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祝融八姓與陸終六子

一、祝融八姓

鄭桓公是鄭國的始封之君,周厲王之少子,宣王時受封於鄭(今陝西省華縣),幽王八年(公元前774年)爲王室司徒。他看到王室已經摇摇欲墜,自己也急急想搬家。把家搬到哪裏是好呢?他跟太史討論,史伯勸他不要搬到南方去,因爲楚國蒸蒸日上,勢不可擋;他預測楚國必然代周而興。《國語·鄭語》這樣記載:

桓公爲司徒,……問於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對曰:“……其濟、洛、河、潁之間乎?……”公曰:“南方不可乎?”對曰:“……天之所啓,十世不替。夫其子孫必光啓土,不可偪也,且重、黎之後也。夫黎爲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孫未嘗不章,虞、夏、商、周是也。……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後八姓,於周未有侯伯。佐制物於前代者,昆吾爲夏伯矣,大彭、豕韋爲商伯矣;當周未有。己姓:昆吾、蘇、顧、温、董;董姓:鬷夷、豢龍,則夏滅之矣。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秃姓:舟人,則周滅之矣。妘姓:鄔、鄶、路、偪陽;曹姓:鄒、莒,皆爲采、衛,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數也,而又無令聞,必不興矣。斟姓,無後。融之興者,其在芈姓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蠻芈,蠻矣。惟荆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

韋昭《解》:“‘南方’,當成周之南,申、鄧之間。……‘替’,廢也。‘光’,大也。‘重、黎’,官名,《楚語》曰:‘顓頊乃命南正重司天,北正黎司地。’言楚之先爲此二官。‘高辛’,帝嚳。……黎當高辛氏爲火正。‘淳’,大也。‘耀’,明也。‘敦’,厚也。言黎爲火正,能理其職以大明厚大天明、地德,故命之爲‘祝融’。‘祝’,始也。‘融’,明也。‘大明天明’,若‘曆象三辰’也。‘厚大地德’,若‘敬授民時’也。‘光照四海’,使上下有章也。……‘柔’,潤也。‘嘉’,善也。‘善材’,五穀、材木。‘八姓’,祝融之後八姓:己、董、彭、秃、妘、曹、斟、芈也。‘侯伯’,諸侯之伯。‘佐’,助也。‘物’,事也。‘前代’,夏、殷、周。‘昆吾’,祝融之孫,陸終第一子,名樊,爲己姓,封於昆吾;昆吾,衛是也。其後夏衰,昆吾爲夏伯,遷於舊許,《傳》(《左傳》,下同)曰:‘楚之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大彭’,陸終第三子,曰籛,爲彭姓,封於大彭,謂之‘彭祖’,彭城是也。‘豕韋’,彭姓之别,封於豕韋者也。殷衰,二國相繼爲商伯。……〔己姓〕五國,皆昆吾之後别封者,莒其後。‘董姓’,己姓之别,受氏爲國者也。有飂叔安之裔子曰董父,以擾龍服事帝舜,賜姓曰董,氏曰豢龍,封之鬷川;當夏之興,别封鬷夷,於孔甲前而滅矣。《傳》曰:‘孔甲不能食龍而未獲豢龍氏,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以事孔甲。’‘彭祖’,大彭也;‘豕韋’、‘諸稽’,其後别封也。大彭、豕韋爲商伯;其後世失道,殷復興而滅之。‘秃姓’,彭祖之别。‘舟人’,國名。陸終第四子曰求言,爲‘妘姓’,封於鄶,今新鄭也。‘鄔、路、偪陽’,其後别封也。陸終第五子曰安,爲‘曹姓’,封於鄒。‘皆’,妘、曹也。‘采’,采服,去王城二千五百里。‘衛’,衛服,去王城三千里。‘或’,六姓之後:‘在王室’,蘇子、温子也;‘在夷狄’,莒、偪陽也。‘斟姓’,曹姓之别;或云夏少康滅之,非也:傳有‘斟灌’。‘斟鄩’,澆所滅,非少康,又皆夏同姓,非此也。‘夔、越’,‘芈姓’之别國。楚熊繹六世孫曰熊摯,有惡疾,楚人廢之,立其弟熊延;摯自棄於夔;其子孫有功,王命爲夔子。‘蠻芈’,謂叔熊在濮,從蠻俗。‘昭’,明也。”

顧頡剛先生指出,這是一篇祝融八姓興衰史,己姓的昆吾、彭姓的大彭和豕韋,雖已做過夏、商時的侯伯(諸侯中的領袖),但己姓、董姓諸國已爲夏所滅,彭姓諸國已爲商所滅,秃姓的舟人已爲周所滅;妘姓的鄔、鄶等國,曹姓的鄒、莒等國,雖還存在,但都已衰落成爲采、衛小邦[81];斟姓竟致無後;只有芈姓大有希望。芈姓又分數支,夔、越和蠻芈都不足掛齒,只有荆楚是有明德的,周王朝衰落下去的時候它必然要興盛起來。祝融後裔之興,史伯在八姓中歸結到芈姓,芈姓中他又歸結到楚,他的預言並没有應驗,代周而興的乃是秦,秦則爲嬴姓。顧頡剛先生認爲,這篇文字,本不是真實記載西周末史伯的預言,而是春秋末或戰國初人所作的托之於史伯的預言。當周王朝既没落,齊、晉諸霸國亦已爲權臣所篡奪,而秦還没有富强起來的時候,誰都看得出楚是最具有統一天下的資格的一個大國,于是做了這篇《鄭語》,道出了楚國興盛的原因及其必然的發展,而把這光榮的未來歸之於其先祖祝融的大功。那時古代典籍猶存,所以能有條有理地叙述出這八姓的興亡,使我們略略認識到這一個大族的分布地點。

八姓以己姓爲首,而己姓則以昆吾爲代表。昆吾所在,《左傳·哀公十七年》記衛莊公的夢,既言“昆吾之觀”,又言“昆吾之虚”,足徵其國即在衛都濮陽,今河南省東北角的濮陽縣,緊挨山東。昆吾遷於舊許,見《左傳·昭公十二年》,楚靈王説“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襄十一年也説“諸侯伐鄭,……東侵舊許”,可見“舊許”在春秋後期已成爲一個地理名詞。許國原來都於今河南許昌縣,因爲受鄭的吞并,在楚的庇護下遷今河南葉縣,又遷今安徽亳州,所以靈王説的“舊許”是指許昌。昆吾所以從濮陽南遷至許昌,可以猜想是由於亡國的緣故;其後又亡,成了許國的封地。《詩·商頌·長發》:“武王載旆,有虔秉鉞。……韋、顧既伐,昆吾、夏桀。”毛《傳》:“‘武王’,湯也。‘旆’,旗也。‘虔’,固”。鄭《箋》:“‘有’之言‘又’也。……建旆興師出伐,又固持其鉞,志在誅其罪也。……‘韋’,豕韋,彭姓也。‘顧’、‘昆吾’皆己姓也。三國黨於桀惡,湯先伐韋、顧,克之,昆吾、夏桀則同時誅也。”可見昆吾之亡就在夏亡於商的時候,《鄭語》説它滅於夏是不確的;本國既亡,其遺民遂南遷於今許昌。顧之所在,《左傳·哀公二十一年》:“公及齊侯、邾子盟於顧。”杜《解》:“‘顧’,齊地。”今山東西部范縣東南五十里有顧城。蘇和温之所在,《左傳·隱公十一年》:“王(周桓王)取鄔、劉、蔿、邘之田於鄭,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温、原、絺、樊、隰郕、攢茅、向、盟、州、陘、隤、懷。”杜《解》:“〔温〕今温縣。……凡十二邑,皆蘇忿生之田:攢茅、隤屬汲縣,餘皆屬河内。”蘇的故址,傳説在今河南温縣西南二十里。温和蘇,《鄭語》判爲二國,《左傳》則以爲一國,《春秋》僖十年:“狄滅温,温子奔衛。”《左傳》:“狄滅温,蘇子無信也。蘇子叛王即狄,又不能於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滅。蘇子奔衛。”又《左傳·成公十一年》:“昔周克商,使諸侯撫封,蘇忿生以温爲司寇,與檀伯達封於河。蘇氏即狄,又不能於狄而奔衛,襄王勞文公而賜之温。”郭沫若云:“余意,温蓋蘇之支庶,蘇公入仕王室蓋别有所封,其故邑爲子孫所保有而亦有蘇名,猶邾之有大、小邾,鄀之有上、下鄀也。故温雖滅而蘇猶存(文十年女栗之盟復見‘蘇子’)。至隱十一年所與蘇田之温,蓋又温之子邑而已。”(《大系·穌公簋》)温、蘇之地在今河南省的北部,離昆吾之虚不遠。董不詳。再有一個這裏説爲曹姓的莒,在《左傳》上却説它也是己姓,文七年:“穆伯(魯公孫敖)娶於莒,曰戴己,生文伯;其娣聲己,生惠叔。”因此韋《解》改説莒爲昆吾之後。還有一個己姓之國,這裏没有寫上的,《左傳·哀公十七年》:“公(衛莊公)入於戎州己氏。初,公自城上見己氏之妻髮美,使髠之以爲吕姜髢。”杜《解》:“‘戎州’,戎邑。……‘己氏’,戎人姓。”按這個己氏即在衛都濮陽城外,很可能是昆吾之族的孑遺,所以《路史·後紀》七引徐才宗《國都記》:“魯、衛間戎爲昆吾之後。”這個“戎”即是《春秋·隱公二年》“公會戎於潛”的戎。至於稱之爲“戎’,或也同徐戎一般,是出於自大成性的姬姓的侮蔑。《漢書·地理志》,梁國有己氏縣,《通典·州郡典》七:“宋州楚丘,古之戎州己氏之邑,……漢曰己氏縣也。”《清一統志·曹州府》:“隋楚邱縣故城在今曹縣東南。”是己氏之地,超衛而入曹,和楚丘的兼跨當時數國正相似。綜合以上諸證看來,己姓分布的據點都在黄河下游拐彎的地方。

董姓的國家,本文只舉了鬷夷、豢龍。據《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記晉太史蔡墨的話:“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耆(嗜)欲以飲食之,……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鬷川,鬷夷氏其後也。”杜《解》:“‘飂’,古國也。‘叔安’,其君名。……鬷水上夷皆董姓。”照《左傳》説,是鬷夷爲董父之後,即豢龍氏,顧先生認爲不應像《鄭語》這樣,分鬷夷、豢龍爲二。鬷之所在,《書序》云:“夏師敗績,湯遂從之,遂伐三鬷,俘厥寶玉。”《續漢書·郡國志》:“濟陰郡定陶:有三鬷亭。”《水經注·濟水一》:“定陶縣,故三鬷國也。湯追桀,伐三鬷,即此。”這個“三鬷”如可移解鬷夷,則鬷夷在今山東西南部的定陶縣,即周代的曹國境。鬷夷以居鬷水而得名,可是鬷水當今何水則不詳,飂國亦無考。據《書序》,三鬷國在湯時猶存,非亡於夏,如果此説可信,則《鄭語》亦誤。到春秋時,魯國尚有鬷氏。《左傳》襄十九年:“齊侯(靈公)娶於魯,曰顔懿姬,無子;其侄鬷聲姬生光,以爲大(太)子。”杜《解》:“兄子曰‘侄’。顔、鬷皆二姬母姓,因以爲號。”齊靈公娶於魯公室,故其姓爲姬;二姬一姑一侄,各用其母的氏爲號,故曰顔曰鬷。漢武帝的子孫稱爲“衛太子”、“史皇孫”,即承此風。定陶和曲阜相去不遠,故三鬷亡後,其遺裔居於魯國。

彭姓三國,彭祖所在,《春秋·成公十八年》:“宋魚石復入於彭城。”杜《解》:“‘彭城’,宋邑,今彭城縣。”晉的彭城縣,即今江蘇銅山縣。豕韋,《左傳》襄二十四年:“在商爲豕韋氏。”杜《解》:“‘豕韋’,國名,東郡白馬縣東南有韋城。”那麽豕韋就是湯所滅的“韋”。漢白馬縣故城在今河南滑縣東二十里,地與濮陽鄰接,所以韋即是“郼”(殷),也即是“衛”,這是有長久的歷史的名都。諸稽,無考,《國語·吴語》有越王勾踐“命諸稽郢行成於吴”的事,可以知道當春秋末年還有以“諸稽”爲氏的人。

秃姓舟人,無考。據《鄭語》:“若克二邑(虢、鄶),鄔、弊、補、舟、依、撓、歷、華,君之土也。”可知“舟”和虢(東虢)、鄶二國相近,在今河南密縣左右。《左傳·閔公二年》有虢(西虢)大夫舟之僑,當是其後代。

妘姓四國,鄔見於《左傳·隱公十一年》,是鄭的地方而爲周桓公所奪取的,可見那時鄔已早亡於鄭;杜《解》:“河南緱氏縣西南有鄔聚。”漢緱氏縣故城在今河南偃師縣南。鄶見於《左傳·僖公三十三年》,鄭公子瑕死,“斂而葬之鄶城之下”。杜《解》:“‘鄶城’,故鄶國,在滎陽密縣東北。”即在今河南密縣東北五十里。這一國於東周初年爲鄭武公所滅,《詩經》中尚有《檜風》。路,無考。東漢王符《潛夫論·志氏姓》以春秋時的“潞子”當之,顯然不確,因爲潞是赤狄。偪陽見於《春秋·襄公十年》“會吴於柤,遂滅偪陽”。杜《解》:“今彭城傅陽縣也。”晉傅陽縣故城在今山東嶧縣南五十里。因爲這國近宋,所以晉悼公率諸侯之師滅了它,把它送給宋人。此外《左傳》上還有兩個妘姓之國爲《鄭語》所漏舉的。隱公元年:“紀人伐夷。”杜《解》:“‘夷’,國,在城陽壯武縣。”孔《疏》:“《世本》:‘夷,妘姓。’”又昭公十八年:“邾人入鄅。”杜《解》:“‘鄅’,國,今琅邪開陽縣,……妘姓國也。”孔《疏》:“鄅爲妘姓,《世本》文也。”漢壯武縣故城在今山東即墨縣西,開陽縣故城在今山東臨沂縣北十五里,這是未被遷走的兩個妘姓小國。

曹姓的鄒,《左氏》、《穀梁》兩家《經》、《傳》都寫作“邾”,《公羊》《經》、《傳》和《禮記·檀弓》則作“邾婁”,戰國時書則皆作“鄒”,故城在今山東鄒縣東南二十六里。戰國中期的孟子就是鄒人。

斟姓無後,當然更難稽考。按《左傳·襄公四年》記少康中興:“浞……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杜《解》:“二國,夏同姓諸侯,仲康之子后相所依。樂安壽光縣東南有灌亭。北海平壽縣東南有斟亭。”《漢書·地理志》,北海郡又有斟縣。又哀元年:“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滅夏后相。”杜《解》:“‘澆’,寒浞子,封於過者。……后相失國,依於二斟,復爲澆所滅。”杜氏説斟灌、斟尋二國爲夏同姓諸侯,用的是《世本》之文,似乎同祝融之族無關;但看晉舉夏郊,董伯爲尸,董增齡《國語正義》説己姓即姒姓,可見夏、祝融二族實可相通,只是事在夏代,時間隔得過遠,文獻缺乏,一時不易充分證實而已。漢壽光縣在今益都縣東北,平壽縣在今濰縣西南,爲古斟城所在,二斟相去僅九十里,斟縣亦在濰縣東,似乎這兩國均可確定在今山東東部。但《水經注·巨洋水》云:“薛瓚(即《漢書·顔注》所引的‘臣瓚’)《漢書集注》云:‘按《汲郡古文》:“相居斟灌。”東郡灌是也。明帝以封周後,改曰“衛”。斟尋在河南,非平壽也。’又云:‘太康居斟尋,羿亦居之,桀又居之。《尚書序》云:“太康失國,兄弟五人徯於洛汭。”此即太康之居爲近洛也。’余考瓚所據,今河南有尋也,衛國有觀土。”是薛瓚和酈道元的意思,斟灌在衛,所以漢東郡有灌縣(今本《漢書》作“畔觀”,王先謙《補注》引陳景雲曰:“‘畔’字衍,《恩澤侯表》、《溝洫志》、《翟方進傳》可證。”地在清代爲山東曹州府觀城縣);斟尋在河南,故能爲太康及桀所居。按《左傳·昭公元年》:“夏有觀、扈。”杜《解》:“‘觀’,國,今頓丘,衛縣。”《水經注·河水》:“浮水故瀆……又東逕衛國縣故城,古斟觀。”是斟灌在衛之證。《左傳·昭公二十三年》:“郊、鄩潰。”杜《解》:“河南鞏縣西南有地名鄩中。郊、鄩二邑皆子朝所得。”《續漢書·郡國志》:“河南尹鞏,有尋谷水。”是斟鄩在河南之證。同是杜預這人,同是《左傳》的注,爲什麽把斟灌、斟尋二國之地一忽兒放在東,一忽兒又放在西呢?《史記·夏本紀·正義》引臣瓚《漢書音義》云:“嘢(斟)尋在河南,蓋後遷北海也。”把遷國來解釋這個矛盾是適當的,所以酈道元在巨洋水下説道:“是蓋寓其居而生其稱,宅其業而表其邑,縱遺文傻(沿)褫,亭郭有傳,未可以彼有‘灌’目,謂專此爲非,捨此‘尋’名,而專彼爲是。”雷學淇也於《竹書紀年義證》裏説:“斟縣之灌、尋乃從河、洛往遷,被名海澨者。”可見二斟本來同在河域,斟尋居西南,斟灌宅東北,和夏后都有密切的關係;不知何時,同遷至山東半島的西部,而斟尋遺址即爲桀取作都城。從斟灌在衛,昆吾、韋、楚也在衛這一點看來,衛是祝融族的一個中心區域是可以肯定的。

芈姓四國,荆即楚。夔見《春秋·僖公二十六年》:“楚人滅夔,以夔子歸。”《左傳》:“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於夔。”則夔爲熊摯自建的國,熊摯爲熊渠子,立國之年當西周後期。杜《解》:“‘夔’,……今建平秭歸縣。”按今湖北秭歸縣東有夔子城,當楚都江陵的西北。越,《史記·楚世家》:“熊渠生子三人,……少子執疵爲越章王。”“越(juot)章”音轉爲“豫(iò)章”,爲今安徽省境内江北、淮南之地,略及河南省東南角、江西省北部,説見顧棟高《春秋時楚豫章論》。越王勾踐這一系,很有從豫章東遷至會稽的可能。蠻芈,《鄭語》云:“荆子熊嚴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紃;叔熊逃難於濮而蠻。”以《楚世家》文勘之,下二人名是“叔堪、季徇”,“徇”(ziuèn)和“紃”(ziuen)固同音通用,“堪”(k'əm)和“熊”(hjwəng)乃大不似。按楚王以“熊”爲位號(見下按語),楚人不當取以爲名,看來“叔堪”一名合於事實,可以改正《鄭語》的訛文。濮之所在,據清人《春秋傳説匯纂》文十六年説“在今枝江縣南境”,則在楚郢都的西南。這四國中,蠻芈先亡,《鄭語》説:“楚蚠冒于是乎始啓濮。”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蚡冒在位爲周平王十四年至三十年(公元前757—前741年),是蠻芈亡在春秋前,《左傳·宣公十二年》所云“若敖、蚡冒篳路(柴車)、藍縷(敝衣)以啓山林”,這“啓濮”當是他的重要工作之一。夔亡於楚成王三十八年(公元前634年)。惟楚與越並成大國,而越到戰國中期也爲楚威王(公元前339—前329年)所滅。

綜合上文看來,祝融八姓,除了昆吾遷今許昌是在亡國之後及夔、越、蠻芈這三個楚的分國都是楚遷荆山以後的新發展之外,其他全在黄河下游,把春秋時的國境來區分,則昆吾、豕韋在衛;顧在齊;彭、偪陽在宋;蘇、温先在鄭,後在晉;鄔先在鄭,後在成周;鄶在鄭;斟灌先在衛,斟鄩先在成周,其後都遷齊:没有一國是在淮河之南的。從這許多祝融族的國家都建立在黄河流域,就可以知道楚國本來也在黄河流域,衛、曹、宋三國裏的三個“楚丘”必然是周以前的楚的遺址。這許多國家,只有己姓的莒、戎州己氏,妘姓的夷、鄅,曹姓的邾,春秋一代中還獨立存在於原地,然而都已淪爲采、衛小國,或竟成爲種族奴隸;其他則早在商初,遲到春秋,全都亡了;獨有南遷的楚則越來越强大而有代周的趨勢。所以讀了《鄭語》這篇記載,使得我們認清祝融八姓是黄河下游的舊主人,一向認爲“南蠻”的楚竟是東方的舊國[82]

以上是顧先生所考,有幾處可以商榷。

昆吾,最早見於《山海經》。《山海經·中山經·中次二經》:“又西二百里,曰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銅。”同篇記載昆吾之山以東二百里有一條發源於陽山的陽水,北流注於伊水。陽山以東三百里有發源於鮮山的鮮水,也是北流注於伊水。昆吾之山以西百二十里有發源於葌山的葌水,也是北流注於伊水。又西三百五十里是蔓渠之山,伊水發源於該山,東流注於洛水。郝懿行《山海經箋疏》:

《水經·伊水》注有鮮山,山當在今河南嵩縣。……《隋書·地理志》云:“陸渾縣有陽山。”……(葌山),山當在今河南盧氏縣西南。……(蔓渠之山)《水經注》云近熊耳山之連麓,是也。山在今河南盧氏縣熊耳山西。

以此推算,那麽昆吾之山在今河南洛寧縣西南。雒水流經洛寧縣,洛寧縣以南越過伏牛山,就是本書一再講到的丹江。

昆吾之山,郭璞注云:“此山出名銅,色赤如火,以之作刃,切玉如割泥也;周穆王時西戎獻之,尸子所謂昆吾之劍也。”昆吾是善於陶冶的民族,《世本·作篇》、《尸子》、《吕氏春秋·君守》等書都説昆吾作陶,由製作陶器到冶煉金屬,也是順理成章。《墨子·耕柱》:“昔者夏后開使蜚廉折金於山川,而陶鑄之於昆吾。”夏后開,即啓,蜚廉是秦族和趙族的祖先,見第七章。正因爲昆吾善於冶煉,因此“昆吾”古籍又作“錕鋙”。如《列子·湯問》:“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釋文》云:“昆吾,龍劍也。《河圖》曰:瀛洲多積石,名昆吾,可爲劍。尸子云:昆吾之劍可切玉。”

另外能推測昆吾大體方向的是昆吾之丘與南海、建木的關係。《山海經·海内經》云:

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間,有九丘,以水絡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參衛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黄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

“南海之内”,通行本作“南海之外”,宋本、吴寬鈔本、藏經本、毛扆校本均作“内”,袁珂先生指出作“内”是也[83]。南海,按本書所考在丹江匯入漢水處。建木在《山海經》裏是位於天地之中的神樹,可以由此上天。《淮南子·墬形訓》也説:“建木在都廣,衆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在《山海經》裏,昆侖爲天地之中,最初在漢水流域。那麽昆吾之丘也在漢水。昆吾之丘是因昆吾這個民族在此活動而産生的地名。因此,昆吾曾經活動於漢水。

到底是昆吾活動於漢水在先還是活動於帝丘(今濮陽)、舊許(今許昌)在先?恐怕是前者。昆吾己姓也即夏族的姒姓,姓來自母系,昆吾與夏曾經有過表親關係。昆吾爲夏伯,夏發祥於西部,昆吾發祥地也可能偏西。《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載:

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黄山,瀕渭而東,周袤數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營建章、鳳闕、神明、馺娑,漸臺、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萊。游觀侈靡,窮妙極麗。[84]

顔師古注:“晉灼曰:‘鼎胡,宫也,《黄圖》以爲在藍田。昆吾,地名也,有亭。’師古曰:‘宜春近下杜,御宿在樊川西也。’”可見在丹水的發源地藍田也有昆吾地名。

《史記·天官書》:“昔之傳天數者,……有夏,昆吾。”足見昆吾在精神文明上的建樹。

《左傳》僖二十六年説“夔子不祀祝融與鬻熊,楚人讓之。”杜《解》:“‘祝融’,……楚之遠祖也。‘鬻熊’,祝融之十二世孫。‘夔’,楚之别封,故亦世紹其祀。”知夔與楚原是一族,長期淪爲楚國的附庸,因此有祭祀楚人祖先的義務。在湖北包山2號墓出土的戰國簡册,記録楚人祭祀的先祖有老僮、祝融、毓(鬻)酓(熊),河南葛陵1號墓簡册記録的楚人祖先有Z1(祝)融、穴熊,證實祝融確爲楚人心目中的祖先。《山海經·海内經》云:“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於江水。”説他處於江水,顧頡剛先生認爲分明是楚人南遷的反映。這是以“江”爲長江專稱而作出的判斷。我認爲這裏的“江”也有指漢江的可能。

董姓的鬷夷,又作“融夷”,《姓纂篇》上注“融夷氏,祝融董父之胤,以融夷爲氏。”秦嘉謨按:“鬷夷氏,《世本》及《廣韵·六脂》皆作融夷氏。《潛夫論》作朡夷氏。蓋朡、鬷、融古音通。”[85]

彭姓三國,顧先生列舉的史料比較靠後。孔子崇敬的人有老彭,“老彭”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莫衷一是,有人説彭即彭祖。《楚辭》多次出現“彭咸”,歷來以爲是一個人。觀西漢揚雄據屈原《離騷》作《反離騷》,其中説:

既亡鸞車之幽藹兮,駕八龍之委蛇?臨江瀕而掩涕兮,何有《九招》與《九歌》?夫聖哲之遭兮,固時命之所有;雖增欷以於邑兮,吾恐靈修之不累改。昔仲尼之去魯兮,婓婓遲遲而周邁,終回復於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溷漁父之餔歠兮,潔沐浴之振衣,棄由、聃之所珍兮,蹠彭咸之所遺![86]

顔師古注:“由,許由也。聃,老聃也。二人守道,不爲時俗所汙,然保己全身,無殘辱之醜。彭咸,殷之介士也,不得其志,投江而死。此又非屈原不慕由、聃高蹤,而遵彭咸遺蹟。……”中華書局版《漢書》也以彭咸爲一人,只有李平心先生(1907—1966)認爲是兩個人,指老彭和巫咸,老彭即伊尹[87]。吴鋭按:以彭咸爲兩人極是,以咸指巫咸也極是,以老彭即伊尹則證據不足。老彭和巫咸對舉,巫咸爲商國重臣,《史記·天官書》:“昔之傳天數者,……殷商,巫咸。”估計也是神巫,彭也許是彭國或彭族的神巫。《山海經·海内西經》:“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注:“皆神醫也。”《史記·秦本紀》載秦武公伐彭戲。

《管子·五行》:“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於天道,得大常而察於地利,得奢龍而辯於東方,得祝融而辯於南方,得大封而辯於西方,得后土而辯於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爲當時;大常察乎地利,故使爲廪者:奢龍辯乎東方,故使爲土師,祝融辯乎南方,故使爲司徒;大封辯於西方,故使爲司馬;后土辯乎北方,故使爲李。是故春者土師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馬也,冬者李也。”王獻唐認爲大封即大彭[88]

彭姓的豕韋,與昆吾氏、大彭氏並稱五霸。《白虎通·號》:“五霸者,何謂也?昆吾氏、大彭氏、豕韋氏、齊桓公、晉文公也。”

二、陸終六子

《大戴禮記·帝繫》記載的陸終六子與《國語·鄭語》記載的祝融八姓互相交錯,其文曰:

黄帝居軒轅之丘,娶於西陵氏之子,産青陽及昌意。……昌意娶於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謂之昌濮,氏(是)産顓頊。顓頊娶於滕隍氏,滕隍氏奔之子謂之女禄,氏産老童。老童娶於竭水氏,竭水氏之子謂之高緺,氏産重黎及吴回。吴回氏産陸終。陸終氏娶於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氏産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啓其左脅,六人出焉:其一曰樊,是爲昆吾;其二曰惠連,是爲參胡;其三曰籛,是爲彭祖。其四曰萊言,是爲云鄶人;其五曰安,是爲曹姓。其六曰季連,是爲芈姓。季連産付祖氏。付祖産穴熊。九世至於渠。……熊渠有子三人:其孟之名爲無康,爲句亶王;其中之名爲紅,爲鄂王;其季之名爲疵,爲戚章王。昆吾者,衛氏也。參胡者,韓氏也。彭祖者,彭氏也。云(妘)鄶人者,鄭氏也。曹姓者,邾氏也。季連者,楚氏也。

軒轅之丘最早見於《山海經》的《西山經》和《海外西經》,但與黄帝無關。《山海經》還有軒轅之山、軒轅之國、軒轅之臺,也與黄帝無關。孔廣森《補注》:“‘奔’,蓋滕隍氏之君名。……黎無子,以弟吴回爲後,復居火正,故後世祀黎神爲祝融,吴回之神爲回禄。……‘粥’,音育。……廣森謂‘鬻熊’即‘穴熊’,聲讀之異,《史》誤分之。……但穴熊上距季連,劣及千歲,所云‘産’者,亦非父子繼世。……《國語》曰:‘芈姓夔、越。’……《世家》曰:‘少子執疵爲越章王。’‘越’即‘越章’也。此文云‘戚章’,字形之誤。……‘氏’,是也。謂昆吾之國於周爲衛,《禮》所謂‘因國’也。……‘氏’,《世本》作‘是’,下五句同。案《覲禮》:‘大史是右。’《注》云:‘古文“是”爲“氏”。’《漢書·地理志》:‘氏爲莊公。’師古曰:‘“氏”與“是”同,古通用字。……鄭武公兼虢、鄶之地,號爲‘新鄭’。《春秋左傳》曰:‘鄭,祝融之虚也。’”[89]

《帝繫》和《鄭語》不出一手,所以有幾個不同之點:第一,《鄭語》説黎爲高辛氏火正,命曰祝融,其後有八姓;而這裏説黄帝的曾孫老童生重黎及吴回,吴回子陸終生六子,陸終成爲重黎的侄兒。第二,《鄭語》的八姓,是己姓的昆吾等,董姓的鬷夷等,彭姓的彭祖等,秃姓的舟人,妘姓的鄔、鄶等,曹姓的鄒、莒等,無後的斟姓,以及芈姓的楚、夔等;這裏的六子是昆吾、參胡、彭祖、云(妘)姓、曹姓、芈姓,缺去董姓、秃姓、斟姓而多出了參胡。除了黄帝、顓頊是有意識的安排外,其餘都可以説是傳聞之異。《帝繫》一篇把唐、虞、夏、商、周、楚的祖先完全隸屬於黄帝一系,使得黄帝成爲中國古代的各個統治階級的共同始祖,顧頡剛先生認爲這是戰國時人的一種大一統思想的反映。它把楚的祖先放到最後,上承商、周,可以看出它和《鄭語》是由同一觀點出發,以爲繼周而王天下的必然是楚。在這一篇裏,對于楚的叙述分量最重,齊、秦等國全都没有,顧先生猜想這篇文字出於楚人的手筆。

引者謹按:《帝繫》納入《大戴禮記》,已經經過了儒生的整編。各民族最早各有各的世系,例如商族的祖先契是其母簡狄吞玄鳥的蛋而降生,周族的祖先后稷是其母姜嫄履大人跡而生,實際意味着,商族可以追溯的始祖只能到契,周族可以追溯的始祖只能到后稷。可是在《帝繫》一篇裏,簡狄和姜嫄都是帝嚳的妃子,契和后稷擁有共同的爺爺,兩個敵對的民族就這樣“被和諧”了。後世修家譜,還盛行拉扯不相干的名人當始祖。《帝繫》所記黄帝居軒轅之丘、娶於西陵氏,來自《山海經》,黄帝是昆侖山上的大神,昆侖、軒轅之丘、西陵以往都以爲是極西的地名,其實都在漢水流域。於此可見《帝繫》乃雜拼不同傳説於一體,倒不一定是楚人手筆。

我們看《史記》卷四十《楚世家》劈頭第一句話是:“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這應該是比較真實的世系。楚國貴族屈原自稱是帝高陽之苗裔。也就意味着,高陽以上無法追溯。司馬遷是讀過《帝繫》的,他趕緊補上一段:“高陽者,黄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爲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派重黎誅之而不盡,没有完成使命,“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吴回爲重黎後,復居火正,爲祝融。”以下是吴回一支的世系:吴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都是坼剖而産。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季連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後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其中的“卷章”,三國時譙周已指出是“老童”之誤。這還是小誤。《國語·鄭語》只説“祝融”而不説“陸終”,《大戴禮記·帝繫》只説“陸終”而不説“祝融”,《史記》則説祝融在高辛氏之世,陸終爲吴回之子,認爲祝融和陸終是不同時代的兩個人,這就是大誤了。

三、祝融、陸終和重黎

《山海經·海外南經》:“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郭璞注云:“火神也。”《吕氏春秋·孟夏》、《禮記·月令》都説夏季裏當權的是“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淮南子·時則訓》云:“南方之極,自北户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赤帝(炎帝)祝融之所司者萬二千里。”看來祝融是南方天帝炎帝之輔佐。《山海經·海内經》:“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祝融奉上帝之命充當劊子手,他本身當然也是神。

《山海經·海外南經》説祝融在南方,其實就是丹江。《山海經·海内經》云:“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生節並,節並生戲器,戲器生祝融。”《山海經·大荒西經》“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與《海内經》不同,與《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説“顓頊氏有子曰犁,爲祝融”也不同。然而顓頊是神,炎帝也是神。兩種不同的説法其實是一樣的,即祝融的祖先是神。至於這個神是炎帝還是顓頊,並不重要。

因爲祝融在南方,五行説興起之後,南方屬火,祝融從此與火結下不解之緣。《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記晉史蔡墨論五行之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

祝融八姓之一的曹姓,後裔爲邾,又作“邾婁”或“鄒”。春秋時邾分三國:一爲邾、一爲小邾、一爲濫,同出一系。土地政權,各不相謀。經傳言邾,多指二邾,或稱邾,或稱小邾,或稱二邾,皆分别言之。據《世本》,邾之先,自邾子受封,五世至夷父顔。周宣王時,封其子肥於郳,爲小邾。身後子夏父立,别封術於濫,爲濫國。夏父居邾,纘承舊統,先後傳二十九世,戰國末葉,爲楚所滅。疆域在今鄒縣中部南部,濟寧東境,滕縣北境。東西北三面界魯,南臨小邾滕國[90]

《周禮·鞮鞻氏》:“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鄭注:“四夷之樂,……西方曰株離。”《孝經緯·鈎命決》、《禮記·明堂位》、《詩經·鼓鐘·傳》,《獨斷》同。離爲婁轉,株離即邾婁。《公羊傳·昭公二十五年》何注,《藝文類聚》引《五經通義》,均以株離爲東夷之樂。《周禮·韎師》:“掌教韎樂。”韎爲夷樂,見鄭注及孫氏《正義》。貊韎雙聲音轉,韎樂即貊樂[91]。邾國有高度的精神文明,但始終被魯國等“中國”人斥爲蠻夷。

另一反映邾國文明程度的是青銅禮器。《邾公140-1鐘》:

140-2-1之孫邾公140-3-1乍(作)氒禾(和)鐘,用敬卹盟祀,旂(祈)140-4-1(年)A67(眉)壽。……”

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十八《邾公鐘跋》云:“‘140-5-1’字自來無釋,余謂此字從抬140-6-1聲。‘140-7-1’,古‘墉’字;以聲類求之,當是‘螽字。‘陸螽’,即陸終也。《大戴禮·帝繫篇》:‘陸終……産六子,……其五曰安,是爲曹姓。……曹姓者,邾氏也。’……此邾器而云‘陸140-8-1之孫’,其爲陸終無疑也。”郭沫若《金文所無考》(三皇、五帝)則云:“按‘140-9-1’字從抬,140-10-1聲,求諸聲類,當以‘融’字爲近。‘陸140-11-1’疑即‘祝融’。……‘陸’、‘祝’古同《幽部》,‘終’、‘融’古同《冬部》,其字當如《邾公140-12-1鐘》作‘陸140-13-1’。‘陸’一書爲‘祝’,‘140-14-1’一書爲‘終’,陸終、祝融遂判爲二人也。”郭沫若以“陸(ljuək)140-15-1(iuəng)”爲“祝(tiuək)融(iuəng)”的異文,又以“終”(tiuəng)“融”同部,説“陸終”、“祝融”本是一人,以書寫不同而判作兩人,證明祝融“八姓”或陸終“六子”不同傳説,屬於大同小異。

顧頡剛先生進一步指出,我們從《邾公140-16-1鐘》的這條證據,便可貫串到《國語·鄭語》、《大戴禮記·帝繫》、《史記·楚世家》各項資料,認識《逸周書·作雒》中所説的“熊族”就是“陸140-17-1之孫”,也即祝融之後。不但這樣,連向來説是楚的始封之君“鬻熊”(tjuək hjwəng)也很可能即是祝融的分化。自從有了“祝融”(tjuək iuəng)一名,人們口頭傳播,音讀隨了時代和地域而變化,于是或曰“鬻熊”(tjuək hiwəng)(見《左傳》僖二十六年,已與“祝融”分爲二人),或曰“穴熊”(huet hiwəng)(見《帝繫》及《楚世家》,説是附沮的兒子),或曰“陸終”(ljuək tjuəng)(同上,説是吴回的兒子)。在後人的編排之下,陸終放得最前,是顓頊的曾孫;穴熊次之,是陸終的曾孫;鬻熊最晚,成爲穴熊的苗裔,當周文王時。到了東漢,王符作《潛夫論》,在《志氏姓》裏又説:“熊嚴,成(?)王封之於楚,是謂‘粥熊’,又號‘鬻子’。”他又把“粥熊”這一名號送給了熊繹的六世孫熊嚴了。這可見在古代人們的心目中,“鬻熊”不是固定的一個人,乃是楚族中的首領所公有的一個尊號。因此可以看出,每一楚王即位,所以要改名爲“熊某”,例如“棄疾即位,名曰‘熊居’”(《左傳》昭十三年)原不是冠上一個姓氏,乃是冠上一個爵位,“熊”即爲“楚王”的異稱。這就是《作雒》裏“熊族”一詞的由來[92]

《世本》以融姓爲“古天子祝融之後”(《廣韵·東》引),《白虎通·號篇》也以伏羲、神農、祝融爲“三皇”,他的地位竟超過了五帝、三王。我以爲“祝”就是巫祝,《説文解字》:“融,炊氣上出也。從鬲,蟲省聲。”《左傳·隱公元年》記鄭莊公與他的母親姜氏在地道裏相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桂馥引此説明“融融”與“氣上出”之義合[93]。“融”字又作炯、爞[94],總與火有關。“融”字從鬲,鬲爲陶器名,也許融族也因發明陶器而名族,一如昆吾作陶。

《左傳·昭公十八年》載:

夏,五月,火始昏見。丙子,風。梓慎曰:“是謂融風,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戊寅,風甚。壬午,大甚。宋、衛、陳、鄭皆火。

第一個“火”字是星名,即大火。後面的“火”字,是失火的火。《漢書》卷二十七下之下《五行志》引此,顔師古注張晏曰:“融風,立春木風也,火之母也,火所始生也。《淮南子》曰‘東北曰炎風’。高誘以爲艮氣所生也。炎風一曰融風。”[95]融風似乎是熱風,與“炊氣上出”之義不相遠。

《左傳·襄公九年》載晉悼公問於士弱曰:“吾聞之:宋灾于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對曰:

古之火正,或食於心,或食於审,以出内火。是故审爲鶉火,心爲大火。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閲其禍敗之釁,必始於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

火正即負責管理祭祀大火之星的官,屬於五行之官。據《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漢書·五行志》:

説曰:古之火正,謂火官也,掌祭火星,行火政。季春昏,心星出東方,而咮、七星、鳥首正在南方,則用火;季秋,星入,則止火,以順天時,救民疾。帝嚳則有祝融,堯時有閼伯,民賴其德,死則以爲火祖,配祭火星,故曰“或食於心,或食於咮也。”[96]

《國語·鄭語》説黎爲高辛氏火正,命曰祝融,其後有八姓:“夫黎爲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對照《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顓頊氏有子曰犁,爲祝融。”可見“犁”即黎。《史記·楚世家》説:“帝……以其弟吴回爲重黎後,復居火正爲祝融。”“祝融”就由神名變而爲官名。最初,祝融和黎都是神。《國語·楚語》所載顓頊命重黎絶地天通的神話,黎的神性更加明顯。

重黎,古書或以爲是一個人,或以爲是兩個人。不管怎樣,重也是神。重和申相通,《尚書·皋陶謨》“天其申命用休”,《史記·夏本紀》引作“重命用休”。《爾雅·釋詁》云“申,……重也。”申和神相通。楊向奎先生認爲,“申”即“神”,申人之得名,就是因爲他們最早是溝通天人的神巫[97]。因此,《史記·天官書》説:“昔之傳天數者,高辛之前,重、黎。”取代曹魏、建立晉國的司馬氏認重黎爲祖先,見本書第八章。

總之,楚人的族系顓頊也好,祝融也好,重黎或者重、黎也好,都是神。因此,有的神代世系不免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