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戴(载)营窛(魄)抱一,

能毋离乎?

窞(抟)气至(致)柔,

能婴儿乎?

修除玄监(鉴),

能毋有疵乎?

爱民栝(治)国,

能毋以知乎?

天门启阖,

能为雌乎?

明白四达,

能毋以知(智)乎?

生之畜之,

生而弗有,

长而弗宰也,

是胃(谓)玄德。

魂魄相合而持守于道,

能够做到不违不离吗?

专心敛聚生命元气而达于柔静,

能够做到像婴儿那样天真纯一吗?

涤除心镜上的尘垢,

能够做到不留一点瑕疵吗?

爱恤百姓而治理国家,

能够做到无所为而为之吗?

心机发动,

能够做到恃弱而守雌吗?

明了天下事理而无所不晓达,

能够不凭借通常的俗慧巧智吗?

生育万物而畜养万物,

生育而不据之为己,

畜养而不干预宰制,

这就是所谓玄德的无为为之。

【校释】

戴(载)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抟)气至(致)柔,能婴儿乎?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能婴儿乎”句上残损多字,据乙本此节所损当为“载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抟气致柔”。

郭店楚简本未见此章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载营魄抱一,能无离(離)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校之以帛书乙本(甲本残损严重),“戴”作“载”(“戴”通“载”),“窛”作“魄”(“窛”为“魄”之异体字),“离”(非“離”之简体字)作“離”(“离”同“離”),“窞”作“专”(“窞”通“抟”而“抟”通“专”),然其句脉、文义悉从同。

※诸传世本中有与王弼本稍异者,其如:周至至元碑本、傅奕本,“抱”作“袌”(袍),“载营魄抱一”为“载营魄袌一”;末句“能”下有“如”字,“能婴儿乎”为“能如婴儿乎”。磻溪大德幢本,“营”作“盈”,“载营魄抱一”为“载盈魄抱一”;“婴儿”上有“如”字,“能婴儿乎”为“能如婴儿乎”。易州景龙碑本、易州开元幢本、遂州龙兴观碑本、敦煌写本之乙、丙、英本、河上公(影宋)本、李道纯本、刘惟永本、林志坚本,句末两“乎”字并无,“能无离乎”为“能无离”,“能婴儿乎”为“能婴儿”。易州景福碑本、楼观台碑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河上公(道藏)本、李约本、唐李荣本、唐《御注》本、陆希声本、张君相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王真本、道藏无注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苏辙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白玉蟾本、彭耜本、董思靖本、宋李荣本、林希逸本、范应元本、文如海本、无名氏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邓锜本、杜道坚本、张嗣成本、释德清本、薛蕙本,“婴儿”上有一“如”字,“能婴儿乎”为“能如婴()儿乎”(易州景福碑本,“婴”作“”)。

俞樾《诸子平议》云:“河上公本无‘乎’字,唐景龙碑亦无‘乎’字。然《淮南子·道应篇》引《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则古本固有‘乎’字。”俞氏这一判断今为出土之帛书所印证,诚可以先见之明许之。但其亦云:“‘能如婴儿’句,河上公及王弼本均无‘如’字,于文义未足,惟傅奕本有‘如’字,与古本合。”衡之以帛书,此推断则不可谓无误。其实,“能婴儿乎”义即“能如婴儿乎”,“如”字并非必不可略,《庄子·庚桑楚》引老子语云“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其句式恰亦如此。

“载”,自南宋禇伯秀以来,注家以其通“哉”而将其断于上章句末——“天之道”或“天之道也”作“天之道哉”或“天之道也哉”——者不乏其人。禇伯秀《老子解》云:“篇首‘载’字诸解难通,盖以前三字为句,‘抱一’属下文,与后语不类,所以费辞牵合。尝深考其义,得之郭忠恕《佩解集》引开元诏语云:‘朕钦承圣训,覃思玄宗,顷改正《道德经》十章“载”字为“哉”,仍属上句。及乎议定,众以为然。遂错综真诠,因成注解。’此说明当可去千载之惑。盖古本不分章,后人误以‘天之道哉’句末字,加次章之首,传录又讹为‘载’耳。五十三章末‘非道也哉’句法可证。”(见刘惟永《道德真经集义》所引)此后,清人孙诒让、近人马叙伦、蒋锡昌等皆因袭禇说。然而细玩帛书乙本九章末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其语气、节奏已臻完整,似不必再加一“哉”字,其与五十三章句末“是谓盗竽,非道也哉”以四字为句而必得有“哉”字之情形非可相提并论。

“戴”,通“载”,而“载”有“行”义。韦昭注《国语·周语中》“若登年以载其毒,必亡”云:“登年,多历年也;载,行也。”“营窛”即魂魄,“窛”为“魄”之异体,“营”则为“魂”,刘良注《文选·陆机〈吊魏武帝文〉》“迨营魄之未离”云:“营,魂也。”“抱一”则为抱朴或守道;“一”即纯一,指“道”,亦即指“朴”。“戴(载)营窛(魄)抱一,能毋离乎”,意即魂魄相合而持守于道以行,能够做到不违不离吗?

“窞”通“抟”(zhuān),通“专”,专一之意;裴骃《史记集解》释《史记·天官书》“卒气抟”引如淳语云:“抟,专也。”又,司马贞《史记索隐》释《史记·秦始皇本纪》“抟心揖志”云:“抟,古专字。”“至”通“致”,臻于、达到之意;孙诒让《墨子间诂》释《墨子·明鬼下》“至明罚焉”云:“至,同致。”释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八“致问”注引《三苍解诂》云:“致,至也,到也。”“窞(抟)气至(致)柔,能婴儿乎”,谓专心敛聚生命元气以臻于柔静,能够做到像婴儿那样天真纯一吗?

修除玄监(鉴),能毋有疵乎?爱民栝(治)国,能毋以知乎?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玄监(鉴)”作“玄蓝”(“蓝”为“监”之借字,“监”即“鉴”),“毋”字下少一“有”字,“爱”下悉皆残损。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其用字与帛书乙本稍有异,如帛书乙本“修除”王本作“涤除”(“修除”、“涤除”同义),乙本“玄监”王本作“玄览”(“览”借作“监”,“玄监”即所谓心镜),乙本“能毋有疵”王本作“能无疵”,乙本“栝国”王本作“治国”(“栝”为“治”之借字),乙本“毋以知”王本作“无知”,但二者句脉、文义无异。

※诸传世本有略异于王弼本者,其如:易州景龙碑本,两“乎”字并无,“民”作“人”,“知”作“为”,“能无疵乎”为“能无疵”,“爱民治国,能无知乎”为“爱人治国,能无为”。易州开元幢本、敦煌写本之英本、李道纯本、刘惟永本、林志坚本,两“乎”字并无,“能无疵乎”为“能无疵”;“知”作“为”,“能无知乎”为“能无为”。遂州龙兴观碑本,两“乎”字并无,“民”作“人”,下一“能”字作“而”,整节文字为:“涤除玄览,能无疵?爱人治国,而无知?”敦煌写本之丙本,两“乎”字并无,下一“能”字作“而”,“知”作“为”,“能无疵乎”为“能无疵”,“能无知乎”为“而无为”。敦煌写本之乙本、河上公(影宋)本,两“乎”字并无,“能无疵乎”为“能无疵”,“能无知乎”为“能无知”。唐李荣本、王真本,“民”作“人”,“爱民治国”为“爱人治国”;“知”作“为”,“能无知乎”为“能无为乎”。傅奕本、范应元本,“知”上有“以”字,“能无知乎”为“能无以知乎”。邢州开元幢本、庆阳景祐幢本、周至至元碑本、楼观台碑本、磻溪大德幢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河上公(道藏)本、李约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陆希声本、张君相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道藏无注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苏辙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白玉蟾本、彭耜本、董思靖本、宋李荣本、林希逸本、文如海本、无名氏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赵秉文本、时雍本、邓锜本、杜道坚本、吴澄本、张嗣成本、明《御注》本、危大有本、释德清本、薛蕙本、焦竑本、周如砥本、潘静观本,“知”作“为”,“能无知乎”为“能无为乎”。

“修”,打扫之谓,“修除”即扫除;郑玄注《周礼·天官·大宰》“祀五事,则掌百官之誓戒与其具修”云:“修,扫除粪洒。”又,郑玄注《周礼·春官·典祀》“若以时祭祀,则帅其属而修除”云:“修除,芟(shān)扫之。”“监”、“鉴”为古今字,“玄监”即玄妙之镜,这里喻指心镜;贾谊《新书·胎教》“明监所以照形也,往古所以知今也”之“监”,与帛书《老子》“监”用法同。“修除玄监,能毋有疵乎”,意即清洁心镜能够做到不留一点瑕斑吗?

“栝”,“治”之借字。帛书整理者读“栝”为“活”,注云:“通行本作‘治国’,《经典释文》释‘民治’云:‘河上本又作“活”。’帛书中‘活’写作‘栝’,此‘栝国’即‘活国’,河上公本旧本盖与此同。”高明《帛书老子校注》则云:“‘活国’甚不辞,古籍不见。李翘《老子古注》云:‘“爱民治国”,河上本“治”作“活”,讹。’乙本中‘栝’字,不应读作‘活’,应当读作‘治’,‘栝国’即今本之‘治国’,‘栝’字与‘治’乃声之转也。《广韵》:‘栝,他玷切。’读音近似于‘胎’,与‘治’字通。‘栝’字古音属透纽谈部,‘治’字属定纽之部,‘透’、‘定’古同为舌头,‘之’、‘谈’旁对转也,音同通假。”(高明:《帛书老子校注》,第266页)高说可从。“知”,为、作之意,高亨《周易大传》注《易·系辞上》“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引王念孙语云:“知犹为也,为亦作也。”“爱民栝(治)国,能毋以知乎”,意为爱恤百姓治理国家能够做到无所为而为之吗?

天门启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毋以知(智)乎?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此节文字尽损。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以帛书乙本勘校,王本讹误有二:其一,乙本“为雌”王本作“无雌”。“为雌”即“知其雄,守其雌”之意,而“无雌”则与老子用“弱”守“柔”之旨不合,“无”当为“为”之传写之误。其二,乙本“毋以知(智)”王本作“无为”。“明白四达,能毋以知(智)乎”,即明白事理无所不晓达可不凭借俗慧巧智之意,而“无为”用于“明白四达”虽勉强可通,但终是不如“毋以知(智)”更切老子所言之趣致。对此,清人俞樾、今人高明皆有指出,可参酌。

※诸传世本与王弼本多有相异处,其如:易州景龙碑本、易州开元幢本、敦煌写本之英本,两“乎”字并无,“无雌”作“为雌”,“无为”作“无知”,整节文字为:“天门开阖,能为雌?明白四达,能无知?”遂州龙兴观碑本,两“乎”字并无,“天门”二句与“明白”二句句序互倒,两“能”字并作“而”,“无雌”作“为雌”,整节文字为:“明白四达,而无为?天门开阖,而为雌?”敦煌写本之丙本,两“乎”字并无,“无雌”作“为雌”,“天门”作“天地”,“天地”二句与“明白”二句句序互倒,两“能”字并作“而”,整节文字为:“明白四达,而无为?天地开阖,而为雌?”河上公(影宋)本、刘惟永本、林志坚本,两“乎”字并无,“无为”作“无知”,整节文字为:“天门开阖,能无雌?明白四达,能无知?”李道纯本,两“乎”字并无,“无雌”作“为雌”,“四”作“洞”,“无为”作“无知”,整节文字为:“天门开阖,能为雌?明白洞达,能无知?”敦煌写本之乙本,两“乎”字并无,“无雌”作“为雌”,整节文字为:“天门开阖,能为雌?明白四达,能无为?”邢州开元幢本、易州景福碑本、庆阳景祐幢本、磻溪大德幢本、楼观台碑本、李约本、唐《御注》本、唐《御疏》本、陆希声本、杜光庭本、强思齐本、陈景元本、吕惠卿本、司马光本、苏辙本、陈象古本、宋《御解》本、邵若愚本、李霖本、彭耜本、董思靖本、宋李荣本、文如海本、无名氏本、吕知常本、赵秉文本、时雍本、杜道坚本、吴澄本、薛蕙本、周如砥本,“无雌”作“为雌”,“无为”作“无知”,整节文字为:“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傅奕本、范应元本,“无雌”作“为雌”,原“为”字上有“以”字,整节文字为:“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以为乎?”唐李荣本,“无雌”作“为雌”,“能无雌乎”为“能为雌乎”。张君相本,“天门”二句与“明白”二句句序互倒,“无为”作“无知”、“无雌”作“为雌”,整节文字为:“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周至至元碑本、北京延祐石刻本、河上公(道藏)本、王真本、道藏无注本、白玉蟾本、林希逸本、吕知常本、寇才质本、邓锜本、张嗣成本、明《御注》本、危大有本、释德清本、焦竑本、周如砥本、潘静观本,“无为”作“无知”,“能无为乎”为“能无知乎”。

“天门”,古来注家说法颇众。河上公注云:“天门谓北极紫微宫,开阖谓终始五际也。治身,天门谓鼻孔,开谓喘息,阖谓呼吸也。”王弼注云:“天门,谓天下之所由从也。开阖,治乱之际也。或开或阖,经通于天下,故曰‘天门开阖’也。”然而,相形而论,《庄子》中所谓“天门”似更切近老子本意。《庄子·庚桑楚》有谓:“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郭象注云:“天门者,万物之都名也。谓之天门,犹云众妙之门也。”又,《庄子·天运》谓:“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成玄英疏云:“其心之不能如是者,天机之门,拥而弗开。天门,心也。”从上下文所贯穿的语脉看,“天门启阖”之“天门”当为用以领悟“万物出乎‘无’、‘有’”之“心”;其诚然为人之心,然唯其可体会“众眇之门”,方可被称为“天门”。“雌”,相对于“雄”,其用以喻说柔弱;高诱注《淮南子·原道》“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云:“雌,柔弱也。”“天门启阖,能为雌乎”,谓心机发动能够做到恃弱而守雌吗?

“明白”,懂得、了解之意,其与《庄子·天道》所谓“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之“明白”意趣相同。“四达”,通晓天下之事理。“明白四达,能毋以知(智)乎”,谓明了天下之事理而无所不晓达能不凭借俗常的智慧吗?

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胃(谓)玄德。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德”字上残损九字,据乙本当为“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其“弗”作“不”,且比帛书本多“为而不恃”句。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其略异者如:李约本,无“生之畜之”句,其整节文字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磻溪大德幢本,“谓”作“为”,“是谓玄德”为“是为玄德”。

“畜”,养或养育之意;陆德明《经典释文·周易音义》释《易·师·象传》“君子以容民畜众”引王肃语云:“畜,养也。”“生之畜之”,谓生长之养育之。

“有”,占有、据有之意;“生而弗有”,谓生育之而不占有之。

“宰”,主宰、控制之意;“长而弗宰”,谓畜养之而不宰制之。

“玄德”,无所为而为之之德;王弼注云:“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1

【疏解】

此章的主题词为“玄德”,亦即无所为而为之之德。前六组问句在于引导养民治国者反躬自省其德量的修持,后一节文字则相应于既已涉及的修德之准矱明确喻示何谓之玄德。

“戴(载)营窛(魄)抱一,能毋离乎”,这一反躬自问是从人所当取法的“一”或“道”说起的。“抱一”即守一或守道,魂魄(“营魄”)持守于道或与道为一是修德的标的。对于老子来说,修德是一种生命的践履,须得全身心的投入,所以他分外要提出修德之人不可不诉诸魂魄;同时,在老子这里,修德即是“法道”——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因此,他强调了“抱一”或对“道”的持守。魂魄可否守道而不离,这是老子心目中修德的至要前提,也是德量修持的至高境地。

“窞(抟)气至(致)柔,能婴儿乎”,这是对“抱一”(守道)之境的取譬言说。“柔”有“弱”意,而“弱也者,道之用也”(《老子》四十章),因此,“致柔”即是致“弱”,而致“弱”亦即是致“道”。“道法自然”,其自然而然,无所造意,无诈无伪,如婴儿般纯一不欺,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专心敛聚元气而“致柔”如同婴儿,乃是“营窛(魄)抱一”而“毋离”的同义语。不过,“柔”更多地见之于“道”的发用,而“婴儿”则是“柔”这一“道”之发用的最可直观的比喻。其实,老子亦曾说“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二十八章),而“复归于婴儿”也是“复归于朴”、“复归于无极”(同上),亦即复归于“道”。

“修除玄监(鉴),能毋有疵乎”,是对修德而达于“抱一”(守道)之境的再度取譬相喻。“玄鉴”即玄妙之镜,其用以喻说人的心灵之镜或人的似镜的心灵。以涤除“玄鉴”上的瑕斑比拟消弭可照见于心镜的欲念,如此“抱一”、“致柔”正可谓“闻道者日损”(《老子》四十八章)。“修除玄鉴”是从否定的意趣上作修德以为道的肯定的,这否定使修德见诸具体的生命践履,而“能毋有疵乎”的反身自问则隐示了日损其欲者必得达于“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同上)所趋向的那种彻底。

“爱民栝(治)国,能毋以知乎”,是“修鉴”、“致柔”而“抱一”的德量修持向邦国治理的推衍。“知”在这里取“作”、“为”之意,“毋以知”即“毋以为”或“无以为”。不下五十种传世本“知”作“为”而“能无知(乎)”作“能无为(乎)”或“能无以为(乎)”,显然并非偶然,而帛书“能毋以知乎”亦决非有的注家所说的误“为”为“知”。“知”既然作“为”解,则帛书本与传世本于义皆可通,且二者并无扞格。但就版本而言,帛书或更近于《老子》原本之真,而河上公(影宋)本之“能无知”,河上公(道藏)本、王弼本等传世本之“能无知乎”,亦可谓更契合于帛书。

“天门启阖,能为雌乎”,其所导示在于泯除好胜之心以求谦下做人而与世无争。“为雌”一如“致柔”,处弱原是对自然而无为之道的应和。在老子这里,“为雌”不是谋略,更不是诈术,它从根本上被关联于人的心机的发动,被认可为“道”之所导的趋向本身。

如果说“天门启阖,能为雌乎”重在反身自问于“不争”,那么“明白四达,能无以知(智)乎”所反身自问的便更大程度地在于“弃知(智)”(《老子》六十三章)。“明白四达”说到底乃是心通自然而与自然相融浃;领悟自然之道须得自然而然。智巧之知有悖于自然,取法自然而融会自然便不可不尽弃智巧之知或所谓聪明才智。帛书此章六组问句中“能毋以知乎”出现两次,似是重句,但实际上因着“知”的所指——前一“知”为“为”、后一“知”为“智”——的相异而意致并不相同。

以上六组问句以问为述,所述皆不外于省身以修德。“德者,道之功”(《韩非子·解老》),此“功”乃功用,所以又可谓“德,道之用也”(陆德明《经典释文·老子音义》)。“致柔”、“修除玄鉴”、“为雌”以至于“爱民治国”而“毋以知(为)”、“明白四达”而“毋以知(智)”,诸修德之目无不环集于“抱一”或守“道”。老子之道“无名”而“有名”、“恒无欲”而“恒有欲”,其玄致乃在于“有”(“有名”、“有欲”)、“无”(“无名”、“无欲”)相即而至于“异名同谓”。修德而得此玄致,其德可谓之“玄德。”《老子》五十一章称“道生之畜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此之谓玄德”,这“玄德”是对“道”的“功”、“用”径直称说,本章后一节文字“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似是对五十一章文字的重复,然而这看似重复申说的“玄德”却是就修德者守“道”或“法道”而其终于得之于“道”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