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说文解字》释“美”之本义质疑
许慎撰《说文解字》于公元1世纪后期至2世纪间,距“美”字出现于甲骨文时代已两千多年了,距“美”字用于《诗经》的时代也有千年了。他对“美”之初义释训是否正确?如果正确,也就能正确解释《诗》及以后《左传》《庄子》等先秦文献中出现的大量“美”字的意义;如果会引起歧义,那我们就应大胆地对他的释训提出质疑。现在,请允许我以《诗经》等古代经典文献为依据,对“甘也。从羊从大”依次提出质疑:
“甘”,初义即好味道,或曰味美,《尚书·洪范》述“五行”:
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这是最早出现的“五味”说,孔安国《传》释“稼穑作甘”曰:“甘味生于百谷。”那么,“美”是否可等同于“甘味”呢?我在前面已说过,“美”不见于《尚书》和《易经》,最早见于《诗经》,在《国风》中出现三十次以上。那么,有“美”可与“甘”等言“味”之物或感觉味美之食联系的吗?遍查《诗经》中数十例,一例也没有!全部是言美男美女、与人有关的诗句,试分例选录。言美男的有: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风·简兮》)
不如叔也,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郑风·叔于田》)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其人美且鬈。……其人美且偲。(《齐风·卢令》)
三首皆是赞美武士、猎人的诗。写到美女的则更多,如:
彤管有炜,悦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邶风·静女》)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鄘风·桑中》)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郑风·有女同车》)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郑风·野有蔓草》)
彼美叔姬,可与晤歌。(《陈风·东门之池》)
类似之处还有不少,这里不能尽行引录。再看关于眼睛、神态风度而及“美”的诗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美目清兮。(《齐风·猗嗟》)
彼其之子,美无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魏风·汾且洳》)
应该特别值得注意是,《诗经》中言“美”者,皆是男女情人称对方,有性爱意味,《陈风·防有鹊巢》谓“谁侜予美,心焉忉忉”,直称“我的情人”(“予美”)。
“美”不与“味”相关,那么,《诗经》言及“味”用什么词呢?通检305篇,用“甘”、用“旨”!用“甘”不多,仅《邶风·谷风》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其他有“甘瓠”“甘雨”等。凡及酒食美味的,几乎全用“旨”形容之。《说文解字》释:“旨,美也,从甘匕声。”旨的“古文”是,很像现在少数民族中还有的饮酒习俗,人俯首以竹管或芦管汲酒之状。“旨”从“甘”,有古字形为据,“旨”即美味或同“甘”,此为许慎正确之释。《诗经》中以“旨”言美味遍及《风》《雅》《颂》,现各举几例: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邶风·谷风》)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中唐有甓,邛有旨鹝。(《陈风·防有鹊巢》)(注:“苕”“鹝”皆味美之草)
君子有酒,旨且多。……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旨矣,维其偕矣。(《小雅·鱼丽》)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小雅·桑扈》)
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大雅·凫翳》)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周颂·丝衣》)
鲁侯戾止,在泮饮酒。既饮旨酒,永锡难老。(《鲁颂·泮水》)
称酒味醇美而曰“旨”者多,“酒既和旨”(《小雅·宾之初筵》),似乎一切好味道都在酒中。而提到菜肴,则以“嘉殽”连及:“彼有旨酒,又有嘉殽。”(《小雅·正月》)《小雅·车舝》亦有“虽无旨酒”“虽无嘉殽”句。一般地说味道美不美,则如《小雅·甫田》所云:“尝其旨否。”
从《诗经》可作确证的“美”字用法与言“甘”言美味皆用“旨”,许慎的“美”字释义没有确凿根据,似无可怀疑。
“羊大则美”,笠原先生特别论证了“羊大”则“肥胖强壮”, “肥厚多油”, “防寒”等产生视觉、味觉、触觉的美感,这在实际生活中确实是如此,但从更美、更有味、更舒适的享受追求,古人的意识中,并不是大羊最美,而是小羊即“羔”(即《说文解字》中“羊子也”),从《诗经》若干诗篇看,恰恰是羔羊更美。古人以羔羊最为珍贵,其肉质鲜嫩味美(五味调和之“羹”即“从‘羔’从‘美’”),皮毛柔软,乃至用于献祭天神与祖宗。《豳风·七月》第八章写道: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两次提到“羔”,可见祭礼上献羔方显特别隆重。周代还将羔羊皮作毛裘定为官服,《诗经·国风》中四国《风》诗有《羔羊》《羔裘》诗,皆言其美:
羔羊之皮,素丝五。……羔羊之革,素丝五。……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召南·羔羊》)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羔裘豹饰,孔武有力。……羔裘晏兮,三英粲兮。……(《郑风·羔裘》)
羔裘豹袪,自我人居居。……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唐风·羔裘》)
羔裘逍遥,狐裘以朝。……羔裘翱翱,狐裘在堂。……羔裘如膏,日出有曜。……(《桧风·羔裘》)
四首诗皆描写羔裘之美:或以白线巧妙缝制又绣五色图案,或以豹之皮毛饰袖、领等处,或以羔裘与狐裘并美。在孔子心目中,“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皆美服,而小羊皮制的“羔裘”比小鹿皮制的麑裘与狐狸皮制的狐裘更珍贵,“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论语·乡党》),即羔裘只能用作上朝官服而不能穿它去吊丧。总之,羔皮肯定比老羊皮柔软而美,在他们眼中,羔羊比大羊更美,就如小孩比大人更可爱一样。由“从羊从大”而推论“羊大则美”,同样是没有确凿的事实为依据。
《诗经》之后,记载孔子及其学生言论的《论语》,多处出现“美”字,也未与“味觉”联系,如:“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子路》)又如:“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泰伯》)再如,孔子评论一位能言善辩的卫国大夫祝与一位容貌很美的宋国公子:“不有祝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雍也》)三例中的“美”字能解释味觉之“甘也”吗(当然可引申为“善”)?孔子也言及味,如“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述而》)但未连及“美”字,而说《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八佾》),却又不言“味”。
再看《左传》,大量运用“美”字(有近百次),大致可分为五类:
(一)涉及人与人事的有:“春秋成人之美”“孝子扬父之美”(《隐公元年》), “美而有勇力”(《襄公二十一年》), “美齐侯之功也”(《僖公元年》)。
(二)描述男子女子之形貌情态的有:“公子鲍美而艳”(《文公十六年》), “子皙信美矣”(《昭公元年》), “庄姜美而无子”(《隐公三年》), “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昭公二十八年》), “天下多美妇人”(《成公二年》)。
(三)涉及天地自然景物的有:“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天地之美具焉”(《庄公二十三年》)。
(四)言车、服等日用器具的有:“庆季之车不亦美乎”(《襄公二十七年》), “(庆封)献车于季武子,美泽可鉴”(《襄公二十八年》), “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襄公三十一年》), “穆姜使择美槚以自为榇与颂琴”(《襄公二年》)。
(五)“美”升格为观念的。这种升格可先举一典型之例:前已引《襄公二十七年》齐国庆封“其车美”,而叔孙豹曰:“豹闻之,‘服美不称,必以恶终’! ”显然此“美”与“恶”相对,已不限于具指车、服。还有:“美恶不嫌同辞”(《隐公七年》), “甚美必有甚恶”(《昭公二十八年》), “己恶而掠美为昏”(《庄公十四年》)。
遍查《左传》,没有见到一个“美”字与味觉或进食之物联系起来,与“美”字构成的词汇已有“美秀”“美称”“美谈”等等,独不见“美味”!
汉代《诗经》被尊为“六经”之一,东汉时《左传》之学盛行,立学官设博士,难道这位文字学家没有细检?不过,他一句“美与善同意”,给他的释义留有很大的余地。“善”, 《说文解字》作“譱”,释曰:“吉也,从誩从羊,与義美同意。”显然,“善”是一种观念,“美”上升到观念范畴,与“恶”相对,前引《左传》之文即是。许慎将“美,甘也”上升到“吉也”,留给了后人更多的解释空间,可是,徐铉等偏偏将重点放在“从羊从大”而推导出更偏狭的“羊大则美”,以至后人不察其微便断言此即“味觉美”。
许慎著《说文解字》有伟功于后人,他释“美,甘也”是否还有后他之人已不能见到的更古老的文献作依据?两千年过去了,我们也只能存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