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是中国传统美学里的一对重要范畴。放在一起讲,它是一个根本性的美学和艺术观念;分开来看,虚与实又构成一种对立和统一,从中衍生出种种对审美和艺术的本质及特征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对虚实问题的认识,当是中国古代美学思想的一根主线。这是我们今天研讨古人虚实之论的一个基本的判断,而这个判断是可以在中国古代美学及文艺思想里找到大量材料去印证的。不光是在古代,当今的美学和文艺理论虽如此发达,但许多重要的观念,尤其是对美和艺术本质的认识,仍未尝不可以由虚实去审视并立论。正是这个原因,中国当代一些美学家在其思想和方法中,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对传统的虚实之论给予特别的看重。[1]按照为许多专家所看好的中国美学及文艺理论走民族化道路的设想,虚实之论进入美学原理和艺术概论,恐怕是迟早的事情。要达到这个目标,还有许多融合古今和中西的工作要做,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尤其是文艺理论批评中虚实的观念及范畴有个比较完整和深入的了解。这也正是我们这本小书要做的工作。以往的美学史或文艺批评史著作,多多少少地要涉及虚实问题,有的甚至把它当作一条发展线索来谈,但那只是大面中的一点或长链中的一环。在这里,我们有机会用专书为虚实立说,当尽可能把这问题谈得更深更透一些,使虚实作为美学观念及范畴的意蕴更多地显露出来。
谈论之先,我们对所谈问题作一个粗略的交代,因为虚实之论在中国传统美学及文艺理论里涉及面非常之广,表现形态也非常之多,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本身也有虚实隐显之分。比如,直接讨论虚实问题的是显而易见的虚实之论,而不以虚实立论,却包含着对所论问题之中虚实关系体察的言论和观点,也不可以说它不是虚实之论。有时候,这后一种观点所表达出的对虚实问题的理解,较之字面上的虚实之论更为精深。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中国古典美学里的许多范畴,像形神、言意、心物、意境等等都是。这些范畴,显然应当是我们考索虚实问题的必要的视点。除这些范畴之外,还有大量的对虚实问题的精辟见解,是包藏在具体的艺术鉴赏和批评之中,鉴赏或批评者自己并不一定是在专门为虚实立说,但我们研讨传统美学中的虚实观,是不能不把它给寻绎出来的。不仅隐显,虚实问题在中国古代美学及艺术批评里还有大小之分。有的大处着眼,从虚实的角度去建立审美及艺术创作的本质论或本体论,有的小处入手,从审美对象及艺术作品的细微末节去评说虚实的妙用。前者如文学理论里的道与技及形而上和形而下之分,后者如诗文作法里的虚字、实字以及画论书论里设色、用笔等。从这一点看,虚实的确是中国古典美学和艺术批评里很富有弹性和张力的范畴,其运用面之广和渗透力之强,都令人瞩目。究其原因,又在于触及了审美及文学艺术的根本,或可称之为中国古代美学和艺术批评的“本根”之论。而虚实这对范畴,较之前述形神、言意、心物、意境等,就处于更高的层次,有着“元范畴”的意味。当然它并不总是“高高在上”,当虚实的观念被用于具体的审美鉴赏和艺术批评,它也成其为一般的概念和术语。这几方面的例子在中国传统文论及其他艺术理论中比比皆是,因此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就有必要把不同层面及不同含义的虚实之论给区分开来。
把这问题看得再细一些,放到中国古代美学思想、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的历史长河中去审视,我们还可以发现更多的“虚虚实实”的现象,从而也从更多角度去加深对美学思想和艺术理论中的虚实观念的理解,并由此加深对中国传统的美和艺术的规律及特征的理解。比如说,传统的艺术本体论,是以对虚境的开拓为其进化的重要标志的,由言志到缘情,由赋形到传神,由意象到意境,就是其例;又比如说,文学史上的流派、思潮往往在虚实之间相争并互补,把明清以还的神韵、格调、肌理、性灵诸说放在一块比照,就不难看出这一点;再比如,艺术家的创作个性和创作手法也可以尚虚和崇实划分,其创作实践也有助于我们对虚实问题的认识,中国诗学史上著名的“太白之飘逸”和“子美之沉郁”之论,多少能给我们透露出个中消息。凡此都可见虚实问题在中国传统美学和艺术批评里异常丰富的体现,它提醒我们,对这问题的探讨,一定要放开眼界,同时还要曲径通幽,既要看准成一家之言的虚实之论,也要认清包含在相关美学和文艺思想中对虚实观念的领悟和运用。这样做,是为了更加全面和深刻地去领会中国古典美学和艺术的精髓,而虚实这对范畴正可以为我们打开一扇仰观俯察的窗口。
这里还要特别指出,在虚实这对范畴中,虚与实两个方面在美学上的意义并不是对等的,毋宁说是“虚”的方面占了主导的地位,它是美感及艺术魅力产生的决定性因素。而审美对象的美感效应有多大,主要是取决于“虚”到了怎样的程度。这个道理最好是用文艺作品去说明。比如说,一首诗或一幅画,眼睛所能看到的是“实”,这“实”处本身的美是十分有限的;而超出字面或画面的让人难以言喻的会心之处是“虚”,这“虚”处才是美感的来由和渊薮。一件艺术作品,其美感的有无和高下,很大程度上就在这“虚”处的有无和深浅。尽管“实”处并非可有可无,它是“虚”处赖以生成并生发的前提条件,但对艺术创作来说,写“实”本身并不是目的,把人心引向“虚”境才是它的指归。从这一点,我们可以断定“虚”的这一面在虚实这对范畴中占据主导地位;也可由此把握中国古典艺术的一个总体上的特征,那就是在实处落笔,却在虚处经营。当然,在具体的艺术创作及理论批评中,虚与实的含义及关系比这要复杂得多。这里,我们只是大体上确定“虚”的主导作用;下面的文章,也主要做在“虚”的一面。至于虚实之间相互依存及相反相成的关系,则随具体问题去做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