风步行回家。
阳光明媚的午后
作为一个文科博士,在很多人眼中,我就是不折不扣的书生、奇葩,百无一用。
还记得我读博第一年假期回家,就深刻体会了来自家庭和社会深深的关怀——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姨妈关切地问:
“那个谁,就是以前你读小学的时候,守大门的那个大爷的孙儿,读大学读了一半就谈恋爱辍学了,后来自己学漫画,现在在做游戏,月入两万,今年都当爸爸了。你还在读书啊?你啥时候毕业啊?”
和初中同学一起吃饭,同学们都工作了几年,开着车,带着家眷,抢着买单,然后怜悯地对我说:“你还没有经济独立,很不容易,我们请了,我们请了。”
连爸妈都很迷惘,见到别人家的小孩子,就疯了一样去逗、去抱……假期我就回家一个月,一大清早起来,发现自己的老妈不见了,原来是跑去买菜做饭带侄子去了……
也少不了遭遇尴尬——
受老上司、教学总监的邀请,回家乡的培训中心代课。本科毕业后就下海经商的经理礼节性地出来和我寒暄:“你在读文科博士?我也是你这个专业的,我们这个专业的博士哪有读的价值啊?毕业不就是失业嘛……”
唯一有点安慰的是,那个假期教了一个VIP学生,她在一家公司做行政,出手阔绰。当我们说到贫富,她说的话令我印象深刻:未来,穷人和富人是一样的。穷人努力点的话,也能吃上燕窝鲍鱼,只不过频率低一点。其实富人也不可能天天吃,吃多了会生病,反而觉得粗茶淡饭好。然而,富人们冒的险、操的心、承受的压力,普通人可能又担负不起。
彼时,我还不太能体会其中的内涵,因为当时的我除了学历,穷得一无所有。
还记得那一年,我明明是兴致勃勃地申请读博士的,也是喜气洋洋地回家和大家分享好消息的,但是,假期结束,当登上回欧洲的飞机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凉透。
同学们是难以理解你的——你这种天天泡在资产阶级腐化、堕落意识海洋里的学术苗子,和什么尼采、福柯、维特根斯坦、王尔德搅在一起,是不是要与现代的主流文明作对?
朋友们是难以理解你的——哦!我们都在上班,你却在旅游,你却在发呆,你今后回来还要拿学历碾压我们……你好坏!
亲属们是难以理解你的——父母把你养这么大,结果你这么大还不结婚生子!你看人家隔壁家的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一个深秋的早晨,当航班在一片金黄色的忽闪摇曳的城市灯火里落地的时候,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晨的空气,透过圆形的廊桥舷窗,看着巴拉哈斯机场积水的停机坪,看着天边粉红的朝霞,觉得这异乡的土地是那么高冷得难以亲近。然而,在内心深处,我却告诉自己——心安此处,便是吾乡。事业、家庭、爱情,哪怕我一无所有,也不再理会各种阴阳怪气的责难!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埋头苦读。既然是苦读,苦和读便是主题,挣钱和享乐与此无关。
为了交学费,半工半读自然是少不了的。除了上课、会议、写论文,大多数走上了这条路的博士生还要出去打工赚钱——翻译、带团、代购、卖饭、教小孩、做广告……在读博期间,咱什么都干过,清苦的日子自然也过过。
所谓清苦,大概就是有时候兜里摸出来几个钢镚儿,发现下午多喝了一杯六十五欧分的浓咖啡,于是,就因为差了几欧分,刚好买不起一张公交车票,只有顶着深冬的寒风步行回家;所谓清苦,大概就是一年都不用手机,或者买了手机不插卡,到处蹭公共WIFI,只因交不起月租。
这还算好的,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在图书馆写论文的学长,他说自己每天喝自动饮水机里免费的冰水,拿食堂发的免费面包,就这样将就了一个月。还经常听说有一些学弟学妹因为交不起房租,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睡在好友家客厅的沙发上……
可能,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自愿走上了这条艰难的道路,然后,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曲折小路上慢慢去寻找人生的乐趣。
然而,此时,我才发现,真正美妙而有意义的人生,大概就从我坚定不移地追寻自己的梦想的时候,才正式开始。
读博士期间,我认识了朋友子阳,他是在国内做了一段时间待遇优厚的公务员之后,辞职出来读书的。出来的时候,比起同班同学,子阳的年纪已算不小了。他读的是人类学,必须要从本科学起。不要说国内,就连欧洲的很多人类学老师都觉得,学生学这个专业今后是很难找到工作的。
语言过关后,他一边读本科,一边利用业余时间考了红酒品酒师的资格证。然后,凭借这一技术在一家酒行打工。到了大四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把人类学和红酒这两门学问融会贯通地自由表达了。
记得有一次,我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他挑选了一瓶酒,一群人一边小酌一边聊天。从古希腊的狄俄尼索斯,到中世纪古堡的僧侣,到勃艮第横跨大海和森林的沙丘,到加纳利火星基地似的火山鱼鳞坑……大家在觥筹交错中讲述着一段又一段精彩经历,仿佛找到了古人“曲水流觞”的意境,在一个又一个精彩故事里微醺、沉醉。
那天,通过他的介绍,我们第一次听到这样一种说法:美国橡木桶酿造出来的酒,就像美国女人,热情奔放、个性张扬;法国橡木桶酿造出来的酒,就像法国女人,优雅含蓄、内敛浪漫……
其实,对于一个十足的外行来说,一款酒不过是一款酒,哪有那么神奇。而对于大多数摆谱的人来说,炫耀一瓶酒的价格、标签、产地,例如“82年的拉菲”这样的噱头,就足够了,谁真的在乎那些精确到每一颗味蕾的变化?
可是那天,当我们听完他的讲述,端起杯子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带来的“法国女人孕育的西班牙佳酿”刚刚入口那一会儿的丝滑温柔,仿佛一小颗生长于里奥哈河谷里沾着白霜的鲜嫩丹魄,自然而然地滑落咽喉,这与一些美国桶酿造出来的红酒在入喉的那一刻释放出的丝丝热辣味道大异其趣。那种明白道理之后,体会出区别的惊喜,令人一辈子都记忆犹新。
国内有富豪邀请他去喝酒,骄傲地向他炫耀自己的窖藏:这瓶十几万美元,那瓶又是世界第一。他只是看了一眼,然后诚恳地对富豪说:“就你现在这功力,这舌头啊,我给你推荐几款十欧元以内的酒,可能体验都比你这些‘金山银山’好!”
富豪听着他所说的故事以及对口味的诠释,认真品尝了几款真正适合自己而不单纯只是奢靡华丽的普通佳酿以后,眨巴着眼睛对他说:“哥们儿,我给你投资一千万,我们去搞个酒庄吧,一切都听你的。”
谁不想一夜暴富?更何况是做自己喜欢的事?然而子阳却婉言拒绝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还不到时候,我就是爱这个东西,现在要沉潜下去,我这辈子能把西班牙的酒搞清楚,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他知道,无价之宝就像那落地生根的葡萄,就是那吸天地之精华、聚日月之灵光的百年老藤,哪里是一千万就可以买断的呢?当他脱掉靴子,站在沙粒、黏土与石灰岩混杂的田地里,像征服者发现了黄金一样狂欢雀跃;当他在地下十米的酒窖里,和才获得了高分评级的酿酒师喝得没有了界限,然后夸下海口,在布满薄灰的玻璃罐子上签下自己预定的名字时,就像看到了心仪的姑娘;当他为了一瓶酒,和世界顶级酿酒师抬杠,说不懂得分享的人,即使拥有的酒再好也算不上顶级,以此打动对方,买到限量的样本时……那些感受,哪里是直接兑换成钱就可以衡量的呢?
子阳告诉我,葡萄喜欢贫瘠的地方,只有贫瘠的土地才能促使它的根系拼命地生长,去寻找水分和养料,拓展生存空间。而每一株葡萄之间的距离不能过宽,这样,它们会因为资源的富足而失去竞争力;同时又不宜过窄,那样残酷的绞杀会影响发育。
种属、气候、土壤、田间管理,只有恰到好处的黄金比例,才能孕育出世界上最好的藤、最棒的田、最合适的果实、最甘醇的佳酿。而养葡萄、酿酒的人,需要甘于贫瘠,甘于寂寞,需要挽起裤脚亲自下田,需要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评价,甚至需要和老天爷斗智斗勇。最后,甚至是终其一生,耗尽家财和生命,只为在葡萄最美好的年华,把它最精彩的口味定格在那一刻,萃取到玻璃瓶里,或是深藏于地窖,或是沉入海底。当有一天,人们打开它的时候,喝到的是一段岁月,更是匆匆逝去不复返的酿造之年的美好光景。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内心激情澎湃,因为我知道,有一个疯子和我一样,在“执迷不悟”的道路上渐行渐远。那么,我还孤独吗?
很快,我就博三了。积累到了博三,财务上已经比较宽松,深刻地感觉到,其实,在今天这样一个密切依赖分工合作的社会,只要认真、负责地去做任何事情,都能赚到钱。这个世界不缺钱,只是太多人太急功近利,欠缺靠谱的“工匠精神”。
财务宽松一点以后,我也慢慢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钱和权力确实可以帮助人获得一些令人快乐的东西。钱是一种媒介,而媒介是人的延伸。然而,钱多钱少,除了和个人努力息息相关,更大程度上也取决于生命的无常——浩浩商海,起起落落,有很多事不是你可以决定的。
有一次,我经人推荐去帮一群投资商评估一个项目——大老板们不堪“案牍劳形”,需要一个人专门负责宣传和文案。
这些老板大概都是二三十年前定居于此的移民。那时候,美国“次贷危机”的恶果未现,当地还没有过多的移民,中国人的勤劳、节俭、智慧使得他们在欧洲这块富庶、文明的土地上赚起钱来就像启动了“联合收割机”。积累到现在,拥有了不少财富。
那天,我们去了一家关门好几年的老牌餐厅。甲方老板是个“华二代”,负责帮老房东售卖这家餐厅,乙方老板也是“华二代”新贵,负责评估这家餐厅,而我则负责评估、取样、出谋划策。
虽说是公事公办,但是,当我真正进入老屋的那一刻,仍然颇为震撼。看得出来,老主人过去一定深爱着这家店,为之付出了自己毕生的心血,每一个细节,每一处陈设,都彰显着昔日的辉煌和热闹。这是一家以“斗牛”为主题的西餐厅,玄关处有帅气的青铜雕像,红白相间的廊柱撑起科尔多瓦清真寺风格的椭圆形拱门,高达两层的大厅里陈列着各种精美的绘画、奖杯和装饰品。
厚重的彩瓷盘子来自于波兰。二楼玻璃橱窗里斗牛士礼服上的金丝在壁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曾经是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冠军和明星最华丽的行头。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咖啡豆还在咖啡机里,醋瓶还在木案上,菜单上还有大厨调整修改当日菜式的笔迹,大门口的留言簿上还有最后一位食客画的笑脸。
我很好奇甲方为什么这么急于出手。据她说,老店主是个狂热的斗牛文化爱好者,以前他在经营这家店时很受欢迎。有一天,老店主突然病倒了,他本来还希望身体恢复以后继续经营下去,然而,身体却一直没有恢复。他的一位医生朋友投资盘下了这家店,没想到,这些年欧洲经济不景气,不得不找财大气粗的中国老板转让。
乙方的老板看了半天,觉得餐厅虽好,可是成本太高——当年的装修费高达150万欧元,月租至少要2000欧元。于是,他们有人问我,能不能把这个店重新设计下,卖点火锅或麻辣烫……
我不能想象,在公牛牛头下的木桌上,那波兰瓷盘里装着老妈兔头、串串香,一群杀马特小青年在喝廉价的鸡尾酒是一幅什么场景。或许,就像在京剧舞台上跳脱衣舞的尴尬场面一样。
原来,乙方的老板并不傻,他早就明白这家餐厅对自己形同鸡肋,只是看好了餐厅背后另外一个项目——一个位于郊外的猎场。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们驱车前往猎场。在离王室行宫不远的山谷里,有个静逸古老的庄园,里面养着各种花木,有新鲜的橄榄,还有娇艳欲滴的杨梅。肥美的草场里满是斗牛和骏马。一个长长的地宫绵延几十米,里面有酒吧、酒窖、舞台。而地宫尽头是一座小型斗牛场。西班牙的年轻人们来这里骑马、打猎、烧烤,非常惬意。一经打听才知道,庄园主很大方,这里向所有人开放,骑马两小时也才20欧元而已。
主人的助手很热情地向大家展示了主人的家当——冠军赛马,车库里的老爷车。在车库里我认出了一辆劳斯莱斯,银翼天使标志闪闪发亮,貌似旁边还有一辆木质车身的戴姆勒-克莱斯勒。
然而,面对这些,老板们并没有太大兴趣,甚至连马都来不及骑一下。好不容易跑一趟,他们必须认真核算,究竟要怎样才能一口把这个产业吃下来,然后拿它来赚钱,而且还要利益最大化——不能让他人占了便宜。
我理解老板们多年来商海沉浮、生死拼搏换来的教训,以及在尔虞我诈中养成的习惯。然而,站在青翠的橄榄树下,呼吸着郊外新鲜的空气,我不得不感叹,如果谁都想利益最大化,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充分理解,通力合作,或者本着奉献在先,让更多人获得对这里美好体验的宗旨,只是互相算计、互相压榨、互相争夺、互相提防,那么最后谁也不会有实力把项目做起来。
最后,不出所料,老板们开启了无休无止的会议模式、争执模式、冷战模式……然后,项目石沉大海。我最终离开了他们,却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并不需要去拥有这个庄园。或许,像一个游客一样去享受庄园主经营多年、乐意与人分享的这份奢华,体验一天快乐的骑行,比拥有整个马场要快乐、满足、丰富得多。
有钱或许真的可以买到一些快乐。比如说,有了钱以后,我可以买几欧元一罐的茶喝了,虽然不可能当水喝;不想做饭时,可以去尝试各种餐厅,即便是米其林星级餐厅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不是天天吃;有更多机会参加聚会,交更多朋友;可以偶尔任性,买几克的松露品尝;可以打车去开会,淘一张探戈王子卡洛斯·葛戴尔的黑胶唱片……
我真的会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体验机会,但会更珍惜那些无所谓贫富贵贱,永远支持你、信任你的人,那些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为你买单,在你失魂落魄时为你打伞,在你失意困顿时陪你一起等待黎明的人。
回头想想,每一件我苦苦追求过的商品,到手之后也就那样,欣喜和满足只有短短一阵子,然后,整个人就被物欲吞噬,被空虚掩盖,攀比和炫耀随之而来。
而最好的状态,莫过于无欲则刚——你说我有用没用,有钱没钱,我已经无所谓。我要自己支配生命和时间,不被任何人左右。
你的尊严、体面,没有人可以轻易剥夺!
人一辈子很短,我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光鲜亮丽的,待价而沽的商品。这不意味着我没有勇气去面对社会,去自力更生,而是当我面对不公平、不合理的游戏规则时,可以有资格、有条件,同时优雅地说:“不!”
在雨过天晴的日子里,去公园里摘蘑菇;在阳光灿烂的午后,靠着罗马松坐一下午,静等太阳落山;或是把自己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竹藤椅搬到略有些狭窄的阳台上,泡一壶茶,放一张黑胶唱片到手摇留声机上,翻开一本《红与黑》……这真的要不了多少钱。
我真的希望,这样简单的时间循环可以成为永恒。
哪怕此生我只能活小半辈子,我也希望天天都有精神的高潮而不是物质的缱绻。我相信,对于精神的高潮这个东西,我是有能力“自产自销”的。
就像被关在禁闭室里的安迪,他脑中有莫扎特,有涤荡灵魂的《晚风拂过树林》(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情节);就像巴尔的摩精神病院地下室里的汉尼拔,他被囚禁的牢房墙上有一幅素描,上面画着令他魂牵梦萦的佛罗伦萨(注:电影《沉默的羔羊》中的情节)。
于是,羔羊们停止了尖叫。
美女的“捷径”
爱美、注意健康、保养和打扮是基本的社交规范。能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一点,为什么不呢?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我要说的不是一般的长得过得去的人,而是美得有那么一点不一般,并很为此而骄傲,把这个当作一辈子的资本的人。
我有个朋友,标准大美女,腰细,腿长,肤白,五官精致。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小时候只是觉得她高挑纤细,并不觉得她有多美。但是,妹子从初中就开始COSPLAY,接下来就是糖酒会礼仪,车展、会展模特,名衣名表名首饰平面广告模特……一发不可收拾。
最开始,我们觉得她就是胡搞瞎搞不学习,觉得她参加的这些活动就是歪门邪道碰运气,她也没觉得这是一种职业,就是图个打工赚钱。然而,她偏偏就一签一个准。当我们还在为每个月多找爹妈要100元生活费磨破嘴皮的时候,她就已经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是呀,十五六岁的小嫩模清纯得可以挤出水来,要价又低得没原则,商家们乐得合不拢嘴,几百块钱就把一个好苗子的学习时间买断,用来涂脂抹粉、捯饬装扮。
那种跟同龄人拉开差距的感觉,其实真的特别诡异。当大家都还在读书,都还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从手机到相机,从包包到靴子,从大衣到内衣,没有一个是同龄人敢随便奢望的。那时候,我是佩服她的,因为她确实是自己卖力挣钱获得的一切。而且,她的收入是持续的,而不是偶然捡了大便宜。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和遗憾的是,她初三毕业就不读高中了。后来,在父母的软磨硬泡下勉强读了个职专,混到毕业。
这其实也不能怪妹子,更大程度上是因为穷的窘迫,以及穷带来的不自信,不自信带来的安全感的匮乏。
于是,美貌加年轻,成了致富的捷径,这一点似乎毋庸置疑。直到走入社会,她都没吃过什么苦,人们多多少少都让着她、宠着她、护着她。
美丽的女人和她都是闺密,人以类聚,而丑女人们嫉妒她,但是也没办法。人才市场里,多少人拿着本科学位证找不到工作,而她每个月在台子上走两步,拍几张照片,收入就是几千上万。她的生活,仿佛就像“开挂了”一样。
我本科毕业后,曾回国找工作,一个月工资只有四千,而她一个暑假,一场车展十天拿一万。
所以,在她面前,我常常自嘲:“你看我一个‘海归’,还什么大学小语种教师,才勉强能养活自己,你说读书有什么用?”
没想到,她严肃地说:“我就是吃青春饭,而你这个钱要拿一辈子。”
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表现得颇为傲骄,常常一边照镜子整理妆容,一边得意地说:“这人啊,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还有百分之九十看长相!”
她是相信靠“刷脸”就可以生活的,而人一旦习惯了“刷脸开挂”的生活,有了捷径,就不想再卖力地动脑筋了。
美,是一种先天资源,需要妥善开发,而不是肆意挥霍,否则,很可能带来的不是积极的回报,而是习惯性的骄傲。
后来,我又继续出国深造了,一无所有,颠沛流离。她还是工作稳定,虽然也没多少存款,但就是过着很多人都羡慕的生活,从头到脚珠光宝气。当然,在她那个圈子里,高收入,也意味着高消费。我问她,既然你都做了这行,为什么不向着职业模特、超模的路上走下去?她总是说,因为自己身高差一点。但是,有时她也告诉我,人家超模可不只是长得好就够了,还需要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有机敏的反应能力……这些足以令很多人望而生畏。
过了几年,再联系时,我得知,她已经不安于单纯靠脸了,还在搞代购。我也开始感觉她越来越忙,越来越疯狂,越来越焦虑,越来越累了,而每天花在保养上的精力也越来越多。或许是眼光高,或许是工作忙,她一直单身,身边那些嘘寒问暖的男人们也越来越少。
她也在尝试着做些其他事情,自己和朋友们合伙开个小店创业。听起来不错,但“事非经过不知难”,有时候,姿色可以是一种资源,也可以是一种累赘。
很多人只是羡慕漂亮的人,却根本不懂得一个道理——社会中也存在着肮脏的一面,漂亮的人要利用自己的漂亮脸孔进行等价交换,还要游刃有余,其实是非常考验智商和情商的一件事。
很快,几年就过去了,她服从公司安排,没日没夜地在全国各地出差,到处赶场子挣钱,钱也越来越难挣。而我则开始有了自己的赚钱渠道,写稿出书、带学生、搞活动策划……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并不觉得这个妹子不好。到现在为止,她都是靠自己,打拼得很辛苦,赚的钱虽然不够买房买车投资理财,但能把自己打理得体体面面的。她很倔强,很自立,什么事都要在脑子里飞速计算,又要城池,又得完璧归赵。这也就是我特别心疼她、担心她的原因。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得知,她的健康出了大问题,原因是太劳累,需要保持身材等。其实,她早就跟我说过,她那个行业不是我们想得那么光鲜亮丽、轻松简单,除非底子特别好,或者砸大笔钱保养。很多草根模特纯是靠恶劣的手段保持身材、脸型和肤色的,说轻了是节食锻炼,说重了是打针动刀子。是呀,社会上有多么恶俗的需求,就需要多么非常的供给……
人只要进了医院,不管有再多钱,都像决堤的流水一般。当然,只要大难不致死,我相信她有实力挺过来,但是,这时,她确实需要认真思考——一辈子那么长,生老病死,油盐柴米,人人都要面对,可不可能一直漂下去?
年轻貌美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稀缺资源,不过是一种幻影。
生命的本质是苦难的。我不追求天赐荣华富贵,那会让我诚惶诚恐,消受不起,只是觉得,每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没有缺胳膊少腿,还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命运的黑色幽默较量搏斗,还可以勇敢地有尊严地与困难较量,这种感觉很踏实。
过去我很喜欢莫扎特的作品,因为我觉得他创作出来的音乐是那么唯美纯粹、轻快明媚,仿佛来自于神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喜欢贝多芬。他的作品并不像莫扎特的那么优雅精致,雄浑里透着粗糙,甚至是壮烈和苦涩,但正是这样歌颂残缺和苦难,表达人的渺小和无力、顽强和不屈,才显得无比伟大。就像《命运》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它或许不悦耳、不动人,却能够直击心灵最深处,撞击出深深的共鸣,那就叫悲悯。
每个人都是通向死亡道路上的西西弗斯,都是和鲨鱼搏斗的老渔夫,一直努力,大概不是为了比谁死得更奢华,只不过是为了赋予无可选择的人生以更多尊严和勇气而已!
女博士的陷阱
大概因为专业的缘故,总能认识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女博士。有的年轻如花,有的已为人母,却都投入地献身于科研事业。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她们之中的一些中国妹子却越来越烦躁恐惧不淡定。
没有谈婚论嫁的总是在诉苦:“唉,还要读几年啊,耗不起啦,家里催着嫁人啊,晚了就没人要了啊!”
即便是结了婚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公公婆婆催着抱孙子,这可怎么办,俗话说‘一孕傻三年’啊!”
那一刻,我突然十分庆幸,自己是个无所顾忌的潇洒男人,还不用那么早去考虑“大限”。原来,当我只顾着研究论文的时候,她们还要多分出一份精力,考虑人类的生理年龄……
害怕生活在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导师不理解,妹子们还专门热心地向他讲解:“在中国有一种说法,一个女人过了二十七,就算是剩女;上了三十,就算是大龄剩女,没人要啦!男人嫌你不够水嫩,婆家嫌弃你不够能生。所以,谁要是读博士,谁就可能成为剩女,就谈不成恋爱,结不成婚,当不成妈,最后孤独终老,寂寞而死……”
没想到,面对如此苦大仇深的控诉,导师却微笑着说:“现代社会,所谓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过就是为封建文化的婚姻陷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吧。傻孩子,你自己也愿意去相信?”
看看学院里的女老师,每个人都家庭圆满,即使是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气质上也还是那么优雅恬静。而在外国学生里,过了三十岁还在追求梦想,没有成家的独立女性也大有人在。同样是人,为什么东方的女性被性别和传统的枷锁束缚得苦不堪言?我们究竟是应该承认现实真的很残酷,还是应该换一种方法去绕过自己脑海中思维的陷阱?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首先都应该做到财富、时间、思想、精神上的独立,再来说恋爱结婚、生子尽孝的责任。现代社会,女性并不是男性的附庸,不是天生就要尽当妈奶娃的责任。是谁肆无忌惮地一点点消除女性的自主意识,拿天伦之乐的诱惑和传统的价值观剥夺她们与生俱来的平等权利?
婚姻并不是幸福的刚性需求,并不是到了时间就要拆弹的要紧任务,更不是以传统和道德的名义施加给女性的桎梏。
其实,找不找得到终身伴侣、是否要小孩、家庭能不能够和谐美满和学历高低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些把责任推卸给学业、工作、事业、社会的人,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罢了。就算不考虑特殊情况,只按照学习时间来算,本科四年,二十二岁毕业,硕士三年,二十五岁毕业,博士五年,三十岁毕业。在这中间,一个人足足有十二年与他人接触和相处的时间,而且并没有达到高危产妇的生育年龄。
全球化、信息化的时代,没有任何人规定读硕士博士就不能交友、恋爱、结婚、生育,也没有任何人规定读书要像坐牢一样,每天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不允许与任何人接触,只等把牢底坐穿。
想遇到什么样层次的人,就应该让自己努力站到什么层次上。想每天油盐柴米,和亲人共享天伦之乐,就早点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并且安于踏踏实实,平平淡淡。想环游世界,和名流雅士谈笑风生,就学习思考,努力打拼,并且随时准备一无所有,从头再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幸福的小康之家,却没有那么多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大大小小的幸福,总有一样可以属于你,只在于你如何权衡取舍而已。
衣带渐宽终不悔
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漂泊岁月之后,我终于顺利完成学业,暂时回到家乡。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是大学教师。我供职的学校是离家很近的一所普通的外语学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由于院方的精心运作,在小语种教学、留学、实践、就业这一领域算是独有建树。
最重要的是,其外事处长在一场留学推介会上注意到了假期回国、作为咨询者和西班牙招生老师流利交流的我,于是很有诚意地与我取得联系。作为学校的创始人之一,他求贤若渴,在我还没有毕业的情况下就立下契约,为我提供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是为知遇之恩和难得的缘分。
西班牙语作为小语种专业,本是大有前途、报酬丰厚的,至少在我刚刚出国的时候,人人都这样讲。然而,短短几年过去,盯着这个专业的人越来越多,只嫌开发不够,不管市场是否饱和。于是,眨眼之间,毕业生就如雨后春笋,而质量却参差不齐。
最终,与我同届的同学中,有人继续远离故乡,在外漂泊——墨西哥的海上油井,委内瑞拉的热带丛林,西撒哈拉的孤村荒漠中都有他们的身影;而那些希望留在家乡,只求平静安稳生活的人则机会寥寥——要么在培训机构混课时,要么在翻译公司跑堂……收入可怜,竞争激烈,前景暗淡。还有很多人因学业不精,直接面临着失业或转行的现实。
相比之下,能够留在家乡,从事与自己所学相关的专业,我应该感到庆幸。
尽管如此,刚办完入职手续,第一次去教室上课,第一天在教师宿舍里安身的时候,还是有一种《放牛班的春天》里,克莱门特·马修刚到池塘底教养院做助教时的失落感。毕竟比不上财大气粗的部属高校,国家院所。自负盈亏的民办学校很简朴,没有动辄就斥资几百万堆砌的大理石、汉白玉校门,没有高大雄伟的教学楼建筑群,没有国家重点实验室,没有名师……一切都显得务实质朴,甚至呆板乡土。
也正因为如此,学校从上到下却有一股《亮剑》里李云龙的队伍的气质——不靠爹不靠娘,就靠我们自己创。没有财大气粗的纨绔气质,也没有繁文缛节的官僚作风,处处都是谦虚、务实的样子。
学校实施军事化管理。早上天还没亮就开始早自习,一直到入夜都还有晚自习。外语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主要靠时间积累,在师资力量、办学经验有限的条件下,这算是最简单有效的提高学生成绩的办法。对于学校来说,一群人里出了几个尖子,能出国留学,能考上重点大学的硕士,就该张灯结彩了。而但凡有条件出国的人,学校方面都会努力拓展关系安排其出国“镀金”。
冬天的清晨,浓浓的雾气弥漫在校园里,我揉着惺忪睡眼,穿过幽静的林间小路去教室监督早自习。冷空气从衣领灌进来,让人无比眷恋温暖的被窝。走进教室,学生们用书本掩护着还没有啃完的包子、煎饼果子,教室里弥散着早餐铺子的味道。那一刻,很恍惚,感觉自己还在高中,只不过位置从课桌换到了讲台上。
我所接触的第一批学生虽然不是什么高考六七百分的学霸和尖子生,情商却都不低。90后的孩子们和我们这一代人很不同,如果说我出生、成长的时候,社会的变革和新旧时代的交替刚刚开始,那么,他们则生活在资讯发达、资源丰富、价值观多元化、社会更开放的环境里,更加早熟、灵敏、活跃,也富有创造力。
我常常对他们说:“我不在乎你们的成绩考得好不好,只希望你们珍惜学生时代的每一天,要活得健康,漂亮,有活力!”他们也仿佛都看得见我的心。
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天生热爱学习,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只有学习这唯一一条出路。但是,在我眼中,有教无类,学校不分贵贱,学生不分优劣,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启蒙老师,以及启蒙老师是否尽心尽力。
作为一名教师,你如果有本事,投入一颗真心,学生们就服你,上课像过节;你如果没有真材实料,只知道耍权威,学生们打心里看不起你,上课也很煎熬。
课虽然不多,但刚刚开始熟悉工作时还是颇有压力的。在教学上,学校非常尊敬和信任我们这几个为数不多的海归教师。于是,我刚入职就带了两个年级,五个班,上百名学生。教研组每周都要检查教案,编撰评学标准;备课组每天都要写教案,检查教案,编写作业,检查作业……
我得一边翻译官方教材,用于西班牙文化一科的教学,一边搜集西语听力材料,用于西语听力的教学。每个周末,我都足不出户,蹲在家里写教案。虽然系、部领导非常民主,没人对我提出多少具体的要求,但是我却时刻提醒自己——当你站在讲台上,面对几十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时,如果前言不搭后语,或回答不上学生的问题的时候,是找不到借口和台阶的。为了避免尊严扫地,课前课后就要多花时间准备。
还记得当我第一次踏上讲台前,也曾紧张过,但是,想起自己五年来经过的专业训练,看到下面一双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就在心里默念:“别怕,你可以做得好!”
大概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概是因为备课认真,教学有活力,第一堂课的效果很好,我向学生们分享着自己在海外的经历,顺便把知识要点一一带过,孩子们则听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
我的教学经历是非常短暂的,白驹过隙之间,孩子们却已教会我成长为一名对得起自己良心的老师。冬末春初的一天,我感冒了,带病上课的时候声音沙哑,说话吃力,学生们立刻就发现了。第二天,我刚到教室,就发现讲台上放着一瓶饮料,一盒润喉糖,旁边放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体书写着安慰和祝愿的话语。我抬起头来,看到全班的同学也看着我,脸上尽是关怀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仿佛想起了自己高中晚自习的时候,和小伙伴们猜拳决定谁以上厕所为理由去楼下商店买零食和饮料的岁月;那些,都是逝去的青春……而此刻,我仿佛又变成了和讲台下的学生们一样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孩子。
这种穿越时空的触动,哪怕只有一瞬间,也算是作为教师独享的福利。
在和孩子们相处的过程中,这份工作让人体会出更多名利之外的意义。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些日子里,我和一群年轻的同事们把自己最好的青春,最纯粹的理想,初生牛犊的勇气,没有杂念的希望,每一个周末的假期,每一个有早自习的清晨,每一个秉烛阅卷的深夜,还有对学生深切的期待——都寄托在了工作之上,都给予了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在和各种“妖魔鬼怪”周旋的职场里,每每回忆起这一段经历,回忆起师生之间的情谊,都倍感幸运。因为这细腻、温暖的爱,让我懂得了立足本行、爱岗敬业的含义,也鼓励我不断拼搏。
在多少人疲于奔命、多少人面临失业的大环境下,一个文科生本科刚刚毕业就找到了遮风避雨的屋檐,理应知足常乐。一段时间里,我总会在领取工资的时候喜笑颜开,沾沾自喜。然而,又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内心里仿佛有某种火一样炙热的东西,在隐隐地波动。
一天,班上最好学的学生向我提出了一个关于语法细节的问题,我的回答却不能使她满意,带着刨根问底的精神,课后,她和我讨论了很久。我发现,对于一个常用的小品词,按照现有的教材和教参,教师只需要掌握和介绍三种用法,而学生已经自学了五种。
她每天那么刻苦,她是那么执着,那么希望能够在老师这里寻找到代表真理的肯定,然而,我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学识去回应她。这一刻,我内心里酝酿许久的某种情绪终于成熟,那是一种来自更高、更远的追求的召唤。
于是,我再次背起行囊,开始了求知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