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從楚國巫史傳統看帝繫的形成
儒家的職業是相禮,相當于現在的司儀,因此禮學是儒家的專長,也是他們的謀生手段。《大戴禮記》就是戴德一派傳承禮學的教科書,内容蕪雜。顧頡剛先生注意到《大戴禮記·帝繫》與楚族的關係,他説:
《帝繫》一篇,予前以其中載楚先世特詳,疑爲楚人作。今按,不止此也。黄帝娶於西陵之女,是爲嫘祖,生二子,青陽居江水,昌意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僕。其地皆在楚境與蜀境,直欲將古帝系統移至西南,亦其確證也。[4]
顧先生還認爲《帝繫》一篇主要可以分爲“五帝和禹的世系”、“楚的世系”、“商、周與帝堯、帝摯同出於帝嚳”等三個部分。他懷疑這三部分“當初是獨立的三篇,至少第二段是單行的;後來并合在一起,或者是取第二段加上首尾,冠以新名的。這第二段是楚國的族譜,其中有許多人是没有經過傳説渲染的,恐怕從老童、吴回以下確是真的史實”[5]。顧先生推測楚國的世系可能是《帝繫》發展、形成的基礎,現在對比《國語·楚語上》所記太子箴的學習内容,可以説明顧先生推測的合理性。
此外我們還可以透過古代文化的保存、傳播方式來認識《世》和《世本》的性質。申叔時之“申”就是綫索。
楊向奎先生深刻指出,中國古代歷史,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都是巫祝的專職,這時無論有没有文字,歷史作爲詩歌保存在巫祝的心中、口中。“巫”本來是“以舞降神者”(《説文解字》),也就是代神而言,在他們的歷史中遂使神話與歷史不分,表現形式是史詩與樂舞的結合,這是《詩經》中《頌》的起源,而《楚辭》中的《天問》也正好説明巫祝的祝辭是史詩,没有人能够憑空作出《天問》來,它開始問天,接着是有體系的中國上古史,從開天辟地到夏后鯀、禹的治水,它不完全是神話,是神人不分,傳説與歷史相結合的巫祝舞辭。巫來自神,神的時代,未“絶地天通”,所以人間歷史要從天地的形成開始。史是詩樂,詩樂與舞結合,遂爲巫祝之《天問》,二人對舞,互相唱和,開頭道:
[唱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和曰]: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下面接着是互問或接續式對唱:
[巫甲]:明明闇闇,惟時何爲?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巫乙]:圜則九重,孰營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巫甲]:斡維焉繫,天極焉加?
八柱何當,東南何虧?
[巫乙]:九天之際,安放安屬?
隅隈多有,誰知其數?
[巫甲]: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巫乙]和:出自湯谷,次於蒙汜。
問: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巫甲]:夜光何德,死則又育?
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以上是關于“天”的問答。以下轉入關于“人”的歷史,可能是對唱或連唱。開始,次序紊亂,人天不分,自“羿焉彃日”後,遂基本上轉入夏史的範圍,又夾雜堯、舜、女媧,或章次有誤,非歌舞者之罪。以下安插了一些神話,不知所指,接着又是夏初衰亂事。這叙述了堯、舜、鯀、禹、后羿、寒浞到成湯的歷史故事,混雜了神話傳説。在過去,没有人重視《天問》、《山海經》中的歷史記録,當作神話而忽略了。自王國維先生起到陰法魯先生以甲骨文解上古史,旁徵博引,遂使《問天》、《山海經》中的神話故事,得以復現歷史的真實。這些神話,還屬於“神”職的歷史時代。
楊先生因此認爲中國古代史職的演變,可分三期,即:
一,“神”職歷史時期,這時未“絶地天通”,人人通天爲神,神話與歷史不分。
二,“巫”職歷史時期,顓頊時代,重、黎“絶地天通”,是爲巫的開始。
三,春秋時代,“詩亡然後《春秋》作”,是爲“史”的歷史時期開始。
所謂“神”(申)是巫的前身,是歌唱歷史以祭祖先及上帝的人(申),祖先即上帝,神話即歷史。一直到春秋、戰國時代的楚國,還是巫祝的史職時期[6]。
申也是國名。《山海經》有申山,畢沅懷疑即陝西安塞縣北蘆關嶺。又有上申之山,畢沅懷疑即陝西米脂縣北諸山。其西又有申首之山,畢沅推測在陝西榆林府北塞外。《逸周書·王會》:“西申以鳳鳥。”何秋濤《箋釋》取畢沅説,云:“按榆林在北,米脂在東,安塞在西,相距皆在數百里之内,其山皆以申名,惟安塞之申山最在於西,殆即西申也。”顧頡剛先生懷疑“西申”對“南申”而言。《大雅·崧高》,申封於謝,此是别封於申國,其故土則陝北,故稱之爲“西申”[7]。
“南申”見於金文。現藏江蘇鎮江博物館的申纺蓋(《殷周金文集成》8.4267,以下簡稱《集成》),時代被定爲西周中期,銘文説的是申受到王的册命。1981年河南南陽出土《仲爯父纺》(《集成》8.4189),時代被定爲西周晚期,銘文説:
南申伯大宰仲爯父
有司作其皇祖考
夷王、監伯乔,用
享用孝,用易眉壽
屯右康□(原文此处为□),萬年無
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享。
這是蓋銘,器銘及另一件纺(《集成》8.4188),銘文相同,只是把作器者寫成“仲爯父大宰南申”。
《國語·鄭語》記鄭桓公於周幽王八年(公元前774年)當了王室的司徒,問史伯何處可以逃避周室衰敝之禍,史伯説:“當成周者,南有荆蠻、申、吕、應、鄧、陳、蔡、隨、唐”,可見申、吕與楚並列爲西周的大國。《詩經·王風·揚之水》講到“戍申、戍吕、戍許”。申、吕、許正是防禦楚國的前綫。《國語·鄭語》載西周末、東周初的形勢是:
九年王室始騷:當公元前773年。
十一年而斃:當公元前771年。
平王之末:秦、晉、齊、楚代興,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晉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齊莊、僖于是乎小伯(霸),楚蚠冒于是乎始啓濮。
蚠冒熊率在位17年(公元前757—前741年),繼任者武王已經有能力入侵隨國了,見《左傳·桓公六年》,時爲公元前706年。另據《左傳·哀公十七年》:“觀丁父,鄀俘也,武王以爲軍率,是以克州、蓼,服隨、唐,大啓群蠻。”《左傳·莊公十八年》載楚文王即位,與巴人伐申,在公元前676年。另據《左傳·哀公十七年》:“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爲令尹,實縣申、息,朝陳、蔡,封畛於汝。”可見申國彭氏很早就淪爲楚國的俘虜,但有的得到楚人的重用。楚國可考的令尹共28人,只有彭仲爽不是王族。1975年南陽西關煤場春秋墓,東距古宛城100米,墓中出土的兩件青銅簠,銘文相同(《集成》9.4610、9.4611),曰:
惟正十又一月辛
巳,申公彭宇自
作□(原文此处为□)宙,宇其眉
壽,萬年無疆,
子子孫孫永寶用之。
此申公也是彭氏。
又據《左傳·僖公七年》,文王寵信申侯,“申侯,申出也”,總之申侯是申國女子所生。可能在楚文王時,申國已被楚國吞并,成爲楚國的北方屏障。《左傳·僖公二十五年》載楚鬭克、屈禦寇以申、息之師戍商密,楊伯峻先生注已指出:“楚國經營中國,常用申、息之師。”[8]如《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載申公叔侯戍齊,《左傳·宣公十二年》載申公巫臣伐蕭,《左傳·成公六年》載楚用申、息之師救蔡。《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令尹子玉率領的楚軍在城濮之戰被晉軍打得大敗,子玉欲退入方城,楚成王派人對他説:“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可見必然是申、息子弟戰死者多,以至成王覺得不殺子玉不足以平民憤,子玉最後自殺。《左傳·成公八年》及《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晉侵蔡、楚,襲沈,獲其君,敗申、息之師於桑隧,獲申麗而還,楚失華夏,此申麗應當是申人。《左傳·成公七年》載子重向莊王請求以申、吕之地爲賞田,莊王答應了。申公巫臣曰:“不可。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爲賦,以御北方。若取之,是無申、吕也,晉、鄭必至於漢。”王乃止。可見申、吕之地的戰略地位。
申國國雖亡而文化不亡,申人仍活躍在楚國的歷史舞臺上。《國語·楚語上》一開頭講的就是楚莊王向申叔時諮詢如何教育太子,莊王最後使士亹傅太子箴,楊向奎先生指出士亹即申公子亹,是楚國的“史老”,即老資格的史官[9]。《國語·楚語上》載那位被譽爲“良史”的左史倚相去見申公子亹,子亹不出,左史有怨言,有人告訴了子亹,子亹怒而出,曰:“女無亦謂我老耄而舍我,而又謗我!”左史倚相曰:
唯子老耄,故欲見以交儆子。若子方壯,能經營百事,倚相將奔走承序,於是不給,而何暇得見?昔衛武公年數九十有五矣,猶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於師長士,苟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於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在輿有旅賁之規,位宁有官師之典,倚几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於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及其没也,謂之睿聖武公。子實不睿聖,於倚相何害?《周書》曰:“文王至於日中昃,不皇暇食。惠於小民,唯政之恭。”文王猶不敢驕,今子老楚國而欲自安也,以禦數者,王將何爲?若常如此,楚其難哉!
子亹“老楚國”,即在楚國資格很老,這也許是他不願見左史的原因。古代史官地位很高,尤其是“史老”。申人實爲楚國思想文化領域的精英階層。大概因爲他們都是當時的智者,所以國王、權貴們都要找他們諮詢,形同“資政”。據《左傳·哀公十七年》,左史老曾經輔佐令尹、司馬伐陳,後來又被推薦爲伐陳的主帥人選,可見史老還參與軍事。
據《左傳·哀公十七年》大師子穀語,可能早在楚文王時就已滅申、息以爲縣,申人完全融合到楚人中。《左傳·昭公十一年》、《左傳·昭公十三年》,楚滅蔡,楚靈王遷許、胡、沈、道、房、申於楚。平王即位(公元前528年),封陳、蔡,又把許、胡、沈、道、房、申的人民遷回。見於《左傳》中的楚國人名多見“申某某”,由於材料有限,很難判定他們是姜姓的申或者只是原來屬於申國的人,如申叔展。又如文之無畏又叫申舟,兒子叫申犀。據《左傳·襄公三十年》,楚康王時蔿掩爲大司馬,進行改革,被楚公子圍殺害,財産也被霸占。申無宇斷言:“王子必不免。”公子圍就是後來的靈王。《左傳·昭公七年》載靈王還是太子時,爲王旌田獵,僭越禮制,申無宇斷之;靈王即位後,容納罪人,又遭到申無宇的頂撞。後來蔿氏之族聯合他族叛亂,靈王出逃,申無宇的兒子申亥主動跟從。靈王吊死在申亥家,申亥以二女殉葬。申無宇一家三代,都盡忠於王室。
《左傳》中的楚國人名又多見“申公某某”,如申公壽餘、申公子牟、申公叔侯,“申公”指受封於申、以申爲食邑者。族系更加復雜。如“申公鬭班”、“申公子儀”,是鬭氏。申包胥,《戰國策·楚策一》作“棼冒勃蘇”,注家多認爲“勃蘇”即“包胥”,“棼冒”即以那位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國王蚠冒爲氏。要之都在楚國歷史上有影響。如申公巫臣,更是一位顯赫的人物。巫臣本爲申縣之尹,故稱申公巫臣,又稱子靈屈巫,似乎是屈氏。楚國討伐陳國夏徵舒時,莊王欲納夏徵舒之母夏姬,被巫臣勸止。子反想娶夏姬,也遭到巫臣的勸阻:“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莊王把夏姬賜給連尹襄老,襄老戰死在邲地,其子黑要烝之。最後巫臣携夏姬出逃,真相大白。楚王一怒之下,殺盡巫臣全族。巫臣到了晉國,“晉人與之邢,以爲謀主”,巫臣成了晉國的主要謀士。爲了報仇,巫臣聯合晉國、吴國,並充當吴國的軍事指導,訓練吴軍,與楚爲敵,拖垮了楚國,“楚罷於奔命,至今爲患”[10],這是春秋史上有名的事件。巫臣的兒子狐庸充當了吴國的“行人”,即外交官。他曾代表吴國出使晉國。
除楚國外,申人可能在列國也有活動[11]。
申人爲什麽在楚國等國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楊向奎先生認爲,“申”即“神”,申人之得名,就是因爲他們最早是溝通天人的神巫[12],並且以此立國。即使亡國之後,仍然從事巫史事業(“巫史”一詞見《國語·楚語》)楚國巫史傳統極爲濃厚,顧頡剛先生懷疑《國語》之《鄭語》、《大戴禮記》之《帝繫》“皆出於楚人之筆”[13],是很有遠見的。這一點非常重要,意味著中國最正統的五帝古史框架,其源頭並非在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