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会不接受张先生的建议呢?!我在罗格斯大学留学期间,在国内也曾是大学老师的妻子为了支持我读书,挑起了家庭经济的重担,在罗格斯大学艺术史系的一个著名教授家里打工。通过她与教授夫妇的接触,我对西方综合性大学所设的艺术史系已有所了解。再加上耶鲁大学是世界名校,素以人文学科著称,如能有机会去耶鲁大学攻读艺术史的博士学位,岂不是三生有幸!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每日所记,通常极为简略。1989年10月13日的日记如是记载:“收到张充和女士寄来的《睎周集》,和她通了电话。她说她郑重地向Barnhart推荐我去耶鲁大学。”Barnhart即在耶鲁大学教中国艺术史的班宗华教授,著名的中国绘画史学者。

申请美国各大学研究院的时间通常在秋冬。因为那时并无网上申请,要在Peterson Guidebook of Graduate Studies查到专业方向、申请截止期、地址等信息,然后写信索要申请表,填表格寄出。此外,还要由已毕业的学校和在读的学校校方寄出正式的成绩单,有关教授寄出推荐信,申请程序才算完成。10月23日,我给耶鲁大学研究生院发信索取申请表格,同时给张充和先生发出我的简历,希望她对我的学术背景有更多的了解。在此之前,我曾告诉她我毕业于北京大学,和她算是校友。

三天后,亦即10月26日,我在日记中写道:“晚上张充和女士两次打电话来,很关心推荐我去耶鲁的事。”张先生那天在电话里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从这前后几天日记的简略记载中,可以看出,她已经开始了推荐的准备工作。因为美国的博士生遴选,除了要申请人准备相关文字资料及提交书面申请外,有时主事教授还会要求申请人到校面谈,进一步了解申请人的学术背景和研究旨趣。张先生希望我在她正式向班宗华教授推荐之前,已经开始准备各项工作。

其实,我这边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和张先生通电话的次日,我便打电话给西东大学东亚系的语言学教授王方宇先生,请他为我写推荐信。王先生是书法家,曾访问北大,我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时候,就已和他通过信。到美留学后,我发现王先生家和我的学校同在一州。新泽西州是美国最小的州之一,从学校开车到王先生家大约四十分钟,所以,我曾数度造访请教。后来我才知道,书法是他的爱好,他的研究领域是清初画家八大山人,他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八大山人书画收藏家。此时,王先生正在和班宗华教授合作策划“荷园主人——八大山人的生平与艺术”展览。世界就这么小,巧事都被我撞上了!当我请王先生写推荐信时,他慨然允诺。我在政治学系的导师威尔逊教授(Richard Wilson)和东亚系的涂经诒教授也都同意做我的推荐人。

王方宇与白谦慎在中国印章研讨会上(1992)

我出国时,从未想过转行学艺术史,所以,在国内发表的一些书法论文和评论,都没有带到美国来。罗格斯大学东亚图书馆的规模不大,没有入藏发表过我文章的期刊。正巧我的好友商伟兄在哈佛大学东亚系攻读博士学位(现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讲座教授),我请他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复印了我的文章,作为申请的辅助材料。

根据我的日记,10月30日我同时给普林斯顿大学、密执安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艺术史系发信,索取申请表。既然张先生已经决定推荐我去耶鲁读书,为什么我还准备申请其他学校呢?说实在的,心里没底。在网络不发达的年代,资讯流通远不及今天这样便捷。张先生在40年代已有文名,1949年出国后,虽然曾回国几次,但国内对她有所了解的多在昆曲界和文学界,书法界对她是生疏的。在拜访她之前,我见过她的字,深为歆慕。从李培德教授处,也得知她的丈夫是耶鲁教授,姐夫是沈从文。拜访之后,对她的家世、师承、履历有所了解,但也仅此而已。今天各种关于张家的书籍以及网络流传的诸如张家四姐妹、周有光、卞之琳等等的故事,我那时一概不知。说白了,我对张先生的了解其实是十分有限的。她在耶鲁大学艺术学院教过二十五年书法,和班宗华教授自然很熟,也一定会向班教授力荐。可是,美国大学教授颇讲公事公办,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具有竞争力的申请者呢?谁知道耶鲁大学艺术史系的入学委员会将怎样看待我这个从没上过艺术史课,只不过写过几篇和书法相关的文章的业余爱好者呢?我当时的想法是,既然已经动了申请艺术史系的念头,何不多申请几个学校呢?如果耶鲁不成,或许还能侥幸被其他学校录取呢。1985年我申请美国的政治学系时,投信十余所大学,最后只有四所大学录取我,给学费奖学金的仅罗格斯大学。申请的学校多,概率自然会高些。况且,申请材料一旦准备完毕,分寄给几所学校的材料大同小异,不费什么事,大不了每个学校付几十美元的申请费罢了。至于罗格斯大学的图书馆系,因为不给奖学金,申请截止期比较晚。如果申请所有的艺术史系都碰壁后,那将是我的最后选择。我是同一所学校政治学系的博士生,被图书馆系录取,毫无问题。

11月1日,张先生来电告知,那天她和班宗华教授见面了。她对班先生说,你的学生都是研究绘画的,我向你推荐一个研究书法的。班先生是方闻教授的学生,在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就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是讨论(传)卫夫人的《笔阵图》。所以,当张先生向他推荐我时,他对我的背景甚感兴趣。

当时已是艺术史系三年级的李慧漱同学(现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艺术史系教授)后来向我讲述了张先生去见班教授的细节:那天,张先生打电话到艺术史系,说要见班宗华。这一年,班教授正任系主任,天天上班。接电话的是系里的秘书Barbara,一个和蔼的白人老太太。她说,班教授忙,有什么事先留言。见有人“挡驾”,张先生没多解释,开着车直奔艺术史系,自己敲门找“Dick”(班教授的小名)去了。我查了一下当年的日历,那天是星期三。张先生退休后,每个星期三下午都会到耶鲁大学美术馆的亚洲部整理馆藏中国书画,美术馆和艺术史系的建筑连在一起,她知道在哪能找到班教授。

耶鲁大学美术馆(左侧)和艺术史系(右侧)

张先生和班教授面谈的两天后(11月3日下午),我和班教授通了电话,建立了初步联系。11月13日,我收到了王方宇先生的来信,说他已经向班教授口头推荐了我,并对我的申请前景表示乐观。11月14日下午,我和班教授再次通电话,约好11月底或12月初见面。

11月30日下午,我在班教授的办公室与他会面。不像许多教授通常穿着西装上班,他那天穿着一件套头衫,看起来很随意,让我感觉不那么紧张。他对我的情况已有所了解,简略地问了一些情况后,便明确表示,他希望我到耶鲁来学习,不必再申请其他学校,他将为我争取全额奖学金。不过,他补充了一句,最后能否被录取,还要经过研究生入学委员会集体讨论。那天晚上,我在张先生家里用餐,慧漱也在。她们都认为,虽然最后的结果还要等两三个月,但成功的几率已经很大。第二天,我便寄出了申请表格和材料。我的几位推荐人(包括张先生),也陆续寄出了推荐信。

白谦慎和导师班宗华(中)、马麟(右)(1992)

1990年1月,由徐燕生、于牧洋和我合作策划、中国大陆沧浪书社协办的“中国当代书法篆刻展”在罗格斯大学艺术学院的画廊开幕。张先生的老朋友,李方桂夫人徐樱女士将参加开幕式,我给张先生写了信,邀请她参加开幕式。张先生在回信中说她家里有事,不克前来,但却邀请我和妻子、儿子到耶鲁一聚:


开春后盼阖府来我处一聚。现在天气莫测,长路要当心。上次为了汉思要看“秦始皇”,在纽约博物馆,除了兵马俑外,其余都是“不堪”。只三十八分钟,花了“车费”一千多元,因半途车子坏了。以后种种花费,现在仍在修理中。幸而没有出事伤人伤自己。祝双吉。

充和 一九九〇年一月廿三日


大概此时她认为我被耶鲁大学录取已无悬念,我和家属应该在放暑假前,到学校看看环境和宿舍,做好搬家的准备。

由于一个学生可以同时申请多所大学,美国的著名大学之间有一个约定,正式录取通知书都在每年的3月15日寄出,申请者必须在4月15日前通知学校是否接受录取。但实际上不少大学在1月下旬到2月中旬之间,就已经开始了筛选工作,并在录取通知书发出前和一些申请者进行沟通。(我从1997年至2015年在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任教,长期担任系研究生入学委员会委员,对这套程序相当熟悉。)1990年2月20日晚,我和张先生通了电话,她说没有什么问题了。3月7日下午,我收到班宗华教授一封很短的信,说耶鲁已经决定录取我并有全额奖学金。3月19日我收到耶鲁大学正式录取通知书(3月15日发出,因17、18日是周末,四天才到)。

4月12日,我和家人如期赴约,前往张先生家一聚。是日天朗气清,张先生兴致勃勃地带着我们在美丽的校园里游览,参观了校图书馆、善本图书馆和美术馆。在谈话中,张先生告诉我,她在耶鲁教书二十五年,从未向耶鲁推荐过一个人。80年代她到北京探亲时,欧阳中石先生曾邀她到首都师范大学演讲,事后有些学生写信给她,想申请到耶鲁来读书,她都没有答应。我是她第一个(现在想来很可能也是唯一一个)向耶鲁推荐的学生。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这么淡淡地一说,我心头的压力就增加了许多。于她而言,“郑重推荐”已大功告成,她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可对我来说,被耶鲁录取,只是挑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