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应该具有文学的素养

叶嘉莹

我很早就有这样一个想法,觉得学科学的人,应该也跟文学结合起来。因为从古今中外的历史上都可以得到证明:最好的天才,富有创造性的科学家,像牛顿、瓦特,他们都是既有很锐敏的直觉感受,而且也具有很丰富的联想能力。

在中国历史上,东汉的张衡,他曾经创制了浑天仪和地动仪,是关于天文学和预测地震的两种很重要的科学上的创造发明;而同时,他在文学上也留下了不朽的、伟大的成就。他在东汉时代,是五言诗的一个非常好的作者。他的《同声歌》在早期的五言诗的作品之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首诗。他不仅在五言诗的创作方面很有成就,而且对七言诗的创立也有很大影响。从他有名的《四愁诗》,“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我们可以看到,他是把《楚辞》里有“兮”字的体式,跟没有“兮”字的七言的句子结合起来了。他是从《楚辞》的有“兮”字的七言形式过渡到没有“兮”字的单纯的七言诗的一个重要作者。不但如此,张衡还写有那长篇伟制的《两京赋》,以及短小的抒情赋,可以说没有一种体裁是他写不好的。他是同时在科学上、文学上都有成就的一个人。我认为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

还不只是从中国和外国古代的科学家及艺术家可以得到这样的证明。我在台湾教过很多年书,历代文选、诗选、词选、曲选,还有各种诗人的专书,我除了教这些课以外,我还教过一门课——大学国文。那时的台湾,他们在高考时也是举行全台湾的联合招生考试,按成绩来录取的。那时候台湾大学在台湾省里是成绩最好的一个学校,大家总是把第一志愿填上台湾大学。到了台湾大学以后,无论是文科、理科、工科、商科……所有的科系,必修大一国文。而在联考招生时,学生的程度不整齐,有的高,有的低,要是把程度不一的学生放在一个课堂来教,老师就很伤脑筋。讲快了,程度低的同学跟不上;讲慢了,程度高的同学感到很无聊。所以,他们把各学科学生的大一国文、英文,按照入学考试的成绩来分班。他们把国文成绩最好的一班让我来教。

而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那些国文最好的学生,大部分不是文学院的学生,而是理学院的学生。因为我同时也教中文系的课程,所以二者一相比较,我就发现许多颇有文学天才的学生都去读理学院了。因为他们觉得,比较起来,学中文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所以他们虽然也很有文学的兴趣,但是当他们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他们都填报了理学院的志愿。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我认为他们学理科是好的,他们可以作出更大、更多的科学方面的贡献,但是我同时也就遗憾他们有那么好的文学天才,竟跟文学疏远了、脱节了,把他们那么好的天才,白白地浪费了。我认为这是天下最可惜的一件事。所以,我是从一二十年以前,就有了这个念头,我觉得理学院的同学们,他们学理科,这是好的,是应该鼓励的,可是同时,他们如果有文学的兴趣,我们也应该帮助他们发展这方面的兴趣,使他们成为文理兼长的,富有创造性的人。这样的人,我相信:文学,他们可以有成就,而理学也可以从直觉的锐敏的感受和丰富的联想,能够有更好的科学上的创造和发明。

我学习的是古典文学,而我这几十年沉浸在古典文学之中,我也研读,我也写作,我也教书,我就发现,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最美好的一面,是保存在我们的古典文学之中的。屈原、陶渊明、杜甫、李白、苏东坡、辛稼轩……那些古代的诗人们,他们的作品里边,所含蕴的那一份丰富的、美好的、崇高的品质,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品格,他们的志愿,他们的感情,他们的修养,我觉得那是非常可宝贵的,我觉得应该让我们的年轻人在这美好的文学里边,汲取到我们中华民族最宝贵的一份文化上的营养。我们应该把我们所知道的传给我们下一辈的人,这是我们的责任。

我虽然是散木,但是我“难忘诗骚屈杜魂”,我没有办法忘记他们这些人的品格、感情,因为我真是被他们感动了。我的一个亲戚写信来开我的玩笑,他说:“我们大家都不理解,你这么大年岁了,还东奔西跑。”(我1945年毕业,明年就毕业四十年了,毕业四十年了,也就是教书教了四十年。我从来没有休息过,连暑假我还不休息,从外国跑回国教书)他们说:“我们不理解这个做人的态度……你这是苦行僧,还加了传教士。”我说:“是的,如果说我传的是诗教,而且是广义的诗教,要把中国诗歌里边这一份崇高、美好的思想、感情、品格、修养传下来,那我真的是有这样的理想,我也真的是有这样的意愿和感情的。”


(本文选自《叶嘉莹说诗讲稿》。内容为1984年作者在北京经济学院所做的讲演,由杨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