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心雕龙》在骈文理论和实践上的成就和贡献

第一节 《文心雕龙》关于对偶的理论和实践

对偶是骈文的第一要素,对偶艺术水平的高低是骈文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文心雕龙》一书是用骈体写成的文学理论专著,书中主要的行文方式是对偶,而难能可贵的是:本书既从理论的高度比较系统地提出了对偶的主要方法和写作标准、常见弊端及其解决办法,又在本书的写作实践中有所体现,身体力行,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看,都远远超过当时文学批评家和骈文作家的水平,在中国骈文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

一 《文心雕龙》中的骈文理论

在《文心雕龙》一书中,从理论的高度探讨骈文中的对偶问题的是《丽辞》篇,该篇内容相当丰富,其内容主要是如下几个方面:

(一)总结出骈文中对偶的主要方法

首先,该文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入手,特别是以经典作家的骈文创作实践为依据,归纳总结出对偶的四种类型,并且对比其优劣,逐一解释。关于对偶的类型,文中指出:“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1]这里刘勰指出了言对、事对、反对、正对四种对偶方法。何为言对、事对、反对、正对?刘勰作了明确的解释:“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2]然后文中又举例说:“长卿(司马相如)《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王粲)《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张华)《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3]接下来又对这四种对偶方法的优劣原因进行阐述:“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4]从中国骈文史上看,这是对骈文创作中对偶艺术最早的理论阐释,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二)揭示出对偶常见的弊病

从正面阐述对偶方法之后,《文心雕龙·丽辞》又以创作实践为依据,揭示出对偶在创作实际中经常出现的种种弊端,主要是四个方面:其一,对句中有多余的部分——骈枝。这是诗文创作实践中常见的毛病。文中以具体的作家作品为例进行说明:“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5]这里虽然是以诗中对偶出现骈枝之弊为例,但是对文也有同样指导意义,就是提醒人们在对偶之时要避免意思重复,防止句子中出现多余的部分。其二,对句之间优劣不均。这主要是针对事对而言。在对偶问题上,刘勰特别重视事对,所以特别提出这一问题。文中指出:“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6]用驾车之事作比,认为两言相配作对偶句之时,如果二者是一好一坏,质量上不能对等,那就好像驾车之时,千里马在左边,驽马在右边,一优一劣不相匹配,这样就不是好的对偶句子。其三,孤立一事,没有匹配。这也是针对对偶中的事对而言,强调用典故作对之时,不能单用一事而没有与之对称之事。文中用一个典故来说明这个道理,非常生动,有说服力:“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7]夔是神话中的人物,相传只有一只脚。刘勰认为:如果事对之时只有孤零零的一件事,没有可以匹配的另一件事作对,那就像夔只有一只脚一样,无法正常行进,只能跳着走路,自然出现病态。其四,缺乏奇气与文采,平庸乏味的对偶句。这是针对骈文的气势与文采而言。对偶需要充沛的文气和特殊的文采,这样才能气韵生动,文采精美,产生良好的表达效果,反之则平庸乏味。从文学史上看,六朝骈文在这方面弊病尤其突出。所以刘勰说:“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8]从反面说明文气和文采在对偶中的重要作用,提醒人们要注意克服这方面的弊端。应该说,刘勰此论确实切中六朝骈文的弊端,对当时和以后的骈文创作都有重要意义。

除了《丽辞》篇之外,《文心雕龙》的其他篇章也不时谈到对偶的弊端,如《明诗》篇中指出:“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9]这是从总的倾向上对刘宋时期诗文中刻意追求对偶,造成过分雕琢、华而不实之弊的描述。此外还有《定势》篇中也提到了这方面的问题:“自近代词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故新色耳。”[10]这揭示了当时的诗文创作,特别是骈文创作上比较常见的又一种弊病——讹巧与穿凿,即片面地求新求奇。

作为六朝时期的作家和批评家,刘勰能够对当时的文学创作,特别是骈文创作中的弊端有如此清醒的认识,是难能可贵的,同时代的其他人,大都“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即使个别人有所认识,也没有达到刘勰这样的高度。

(三)从宏观上提出解决对偶弊端的办法以及常见对偶的规范和标准

在揭示出对偶的常见弊端之后,《文心雕龙·丽辞》又为人们指点迷津,提出解决弊端的具体办法:“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自见也。”[11]归纳起来,这里边主要包含两个具体措施或者说方法:

第一,“理圆事密,联璧其章”。即道理圆通,用事贴切,珠联璧合。这主要也是对事对来说的,关键在于文章义理与所用之事之间要水乳交融,相互切合。其中“理圆事密”是内容方面的要求,就是要求对偶的句子理论上要周延圆转,使事用典都能贴切自然;“联璧其章”是对形式的要求,即要求对偶在艺术形式上要精美,有文采,达到珠联璧合的境界。

第二,“迭用奇偶,节以杂佩”。即骈散结合,调节文气,这是对行文句式的整体要求。虽然骈体以对偶句式为主,但是不讲文气,不讲文采,一味地简单对偶,必然会出现单调乏味的现象,像刘勰文中所说的那样:“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那么,怎样克服这一弊端呢?刘勰给出的办法是迭用骈语和散语,调节行文节奏,即交错地使用单句和对偶句,就像使用各种不同的佩玉来调节人的行动节奏一样,在文章行文中间用骈散,调节其节奏和气势。其实就是要改变单纯用骈,一味对偶所造成的呆板单调、气势不能疏畅的弊病,实行骈散结合,单复兼用,从而使文章气势贯通,流畅自然。对于这一点,后世的骈文理论家也有所阐释,如清代的刘开,其《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一文有言:“故骈中无散,则气壅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不能偏废。”[12]主张骈散兼用。再如近代人孙德谦在其《六朝丽指》中也指出:“作骈文而全用排偶,文气易致窒塞。”又说:“骈体之中,使无散行,则其气不能疏逸,而叙事亦不清晰。”也讲究骈散结合。不过,刘开、孙德谦的这种骈散结合的观点,刘勰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提出来了,其价值自然不同。

刘勰不仅为克服骈偶弊端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而且还提出了对偶的基本美学标准。《文心雕龙·丽辞》中说:“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13]这里,刘勰对言对、事对、正对、反对这四种对偶方法都提出了具体的标准:

其一,言对的标准——精巧。这是关于对偶措词用字的要求。“精巧”是什么意思?就是作对之时,其措词用字必须精美巧妙。所谓“精”是指对偶的语言文字精当、细致、准确,工致整齐,一字难移;同时又包含精炼的意思,即以一当十,以少总多,极具表现力。所谓“巧”是指对偶技艺要高明,用字用词巧妙恰当,看不见斧凿加工的痕迹,有自然天成之致。总而言之,就是要求对偶句既要在语言形式上对得精工妥帖,又要句新意美,妙趣横生。在《练字》篇中,刘勰也谈到文字在文章中的重要作用,指出:“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14]所以他说:“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15]这一思想与《丽辞》篇的“精巧”之论是一致的。

其二,事对的标准——允当。所谓“允当”,就是要恰如其分。既不能“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又不能“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更不能相互游离,文不对题。同时,刘勰还把事对与言对加以比较,认为“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并且指出其中原因:“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意思是言对只是说自己的心里话,所以容易;而事对则要考验人的学问深浅高低,所以难度就大了。才学不深、不广,恐怕就难以作出好的事对了;即使有才学,还要把事对作得“允当”,那就更有难度了。詹锳先生在其《文心雕龙义证》中对事对与言对的难易问题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事对’要举出人的两种事例作为验证,就是用典故,所以比较难;而‘言对’只是举两句不用典故的话在字面上成对,所以比较容易,但不见得就不好。”[16]应该说这一解释得其精髓。

其三,正对的标准——事异义同。所谓“事异义同”,就是指用来构成对偶句式的典故虽然不同,但是要构成相同的意义。我们知道,在诗文创作中,由典故构成的正对,多是使用大致相同的事物进行类比,构成对偶,一般说来比较简单,意味上也比较单调,因此最容易出现庸碌之病,即大量的正对陈陈相因,重复使用,缺少变化,呆板滞涩,读之让人昏昏欲睡。所以,刘勰有针对性地提出正对应该注意“事异义同”,不能简单地类比。应该说,这一要求比一般的正对标准要高一些。

其四,反对的标准——理殊趣合。所谓“理殊趣合”,就是用相反或者相对的典故构成字面上相反、而意义上相成的意趣。王力先生在其《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一文中是这样解释的:“这是用不同的道理来达到同一的意趣,表面上是相反,实际上是相成。这样的对偶是内容丰富的对偶。”[17]詹锳先生的解释精练确切:“‘理殊趣合’是说用两种不同的事理,从不同的角度来合成一种意趣,它字面上相反,实际上相成,反衬比较有力……”[18]如前所述,在对偶方式上,刘勰特别重视反对,认为“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刘勰自己的解释是“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秋耘在其《一得诗话》中也有解释:“刘勰提出过‘反对为优,正对为劣’的主张,因为‘反对’是用意义相反或不同的词来相对,上下两句从不同的角度来表达同一的意境,内容一定比较丰富;‘正对’是用意义大致相同的词来相对,上下两句的涵义不免重复,内容一定比较单调。”[19]

但是,正对与反对的优劣也不是绝对的,刘永济先生指出:“正者,双举同物以明一义,词迳而意重,故曰劣。反者,并列异类,以见一理,语曲而义丰,故曰优。然作者行文亦随宜遣笔,初无绌正崇反之见,未可因舍人此论,而拘于一格也。”[20]这确实是公允之论。

在中国骈文史上,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有关对偶的基本标准问题,具有开山的意义,对后世的骈文创作确实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当然,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文心雕龙》在骈文的对偶理论上也有明显的不足,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对偶种类的划分,还显得简单,不够细致。其实,在刘勰之前及同时期的文学创作实践中,对偶的方式何止四种,归纳起来,可达几十种,刘勰划分为言对、事对、正对、反对,实在有些简单化,不足以概括对偶艺术的发展状况。二是在正对和反对的问题上,也存在偏颇,主要问题是过分重视反对,而对正对过于贬抑,说“反对为优”可以,但是说“正对为劣”则有些过头。从对偶的实践上,特别是骈文创作的实践上考察,一方面反对的条件,即“理殊趣合”的语言和典故有限,而正对的语言条件则极为优越,所以过分强调反对,有时不符合实际。另一方面,作家作品中有数不胜数的正对佳作,非常巧妙,不能用“劣”字来形容和定论。如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21]曹植《洛神赋》:“丹唇外朗,皓齿内鲜。”[22]江淹《别赋》:“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23]庾信《春赋》:“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24]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25]等等,从对偶方法上说,都是正对,或表明心志,或者描写人物容貌;或写景,或抒情,都非常精彩,脍炙人口,不能简单地说“正对为劣”。但是,从总体上看,《文心雕龙》在骈文的对偶理论上的成就是主要的,缺陷是次要的,也是时代的局限造成的,我们不能苛求。

二 《文心雕龙》在对偶方面的实践

《文心雕龙》一书不仅从理论的高度探讨骈文中的对偶问题,提出了上述这些比较系统的方式和方法,而且还把这些理论和方法落实到自己的骈文创作实践之中,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归纳起来,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言对之精巧

言对是诗文创作中最常见的对偶方式,也是《文心雕龙》一书用得最多的对偶方法。如前所述,《文心雕龙·丽辞》对言对提出了自己的美学标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精巧”,即精致妥帖,工巧美妙,这确实是高标准。通过考察《文心雕龙》一书,我们发现刘勰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书中的言对大都以精美巧妙见长。如《情采》:“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26]以言对为主,白战而不持寸铁,但是从语言形式到其意蕴确实可当“精巧”二字。其中“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几句,不仅对偶精工,一字难易,而且以经与纬比喻情理内容与文采藻饰之主从关系,鲜明生动,新奇可喜,使抽象的道理形象化了,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再如《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27]此中“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数语,可以说是妙语连珠,让人目不暇接。从对偶上说,字字珠玑,句句精美;从意蕴上看,语语新奇,含意丰富,余味无穷。清人刘开在《书〈文心雕龙〉后》一文中这样赞美其骈文成就:“示人以璞,探骊得珠,华而不汩其真,练而不亏其气;健而不伤于激,繁而不失之芜;辨而不逞其偏,核而不邻于刻。文犀骇目,万舞动心;诚旷世之宏材,轶群之奇构也。”[28]仅从言对的角度,我们就有这样的感觉。

(二)事对之允当

事对,即用典对,这是诗文创作,特别是骈文创作中常见的方法,清代骈文大家袁枚就说过:“散行可蹈空,而骈文必征典。”[29]从文学史上看,《文心雕龙》提出“事对所先,务在允当”的创作标准有开山的意义,也是用典的不二法门。如果用典不当,那就会事与愿违,弄巧成拙。那么,刘勰自己在用典上成就如何呢?经过仔细考察《文心雕龙》一书的写作实际,我们发现刘勰在事对方面堪称表率。该书五十篇文章之中,事对随处可见,又都贴切自然,与所要表达之情理妙合无间。如《史传》:“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30]这段文字主要是要说明以女后立纪,不合古制。为证明此理,所以连续以数个典故作成两联事对:一以武王故事与齐桓公故事作成正对:《尚书·周书·牧誓》载:“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31]意思是女性是不能当家主政的。《春秋穀梁传》僖公九年:“葵丘之会,陈牲而不杀,读书而加于牲上,壹明天子之禁,曰:‘毋雍泉,毋讫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32]最后一句的意思是不准女人干预国事。二以秦之宣后与汉之吕后故事作对,指出女人干政乱国的反面教训。两联事对与作者要表达的义理妙合无垠,恰如其分,确实达到了“允当”的标准。再如《杂文》:“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33]文中着重评价杜笃、贾逵、刘珍、潘勖等人所作的拟连珠,使用两个典故作成长隔对:《庄子·秋水》:“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34]说的是燕国寿陵的少年远到赵国之都邯郸学步,结果学步不成,反失本步,只好匍匐而归。《庄子·天运》又载:“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35]这里,刘勰使用两个典故作对,生动、形象地说明杜笃、贾逵、刘珍、潘勖等人所作的拟连珠皆弄巧成拙,如同东施效颦和邯郸学步,既典雅含蓄,又深切于事理,句新意美,味之无极!清人程杲在《四六丛话序》中指出:“以事对者,尚典切,忌冗杂;尚清新,忌陈腐;否则陈陈相因,移此俪彼,但记数十篇通套文字,便可取用不穷。况每类皆有熟烂故事,俗笔伸纸便尔挦撦,令人对之欲呕,然又非必舍康庄而求僻远也。要在运笔有法,或融其字面,或易其称名,或巧其属对,则旧者新之,顿觉别开壁垒,庄子云‘腐臭化为神奇’也。”[36]《文心雕龙》的事对应该说达到了“腐臭化为神奇”的境界了。

(三)正对之工稳

相较而言,刘勰本人认为正对不如反对,所以他说:“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对此,詹锳先生在其《文心雕龙义证》中有所说明:“‘反对’指事物的反衬关系,这样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丰富内容的积极作用,所以说‘反对为优’。‘正对’指事物的并列关系,事物并列有时意义重复,所以说‘正对为劣’。刘勰这种提法也是相对而言,并非说正对一定就不好。事实上很多有名的对偶句都是正对,例如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等。”[37]其实,就刘勰本人的骈文创作实践来说,其正对的水平也是相当高的,总的特色是精工稳健,意味深厚。如《诸子》:“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0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共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38]虽然是正对,但是用词精美,对偶工稳,准确恰当,非常贴切地概括出众多作家的创作特色和个性风格,又句新意美。其他如《辨骚》中“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39];《明诗》中“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40];《时序》中“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41]等等,无不工稳妥帖,精妙非常。相对而言,在《文心雕龙》的五十篇骈体文当中,正对占绝大多数,反对占极少数;这众多的正对大都十分精美工稳,在文章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是全书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

(四)反对之理殊趣合

反对,主要是指事义相反之对。上官仪《笔札华梁·论对属》中解释说:“至若上与下,尊与卑,有与无,同与异,去与来,虚与实,出与入,是与非,贤与愚,悲与乐,明与暗,浊与清,存与亡,进与退,如此等状,名为反对者也。(事义各相反,故以名焉。)”[42]刘勰给反对下的定义,不仅包括了它的内含,而且包括了它的基本艺术特征:“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应该说,刘勰在理论上确实有轻正对、重反对的局限,但是在创作实践中,他却没有受此束缚。《文心雕龙》的五十篇骈体文当中,正对数量居多,大都精美;反对所占数量较少,但是质量也确实很高,从总体上看,大都达到了“理殊趣合”的标准,仔细翻检此书,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如《明诗》:“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43]《序志》:“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44]《乐府》:“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韶》响难追,郑声易启。”[45]从字面上看,这些对句都是相反的,但是仔细分析、品味,人们便感觉到它们是从两种不同的角度合成一种意趣,而这种意趣正是通过这样的反衬,更鲜明,更强烈,更具说服力,从而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更加深刻。所以,刘勰骈文中的反对确实收到了“理殊趣合”的效果,在他以前,及其以后的骈文家中,这样的妙语是不多见的。

(五)其他对偶方法的成就

刘勰在《文心雕龙》一书中虽然从理论上只谈到上述四种对偶方法,但是在全书的写作实践中,他所使用的对偶方法绝不止这四种。所以我们在分析、论证本书在对偶方面的成就之时,也不能局限于上述四种。在中国文学史上,谈论对偶方法比较早的,有相传魏文帝的《诗格》,此文中谈到八种对偶方法,即“八对”:“一曰正名,二曰隔句,三曰双声,四曰叠韵,五曰连绵,六曰异类,七曰回文,八曰双拟。”[46]此后唐人上官仪的《笔札华梁·论对属》、李淑的《诗苑类格》、梁桥的《冰川诗式》、旧题唐人李峤的《评诗格》等等都曾对诗文创作中的对偶方法进行总结,到日人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又归纳总结出二十九种对偶方法,书中专有《二十九种对》一文,文中说:“一曰的名对,亦名正名对,亦名正对;二曰隔句对;三曰双拟对;四曰联绵对;五曰互成对;六曰异类对;七曰赋体对;八曰双声对;九曰叠韵对;十曰回文对;十一曰意对。右十一种,古人同出斯对。十二曰平对;十三曰奇对;十四曰同对;十五曰字对;十六曰声对;十七曰侧对。……十八曰邻近对;十九曰交络对;廿曰当句对;廿一曰含境对;廿二曰背体对;廿三曰偏对;廿四曰双虚实对;廿五曰假对。……廿六曰切侧对;廿七曰双声侧对;廿八曰叠韵侧对。……廿九曰总不对对。”[47]

仔细考察《文心雕龙》一书,我们发现上面二十几种对偶方法,绝大多数在书中都能找到成功的范例,从中可以看出《文心雕龙》作为骈文的经典之作在对偶方面的突出成就。经过初步统计,除言对、事对、正对、反对之外,《文心雕龙》一书中使用的对偶方法多达几十种,如单句对、隔句对、同类对、异类对、方位对、联绵对、互成对、双声对、叠韵对、顶针对、流水对、数字对、色彩对、长偶对,比较多的是单句对、隔句对、双声对、叠韵对、顶针对、流水对、数字对、色彩对、长偶对等等。限于篇幅,我们这里不再一一列举,只对其中的单句对、隔句对、双声对、叠韵对、当句对、顶针对、流水对、数字对略加介绍,以见其对偶方法的多方面成就。

单句对,又称单对,即上句与下句单独作对,是最基本的对偶方式,同时也是用得最多、最常见的方式。骈文语言之平庸,往往出现在这类对偶之中。但是在刘勰的手里,单句对同样精彩,远非一般骈文家可比。《文心雕龙》之中,既有散见的单句对,也有成段落的单句对,使用的位置比较灵活。散用于各处的单句对如《明诗》“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48],《时序》“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49]等等,不胜枚举。成段落的单句对在《文心雕龙》之中也很常见,如《情采》:“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50]《声律》:“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51]两个语段都是由单句对偶组成的,特别工稳。本来,单对成段,容易呆板,不易流畅。刘勰在《丽辞》篇中分析对偶弊端时就指出:“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52]指的主要是这类现象。但是《文心雕龙》却完全克服了这样的弊端,其原因一是文有风骨与奇气,二是文采精美,三是作者善于调节文章气势与节奏。其具体办法一方面是在单句对偶之间由虚辞穿插衔接,特别讲究用语气辞来调节文章语气,如上面语段中“夫”“也”等辞的使用就是如此。二是对偶句式长短多变,不像六朝其他骈文家那样固守四六句式,特别是在成段落对偶之时,更是如此,通过对偶句式的长短变化来调节文章语气,除上面的例子之外,我们再看《附会》:“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53]三言,四言,五言,六言,长短变化,参差错落,语言流利,文气畅达。虽然同是骈体文,但是其流畅自如之态不仅六朝骈文家罕有其匹,后世骈文家也多难比肩。

隔句对,即第一句与第三句,第二句与第四句,第五句与第七句,第六句与第八句……间隔作对的对偶方式。《文镜秘府论》:“第二,隔句对。隔句对者,第一句与第三句对,第二句与第四句对:如此之类,名为隔句对。”[54]《文心雕龙》中使用隔句对非常广泛,在五十篇文章之中所占比例相当大。如《时序》:“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55]《辨骚》:“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56]《明诗》:“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萌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57]都是隔句相对,而且相当工整。不仅如此,《文心雕龙》五十篇骈文之中,还经常出现大段的隔句对,妙语连珠,精彩非常。如《诠赋》《定势》两篇就是如此,从句式上考察,连续双行行文,隔句为对,有对必工,确实有精美之态。从文章气势上考察,行文铺排渲染,有雄峻之风;同时在连续用偶之后,以单行收束,更使文章呈现灵动之美,避免语气上的呆板单调。所以,《文心雕龙》的隔句对偶不仅异常精美,而且方法又特别多样,显示出超凡脱俗的艺术才力。

双声对,即以两个声母相同的字与另外两个声母相同的字为对。《文镜秘府论》以诗为例解释这种对偶方法:“第八,双声对。诗曰:‘秋露香佳菊,春风馥丽兰。’释曰:‘佳菊’双声,系之上语之尾;‘丽兰’双声,陈诸下句之末。秋朝非无白露,春日自有清风,气侧音谐,反之不得。‘好花’‘精酒’之徒,‘妍月’‘奇琴’之辈:如此之类,俱曰双声。”又说:“或曰:奇琴、精酒,妍月、好花,素雪、丹灯,翻蜂、度蝶,黄槐、绿柳,意忆、心思,对德、会贤,见君、接子:如此之类,名双声对。”[58]《文心雕龙》也注意到了双声对,在一些篇章中也不时使用,如《明诗》“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59];《程器》“若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60];《诠赋》“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61];《序志》“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62]。这些对句之中,“慷慨”与“磊落”、“忠贞”与“机觉”、“绮巧”与“梗概”、“褒贬”与“怊怅”都是成功的双声对,除了精工之外,又有声韵之美,读起来特别上口。

叠韵对,即以两个韵母相同的字与另外两个韵母相同的字为对。《文镜秘府论》也是以诗为例进行解释:“第九,叠韵对。诗曰:‘放畅千般意,逍遥一个心;漱流还枕石,步月复弹琴。’释曰:‘放畅’叠韵,陈之上句之初;‘逍遥’叠韵,放诸下言之首。双道二文,其音自叠,文生再字,韵必重来。旷望、徘徊、绸缪、眷恋,例同于此,何藉烦论。”又引上官仪的《笔札华梁》,进一步指出:“《笔札》云:‘徘徊、窈窕、眷恋、彷徨、放畅、心襟、逍遥、意气、优游、陵胜、放旷、虚无、彟酌、思惟、须臾:如此之类,名曰叠韵对。’”[63]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我们也发现相当数量的叠韵对,如《物色》:“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64]《乐府》:“若夫艳歌婉娈,怨诗决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65]《时序》:“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66]《养气》:“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67]《杂文》:“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68]其中“宛转”与“彷徨”、“婉娈”与“决绝”、“清英”与“绮靡”、“从容”与“优柔”、“邯郸”与“西施”都是叠韵对叠韵,极其工稳,又显得自然浑成。

顶针对,此种对法又称为联珠对,其构成方式是:上一句结尾的字或者词作为下一句的开头,使文句前后递接,紧凑连贯,极尽流利畅达之态。《文心雕龙》之中也有这种对偶方法,如《知音》:“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69]《章句》:“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70]《练字》:“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71]《物色》:“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因情发。”[72]《原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73]《宗经》:“文以行立,行以文传。”[74]等等,都是顶针对,在文章当中地位不可忽视:一方面在措辞上显示出精工巧丽之美,另一方面又有调整文章语气的作用。特别是作为骈体文,全篇以对偶为主体,双行行文,非常容易陷入呆板单调、平庸滞涩的误区,以这样流利的句式入文,自然使文章句式灵活,生气涌出。

流水对,即指上下两句意思连贯、不可分割的对偶句式,在中国古代诗文中是比较常见的一种修辞方法,骈体文中也经常使用。《文心雕龙》之中存在不少流水对,说明作者比较注意这种对偶方法的使用,如《杂文》:“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75]《序志》:“茫茫往代,既沉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76]《物色》:“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77]《夸饰》:“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78]《通变》:“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79]虽然是骈词俪语,但是句子自然流转,与奇句单行的散文句子有某些相似之处。骈文中适当地插进这样的句式,可以调整骈体文的节奏和语调,从而产生灵活多变、畅达自如的效果。《文心雕龙》中广泛地使用流水对,而且使用的这样精到,既属对精切,又轻松自然,一方面显示出作者的匠心,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作者深谙文章之体要,特别明了骈体之短长,所以便在文章适当的地方恰当地使用这种特殊的对偶方法,使骈体文章在整齐之中又见灵动自如之美,这在骈体风靡天下的六朝时代是难能可贵的。

数字对,即以表示数字的字词构成对偶,这种对偶方法早就受到人们的重视。相传魏文帝的《诗格》中就写道:“一二三四,数之对。”[80]上官仪在《论对属》中也谈到数字对:“‘一二三四’,数之类也。”[81]在《文心雕龙》的五十篇文章之中,数字对偶使用得特别多。首先,《文心雕龙》中经常用数字构成精工的单句对偶,如《原道》:“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82]《征圣》:“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83]《宗经》:“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84]《明诗》:“四始标炳,六义环深。……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85]《诸子》:“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86]《才略》:“一朝综文,千年凝锦。”[87]《章句》:“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88]同时,《文心雕龙》中还经常使用数字构成隔句对偶,工稳巧妙,相当精彩,如《论说》:“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余万字;朱文公之解《尚书》,三十万言。……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89]《养气》:“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后进所以莫遑也。”[90]《章句》:“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91]本来十分简单的数字,在刘勰的手里,居然能够组成这样精美的骈语。

可见,《文心雕龙》一书中的对偶,不仅方法多样,而且艺术手法非常精湛,处处得心应手,是不可多得的范例。如果对《文心雕龙》中对偶艺术的总体特色作一个概括,那还是他自己的语言最为恰当,这就是他所说得“理圆事密”和“联璧其章”。简而言之,一是使事用典切于事理,圆通周密;二是措词对句精美工巧,如珠联璧合。

三 对于《文心雕龙》中对偶的评价

《文心雕龙》一书虽然在对偶艺术上有突出的成就,但是在历史上,人们对此则褒贬不一。

从文学史上看,较早对《文心雕龙》进行评价的是隋代的刘善经,他在《四声论》中一方面肯定《文心雕龙》在声律方面的成就,但是另一方面却对其骈偶体制提出批评:“但恨连章结句,时多涩阻,所谓能言之者也,未必能行者也。”显然对《文心雕龙》使用骈体写作,即以对偶句式为主体持有异议。其实,这是受到了隋文帝时期反对齐、梁以来骈俪文风思潮的影响,因而对骈体采取一概否定的偏激态度,这样,对偶这一骈文最主要的行文方法自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此后,对《文心雕龙》的对偶体制进行批评的也大有人在。如清代的纪昀,对骈文的对偶体制有一定的成见,所以在《丽辞》篇上批道“骈偶于文家为下格”[92],而在《宗经》篇中则直接批曰:“此自善论文耳。如以其文论之,则不脱六代俳偶之习。”[93]显然对《文心雕龙》中的对偶持批评态度,贬之为“俳偶”。再如清谨轩蓝格抄本《文心雕龙》前面的《叙目》中有言:“勰著《文心》十卷,总论文章之始末,古今之妍媸,其文虽拘于声偶,不离六朝之体,要为宏博精当,鲜丽琢润者矣。”[94]言外之意是《文心雕龙》在文体上还存在“拘于声偶,不离六朝之体”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该书在行文上同其他六朝骈文家一样,还受到对偶的拘束,认为这一点对《文心雕龙》一书有负面的影响。今人在谈到《文心雕龙》时,也有类似的观点,如《中国文学发展史》一书中就说:“刘勰站在‘征圣’‘宗经’的立场,对于当日的形式主义文风进行了批判,但他自己在实践中却深受这种影响,他的《文心雕龙》就是用骈体文写的。在他的《声律》《熔裁》《丽辞》《事类》《练字》《章句》一类的篇章里,对于辞藻、对偶、声律、用典、练字、修辞等技巧方面,作了详细的论述,这对于当时的形式主义文风,实际起了助长的作用。”[95]一是对《文心雕龙》一书用骈体写作,即以对偶行文进行批评,二是认为该书关于对偶等艺术技巧的论述是助长“形式主义”,显然,这是比较左的观点,不够公允。

与批评《文心雕龙》一书对偶体制及行文方式的人相比,肯定者和赞美者也大有人在。如明人杨慎,便对《文心雕龙》的骈偶体制充分肯定,他专门用五色笔评点该书,在本书《章表》篇的眉批中就赞美其对偶之精美:“骈丽语,却极工致语。”[96]其他如钟惺,对《文心雕龙》一书的对偶也特别推崇,如在《文心雕龙·诏策》篇“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一联下批道:“采色耀日,称之雕龙非过。”[97]还有清人刘开,其《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中有言“夫道炳而有文章,辞立而生奇偶”,“东京宏丽,渐骋珠玑;南朝轻艳,兼富花月”,“名流各尽其长,偶体于焉大备”,“至于宏文雅裁,精理密意,美包众有,华耀九光,则刘彦和之《文心雕龙》,殆观止矣”[98]。对《文心雕龙》的对偶体制和成就充分肯定,并且认为它是骈体的“观止”之作。此外吴鼒在其《八家四六文钞序》中也说:“夫一奇一偶,数相生而相成;尚质尚文,道日衍而日盛。旸谷幽都之名,古史工于属对;觏闵受侮之句,葩经已有俪言。……敷陈士行,蔚宗以论史;钩抉文心,彦和以谈艺。”[99]肯定刘勰使用对偶之文“谈艺”的成就。更值得注意的是,清代著名的骈文作家、理论家孙梅,对以骈文为载体的《文心雕龙》有更深刻的认识,他对该书在对偶上的成就充分肯定,赞美此书为“论说之精华,四六之能事”[100]。其中后五字特别要紧,是对《文心雕龙》对偶成就的高度概括。

其实,从文学发展的角度考察,《文心雕龙》在对偶方面的成就是应该肯定的。对偶本来是一种修辞手法,后来作家在文章写作中逐渐把它作为主要的行文方式,绝大多数的文句都以对偶出之,于是导致行文体制发生变化,骈体文便产生了。尽管在历史上,特别是六朝时期,骈文中的这种对偶因为一些作家使用不当,出现偏执、孤立、庸冗和过于雕琢、华而不实等等弊端,但是这些都不是主流,而是支流,不能以偏概全。从总体上看,由于对偶艺术的发展,到六朝时期,以对偶句式行文成为一时风气,产生一种颇具中国特色的新文体——骈体美文,它丰富了中国文学的艺术宝库,是文学艺术的进步。虽然有些作品存在弊端,但是成功地使用对偶的佳作更多,其中《文心雕龙》就是典型代表,它为人们如何在骈文创作中正确使用对偶艺术提供了典型范式。清人刘开在其《书〈文心雕龙〉后》中说:“昌黎为汉以后散体之杰出,彦和为晋以后骈体之大宗。”[101]通过考察《文心雕龙》在骈文对偶方面的成就,我们觉得这一评价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