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阅读《晋书》应注意的问题和方法

唐修《晋书》的史学价值虽高,但也存在着某些缺陷,这是读者在阅读时首先必须注意的。我们根据前人对《晋书》的批评,并结合本人的研究,对《晋书》不足之处,概括总结为三条。

第一,《晋书》出自二十余人之手,而无名家做总体性的统一加工修订,虽有敬播“叙例”,未能全面贯彻,因而有时体例不够规范,或前后内容重复。最突出的是纪、志、传、载记史实,有时互相牴牾。如《怀帝纪》记永嘉四年(310)十一月,加凉州刺史张轨安西将军(三品),本传谓永嘉中(307—312)拜代都督的镇西将军(二品)。《愍帝纪》记杜弢“道亡死”,本传中却说:“(弢)不知所终”。这是纪、传记述互异。《孙盛传》记其父恂为颍川太守,《孙楚传》却说其子恂“未仕而终”。《武帝纪》记咸宁五年(279)十月,“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束皙传》作太康二年(281),《卫恒传》又作太康元年(280)。这是纪与传、传与传记载互异。《慕容载记》云拜为使持节、侍中、大都督、督河北诸军事、幽冀并平四州牧,《穆帝纪》只说假幽、平二州牧。这是纪、载记内容互异。《李重传》载“于时内官重,外官轻,兼阶级繁多,重议之,见《百官志》”。可是《晋书》有《职官志》,不称《百官志》,且不载李重之议。《司马彪传》记泰始初,武帝亲祠南郊,彪“上疏定议,语在《郊祀志》”。而《晋书》无《郊祀志》,惟有《礼志》,亦不载彪疏文。这是纪、志所记不相顾及。所有上述诸条,皆因纪、志、传、载记出自众人之手,无一大手笔总其成,彼此不相检照所致。此外,撰史者抄录袭用旧晋史文,不细考究,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第二,我国古代史学名著,大多能广稽百家、兼容众说而推雅取正。这是最重要的考求信史精神,要求撰史者要有严谨的学风和明睿的识断。《晋书》在这方面也出现了不少错误。如《皇甫方回传》载王敦遣从弟廙代陶侃,“廙既至荆州,大失物情,百姓叛廙迎杜弢”。据陶侃、王廙、杜曾三传记载,荆州将吏拒王廙,乃在廙未到荆州之前,且所迎为杜曾,而非杜弢。《孝武帝纪》记太元十四年(389)六月,“荆州刺史桓石虔卒”。而《桓石虔传》说他监豫州、扬州五郡军事、豫州刺史,而不为荆州刺史。另据《桓石民传》载,石民为监荆州军事、荆州刺史。可见石虔当为石民之误。桓温北伐“金城泣柳”事,本在东晋太和四年(369)第三次北伐,由姑孰赴广陵,必经琅邪侨郡治所金城。《桓温传》误移于永和十二年(356)第二次北伐。此次北伐姚襄,由江陵赴洛阳,不得经金城。《王羲之传》记“王敦尝谓羲之曰:‘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阮)裕亦目羲之与王承、王悦为王氏三少”。此事采自《世说新语·赏誉篇》“阮光禄云”条:“王家有三年少,右军、安期、长豫。”刘孝标注称:光禄为阮裕,右军乃羲之,长豫乃王悦(即王导长子),安期指王应(王导兄王含之子)。而王承也字安期,乃太原王湛之子,他卒于元帝渡江之初,不得入琅邪王氏“三少”。(参考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卷八《赏誉篇》,中华书局1983年版)上面两条均为采《世说新语》资料未加深究而致误。《王羲之传》称:羲之为会稽内史时,“遗尚书仆射谢安书”。按羲之为会稽内史时,谢安尚未出仕。永和九年(353)夏四月,谢尚为尚书仆射,此时王羲之正为会稽内史。故谢安当为谢尚之误。《天文志》下载:义熙七年(411)七月,朱龄石平蜀。按《安帝纪》称:龄石以义熙八年(412)十二月西征,九年(413)七月平蜀。显然前者为误。《天文》、《五行》二志,虽出自名家李淳风之手,仍存在着纰谬。如日蚀由于太阴之交,约一百七十三日一交,故未有不逾五月而再日蚀者。《天文志》中却载:武帝泰始二年(266)七月丙午,十月丙午;泰始九年(273)四月戊辰,七月丁酉;十年(274)正月乙未,三月癸亥;惠帝永康元年(300)正月己卯,四月辛卯等皆有日蚀,并不满一百五十天。以《宋书·五行志》相校,则泰始二年惟有七月丙午日蚀,九年惟四月戊辰日蚀,十年惟三月癸未日蚀,惠帝永康元年惟四月辛卯日蚀。沈约《宋书》所载日蚀,据两晋实录,又合日蚀常规,必可据信。显然《晋书·天文志》中所载其他四处日蚀当为误记。《地理志》缺漏尤多,如太康三年(282)以后至怀、愍两朝三十四年,郡县沿革多不记。东晋地理沿革全无,其中侨州郡县及十六国疆域志,与当时政治军事斗争关系密切,《地理志》却全部遗漏。这些都反映出,《晋书》作者群虽然文化层次较高,但其中多文咏之士,史学素养较差。他们对我国古典史学的优良传统,即考信求实精神,缺乏深刻认识,更谈不上潜心追求。可以说,这是《晋书》出现各类史实纰谬和缺漏的主要原因。

第三,封建史家的著述,对封建迷信大多难以完全避免,这是其史观和史学功能所决定的。但他们考信求实精神和学风严谨程度不同,其著作中封建迷信色彩浓淡也各异。应当承认,《晋书》中的封建迷信色彩是比较浓厚的。如《杜皇后传》记:“长又无齿,有来求婚者辄中止。及(成)帝纳采之日,一夜齿尽生。”《干宝传》载,其父宠侍婢,其母妒忌。宝“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既而嫁之,生子”。《苻丕载记》云:前秦右丞相徐义为慕容永所俘,“械埋其足,将杀之。义诵《观世音经》,至夜中,土开械脱,于重禁之中若有人导之者”,遂南奔。《刘聪载记》说:刘聪死前,鬼哭于光极殿,其子约已死,“至是昼见”。《艺术·吴猛传》记,他有“神方”,还豫章时“江波甚急,猛不假舟楫,以白羽扇划水而渡,观者异之”。《艺术·佛图澄传》称:他“能役使鬼神”,石勒爱子斌暴死后,澄“取杨枝沾水,洒而咒之”,斌又复生。《桓温传》载方士比丘尼有道术,于别室浴时,“倮身先以刀自破腹,决断两足”,浴后身体完好如初等。应当指出,《晋书》中的鬼神荒诞不经之说较多,既因采自当时鬼神志怪之书的资料,又受王隐、何法盛晋史中《鬼神录》的影响。虽说此为败笔,但又反映了当时人普遍崇拜宗教鬼神的文化风尚,为我们提供了研究当时人文化心态的素材,未可一概否定。正如吕思勉所说:《晋书》“荒怪”之说,“亦当时风气使然”,“唐修《晋书》偶而存之,亦何足怪”。(吕思勉《读史札记》论《晋书》七)《史通·采撰》篇贬《晋书》说,“其事非圣,其言乱神”;《四库提要》斥其“崇尚浮虚,宏奖风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正史·晋书》)均属偏激之谈,而非笃论。因为两晋之时,正是一个“非圣”、“乱神”、“奖浮华”、“尚风流”的时代,《晋书》如实记述当时文人学士风貌,以及文化学术思潮,同时也记录了一些反对浮华和无神论思想的言论,正好从正反两方面反映了两晋历史的真实,符合实录的原则。

尽管《晋书》存在着某些缺陷,但从全面考察,其资料十分丰富,体例较完备而有创新,史事叙述头绪清楚,处理东晋十六国的复杂关系较为合理,行文简洁遒劲而具有文学风采,且包含着某些古典史学的进步观点,它基本上反映了两晋十六国一百五十六年历史的全貌,而且是记述这段历史最为完整的惟一一部史著。因此,南宋史家叶适在全面论述《晋书》时指出,《晋书》的成就占七八成,其不足之处只占二三成,(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三○《晋书二·总论》)乃是较为公允的评价,因为它完全符合《晋书》内容的实际。以后学术界对《晋书》的评价,大都认同叶适的观点。如刘节《中国史学史稿》认为,“唐修《晋书》是一部好的正史”。尹达主编《中国史学发展史》,对《晋书》本纪、列传、载记的编排叙述,基本上作了全面肯定。台湾学者廖吉郎在《六十年来〈晋书〉之研究》中提出:唐修《晋书》“虽不及《史》、《汉》、《三国》诸书,然以视唐宋以下诸史,犹当较胜一筹,其蒐讨之博,包罗之富,诚汉以后一伟大著作也”。我们认为,读者在阅读《晋书》时,既要注意书中的缺陷,不为其所误导,又必须对《晋书》有客观公正的评价,充分认识其史学成就,而对古代史家不能苛求,这样才能对我国传统文化中的正史有一个全面正确的认识。

关于阅读《晋书》的方法,应当因人而异,灵活掌握。如果读者为了研究两晋十六国史,最好由老师指导,根据所研究的问题有选择地进行阅读。如读者为了学习历史而研读《晋书》,那么,可根据我们前面讲的《晋书》本纪、列传、志、载记内容各有偏重而又互相联系、互为表里的特点,假如要了解某个帝王或某个重要历史人物,则可阅读有关本纪、载记及有关人物列传,从本纪、列传中再挑选相关人物列传及有关事项,自可对该帝王或该人物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假如要弄清当时某一历史事件,则可依据本纪所示纲要,再查阅相关人物列传,因为事是人为的,事和人总是不可分的。假如对某种典制感兴趣,主要可考察各志中的相关内容,以及内容中所示相关人物列传,即可了解其梗概。如果发现时间、地点、事件、典制的疑难问题,只要弄清楚是哪一年,即可在司马光主编的编年体史著《资治通鉴》有关部分中查证。《晋书》关于历史事件,常常分散在本纪、列传、志中叙述,不易全面了解其始末和整个过程。对此,读者可查阅南宋袁枢所编辑《通鉴纪事本末》两晋十六国部分。袁枢根据《资治通鉴》的有关内容,将所有重大历史事件史实集中在一起,按时间先后叙述,对于历史事件始末、相关人物、事件过程等,都讲得十分清楚。读者还可配合阅读近人吕思勉所著《两晋南北朝史》,这是一部质量颇佳的断代史,它可以帮助你明了两晋十六国政治、经济、文化、典制的历史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