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道上人影寥寥。洛一鸣推开便利店的门,扑面而来是温暖的气息。
收银台前,收银员正趴着打瞌睡。
她草草转了一圈,拿了两包纸巾,一只鱼罐头,一个橡皮擦还有一瓶苹果醋。
然后坐到落地玻璃边,将桌面上凌乱的纸屑和包装袋一一扫进了垃圾桶里。
***
洛一鸣喜欢呆在这家便利店里,更妙的是它二十四小时营业。
对她来说,每天最惬意的时刻就是像现在这样,塞着耳机坐定,看着晨光将街道和树木一点点照亮。这里的灯光总是柔和又昏黄的,像夕阳,温暖又慵懒。
一扇玻璃,仿佛隔离开了两个世界,她迷恋这种奇异的感受。
抬手看了看腕表:七点过十分。
她走到收银台,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到桌面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那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微动了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空气重新陷入安静。
洛一鸣掏出手机,找到自己的闹钟,将时间调到一分钟后,然后把它扣在了桌面上。
很快,轻快而嘹亮的音乐声响起:
“快乐池塘,栽种了梦想就变成海洋~鼓鼓的眼睛,大嘴巴同样唱得响亮~借我一双小翅膀,就能飞向太阳~我相信,奇迹就在身上~”
这是她最喜欢的闹铃。
但是他好像并不太喜欢的样子。
桌上人仍旧趴着,右手胡乱耙了耙脑后的头发,双手撑着额,慢慢抬起头来。
没有如期望中那样看到惺忪的睡眼,那双平日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此刻布满红血丝,望过来的眼神……洛一鸣觉着,有些凶狠。
他是有起床气的,之前的每一天都是这样,但这次似乎比较严重——他昨晚显然没有睡好。
***
据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此人脾气不算好。
讲话时候语音低沉,不冷不热,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就是那种敷衍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虽然声音是极好听的。
脸上惯常没什么表情,嘴角偶尔翘起——仅仅是那种敷衍的漫不经心的弧度。但还是好看的。
耐心几乎为零,容易不耐烦,但不会发作,只是把眉头微微拧紧——以那种敷衍的漫不经心的力度。所谓眉飞入鬓,就是如此吧。
被洛一鸣强行叫醒的时候呼吸会加重,从鼻腔里长长出一口气,然后便连眼神都欠奉一个——就连起床气,也是那种敷衍的漫不经心的程度。
综上,冷漠是这个男人最突出的特质。
然而神奇的是,洛一鸣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很亲切。好像这个屋子里的灯光,温暖又慵懒——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这样告诉孟晓,却换来那丫头一个硕大的白眼:“emmmm长得帅的人都是自带光环的嘛,这个我深有体会。不过吧,我觉得咱们没必要把“见色起意”这个事包装得这么文艺又玄乎,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洛一鸣:“……”
***
孟晓对于洛一鸣的这次一见钟情表现得异常兴奋。她特意过来看过一次,然后激动地勾过洛一鸣的肩膀:“这人帅爆了!贼有男人味!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鸣鸣,之前倒是我错看了你。原来你喜欢这一路的,有点闷骚哦。”她嘿嘿嘿嘿,笑得极其猥琐,一边撺掇她:“我跟你讲。你看啊,这家店离你家不过一公里不到,而且你不是说他一般晚上看店,这样的肯定没有女朋友。然后你这虽然长着张小学生的脸可毕竟身份证可以证明你已经成年了,而且我看他那样子妥妥是个萝莉控。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活,你还犹豫什么,大胆上啊!”
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闷骚了,也不晓得孟晓是怎么看一眼就得出“那样子妥妥是个萝莉控”这样的神结论的,而且她对“萝莉”这个词十分反感——但,除开这些,她说的都挺有道理。
于是洛一鸣给自己做了一番无懈可击的心理建设,迎着对方那仿佛要吃人的脸色,一脸诚恳地说:“现在已经过了七点,你该去厕所了。”
男人一瞬不瞬看向她,他那副敷衍的漫不经心的面具终于在这一瞬间,“咔”的一声——彻底崩坏了。
他手指用力揪头发,深吸一口气,又从鼻腔里重重呼出,咬牙切齿:“所以,丫头,你每天这样来闹我……就是为了让我去拉屎?”
终于对自己说话了。洛一鸣有些振奋:“嗯,不是说过,七点前是大肠经运行的时间,人体需要排便。”
“那我要是不去呢?不去难道会死?!”男人突然大声。
洛一鸣思考了一下,答道:“不会,但你会开始吃自己的屎。”她声音平平,就像在说早上好一样无波无澜。但她察觉到话题的走向似乎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对方被哽住,脸色一时精彩,似是气,似是笑:“那就吃屎好了,你管不着吧。我说丫头,忍你很久了。天天这样特意跑过来,就为提醒我拉屎?有病?”
他头发蓬乱的咆哮着,像一头抓狂的狮子。那个敷衍的漫不经心的面具,此时被他踩在脚下,恶狠狠地碾成了渣渣。
很好,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毫无顾忌地吐露心声,这意味着什么?当然意味着她又前进了一大步。
洛一鸣再接再厉,道:“我没有特意来提醒你拉屎。”她指了指桌上的物品,意思是她主要还是过来给他捧场的,“只不过顺便提醒一下。”
“……”
“十八块八。”袋子被粗暴的丢在一边。男人垂了眼,不再看她。
洛一鸣把苹果醋从里面捞出来递给他:“这个给你。”
“我讨厌苹果醋。”
洛一鸣掏出小本本,在上面写着什么,一边碎碎念:“讨厌豆浆、面包、小笼包、烧卖、油条、红豆粥、绿豆粥、皮蛋粥、苹果、香蕉、玉米棒还有……苹果醋。”她眨眨眼,看向他:“那你喜欢吃什么。”
“吃屎。”
“……”她似乎并不在意,接着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副碎成渣的面具在一点点拼凑起来。男人抬眼:“为什么要告诉你?”眉眼间没有温度,可好看的眉眼,就算没有温度,也不妨碍它们好看。
“因为我要和你告白。”洛一鸣声音轻快,心却突然跳的飞快。
***
他定定看她,眸子漆黑,里面的情绪似乎藏的很深,又好像毫无遮拦。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那情绪分明就是——厌恶。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洛一鸣整颗心突然笔直往下坠,与此同时,脑海里浮现这双眸子,它们定定看住自己,很快移开视线,一秒钟的时间,那里面她之前错过的,但现在终于捕捉到的情绪——分明就是厌恶。之前他给过的每一个眼神,都是一样的,就是现在这样。
“不用了,我不会喜欢你的。”那副面具再次严丝合缝的,戴在了他的脸上。
不是“我不喜欢你”,而是“我不会喜欢你”。
明明是很伤人的一句话,但洛一鸣竟觉得其实还好。有时候,语言的杀伤力要比很多不声不响的东西逊色上许多。
她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嗓子里哽了一根鱼刺,胸口上压了一块砖头,窒息感让指尖微微的发麻,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觉得自己是要哭了。
然而——
“噗。”短促却嘹亮的一声屁响。
洛一鸣腮帮子微鼓,胸口起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要再吃屎了,身体会抗议的。你听,放屁就是信号。”
“……”
没有去看他的表情,说完话,她握紧手里的袋子,昂首挺胸快步离开了。
***
刚刚那个屁是她放的。
那人肯定气的不轻吧。但是不要紧了,破罐子破摔而已,无所谓更糟糕了。
根本就没有起床气,只是不想一睁眼就看见自己。也并不讨厌苹果醋,不过是讨厌自己。迟钝如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
“老板,两个肉包子!”
“好嘞,三块钱。”老板笑嘿嘿。
“昨天买还两块呢!”洛一鸣气鼓鼓。
“嘿,昨天两块,今天还就要三块了。这涨不涨价我说了算,买不买您看着办,谢谢了。”
蒸笼里的肉包子冒着热气,老板正满脸堆着笑,隔着蒸汽瞧见这孩子好好的眼睛一红开始吧嗒吧嗒掉泪珠子,有些慌神,连忙把包子包好了递过去:“得,得,怕你了,算你两块,就这次啊。”
洛一鸣拿了包子就走,老板跳脚:“诶,你这小姑娘怎么这样!还没付钱呢!”
她又折回去,眼泪流的很凶,吸着鼻子在裤兜里摸索。
老板瞅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又陪着小心问:“你怎么了,哭什么呢?”
“要,要迟到了。”因为哭的厉害,她的声音含糊不清。
老板以为听错了,又问一遍:“啥?”
“要迟到了!我说我要迟到了!”洛一鸣大声道。
“……”
老板最终没要她钱,让她赶紧去学校,明天再给。一边感叹现在的孩子都太娇气,迟个到而已,就哭唧唧,想当年他还逃学旷课呢,那不是得上天台?
***
洛一鸣一路哭到公交站。上了车还在抽噎。
一位暖大叔特意给她让了座。她刚坐下,袋子里的鱼罐头就骨碌碌滚了出来。
她弯腰从座椅底下捡起来,放进了袋子里。
公交停站,司机刹车。她眼睁睁看着那只鱼罐头又滚了出来。
洛一鸣捡起罐头,起身下了车。
十五分钟后,洛一鸣等来了下一班车。于是她迟到了。
“其实有时候很羡慕你。”
把手提袋塞进抽屉里,洛一鸣看向孟晓:“什么?”
“门卫夹道欢迎,老师亲切慰问,原来迟到也能这么优雅。”
“……”
在洛一鸣无数次被救护车送出校门后,老师们对于她最大的期望就是不要在自己的课堂上晕倒。迟到早退都无伤大雅。
“乖乖,我的罐头带了吗。”孟晓舔了舔唇。
洛一鸣愣了愣,摇头:“忘记了。”
孟晓苦着脸:“你不是每天都要去那个便利店么……”
“以后都不会去了。”
“……”孟晓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她看见洛一鸣肿肿的眼皮,陷入了沉思。
“晓晓。”洛一鸣突然唤她。
“嗯?”
“你喜欢我吗。”
“……”孟晓眨了眨眼,“干嘛啦突然,说这么肉麻的话。”
“……你清醒一点。”
“好吧,干嘛突然逼人家说这么肉麻的话。”
洛一鸣白她一眼,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鸣鸣这么可爱,当然喜欢你了!我最喜欢你了!”
她眼角余光瞥到孟晓突然扑过来的身影,却还是没能来得及躲开她猛然抱住自己脖子的魔爪,也没能来得及拿开嘴边的水杯。
洛一鸣的牙齿磕到杯沿,呛到的水从鼻孔里喷出来,杯里的水洒出来大半,剩下那一半她其实非常想泼在孟晓同学的脸上。
“你……咳咳,发什么神经!!!”
她这边咳得惊天动地,孟晓在一旁笑得没心没肺。
早晨的阳光照亮了孟晓的眼睛,那双红色的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
“你是旅途你是故乡
你是不愿停下的难忘情长
你是逃离废墟的路途茫茫
你是忽明忽暗的不悔时光
你是一束生命的全力绽放
你是认真书写的一笔一划
你是几缕发丝的错误生长
你是解药你是营养”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
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洛一鸣:“……请你闭嘴。”
整个早自习了,孟晓仿佛疯了一样一刻不停地都在耳朵边上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各种情诗和歌词。
孟晓捧心,做沉痛状:
“你是我患得患失的梦,我是你可有可无的人。
你是我辗转反侧的梦,我是你如梦山河的故人。
你是我情深似海的依赖,我是你早已过时的旧爱。”
“……”
孟晓发了一整天神经,放学前抱着洛一鸣脑袋大声说:“鸣鸣,我永远爱你。”
洛一鸣放弃了挣扎,毫无灵魂地回应:“好的,我知道了。”
那只鱼罐头安静地在抽屉里躺了一整天,洛一鸣拎上它,挥别孟晓,搭上了回去的末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