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会儿工夫,四个活生生的人,连审都不审?就给宰了!不知为啥,杨爷看着血肉模糊被仍在角落里的尸体和疯狂嚎叫花钱求神符的老少爷们,脑袋一阵阵直迷糊,心里也犯恶心。使劲儿晃了晃头,跳下车就要走,旁边钻过来个裹黄头巾的义和拳勇,抱着一摞黄纸,塞给他一张。杨爷道了声谢,拉着马车,心慌意乱地往前走,不远处又朝这涌来一大群人,挤得他东倒西歪。摸出京八寸,塞了烟叶点燃猛吸一口,浓烈烟味冲淡了鼻子里的血腥气,这才低头看看皱巴巴纸上翻刻的小字,歪歪扭扭一片模糊,磕磕巴巴念了起来: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乃欺天,不敬神佛忘祖先。
男无伦,女行奸,鬼子不是人所产。
如不信,仔细看,鬼子眼晴都发蓝。
不下雨,地发干,全是教堂阻住天。
神爷怒,仙爷烦,一同下山把道传。
非是邪,非白莲,口头咒语学真言。
升黄表,焚香烟,请下各洞众神仙。
神出洞,仙下山,扶助人间把拳玩。
兵法易,劝学拳,要灭鬼子不费难。
挑铁道,拔线杆,旋再破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英美俄德哭连连。
一概鬼子都杀尽,大清一统靖江山!
惊天动地的嚎叫里,杨爷的声音非常细微,跟他平日的做派大相径庭。“哎,就为铰了辫子,赔上一条性命……这是怎么会子事儿呐!”一面满腹沉闷往前走,一面执鞭轻轻敲打着马。
郁闷低头走了一袋烟工夫,杨爷猛然一抬头,嗐,本来要去大栅栏斜对过的煤市街西头粮食铺买面,怎么快走到大清门了?赶紧“吁、吁”打马转车,回首朝北望去,一色朱漆剥落、斑驳陆离、衰草凄迷,那座巨大单檐歇山顶的大清门内外,也是乱哄哄官军、义和拳聚集,摩拳擦掌操刀拿枪,死盯着东交民巷上空花花绿绿的各国洋人国旗。
杨爷心里一急,跨了辕,挥鞭打马,回到煤市街。巧了,煤市街西头谦福号粮食铺,正开着门!等杨爷下车过去一瞧,咦?原本三间门脸儿只开了一扇半,漆木柜台上早先满满当当的盛满白面、小米、棒子面、大米、江米、红豆、绿豆的大簸箩,像被狗啃了似得东倒西歪,半盛了些高粱、黑豆、杂合面,还落了不少尘土,店门上幌子也掉了一半,吊死鬼一样蔫头耷拉脑,更奇怪的,连个招呼人的伙计也一个不见,门可罗雀,十分冷落。不应该啊,日常这里因与大栅栏近,成日介门庭如市,热闹非凡,难道如今闹神拳,连粮食都能省下啦?
等进去见了粮食铺刘掌柜才知道,粮铺早叫乱兵和义和拳给抢光了,唉声叹气的刘掌柜听杨爷要为老娘买白面祝寿,感动地老泪纵横,从偷藏的粮食里送给杨爷一些,杨爷一掏包,钱却没了,半天才想起来,必然是方才在前门大街看热闹,叫小偷给偷了去!红着脸尴尬嗫喏说不出话,拿着鞭子要走,被刘掌柜拦住,推让了半天,刘掌柜急了:“您呐,是嫌少还是怎么着?!爷们,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啦,连五斤白面、十斤棒子面都过不着?您要是不嫌就拿着,等过阵子平静喽,您再把钱送来。”
杨爷这才答应了。店外又穿来一阵阵又笑又叫、杂乱无章的叫喊:“义和神拳,扶清灭洋!”“奉旨保国!查拿汉奸!”不消说,又是义和拳在操练神拳喽。又聊了几句闲话,没等出门呢,外头“咣咣咣!”剧烈砸门,俩人对视一眼,都惊得起身,外头小伙计匆匆跑进来:“掌柜的!三和兴的冯掌柜的叫人打了,正砸门想进来避避呢!”
“啊?”一听三和兴冯掌柜,刘掌柜赶紧奔了前头,不大会儿,搀扶进个五十出头的瘦老头,灰布大褂上满是尘土,辫子也散了,鞋也跑掉了一只,白布袜子上踩满了驴马粪,脸上灰乌乌泪汗抹地庙里小鬼似得,气喘吁吁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
“杨爷,劳您驾给端碗茶来。”杨爷递过那只当做茶碗的饭碗,跟刘掌柜一个摩挲前胸,一个给灌水,一袋烟工夫,冯掌柜才睁开无神的大眼,狠狠咳嗽了一阵,放声大哭。刘掌柜陪着掉泪不止,杨爷瞅瞅冯掌柜狼狈样儿和脸上的肿胀,忍不住恼怒,可又不知对谁去发。半天,冯掌柜哽咽说道:“老哥哥!今儿若不是佛祖保佑,咱们老哥俩可见见不着喽!我是在鬼门关溜了一圈呐!”
话音未落,外头又响起阵喧闹,就听几个粗暴声嚷嚷着:“在哪儿呢?!”“兴许在这儿!方才我眼瞅着那老小子钻这儿来啦!快,四处看看,我就不信叫他跑喽!”
冯掌柜一哆嗦,跳起来就要藏,刘掌柜也慌了神儿,扎煞着两手不知所措。“藏粮食缸里!”刚把冯掌柜藏进去,外头“啪啪”几声脆响,小伙计捂着脸哭嚎被几个汉子拧着胳膊架进来。为首的是个大胖子,头戴红巾腰系大带,一脸横肉面目狰狞,后头跟着四个年轻义和拳,持刀拿棍,架着小伙计冲进内堂。
几个义和拳要拿冯掌柜杀头,连带刘掌柜也被打了几个耳光,登时气恼了杨爷,大鞭子一挥如闪电飞蛇,抽得几个小子鼻青脸肿浑身冒血,一溜烟儿跑了。见杨爷如此神勇,刘掌柜噗通一声坐在地下,不认识似得望着他发呆,小伙计也缩在墙角呆了。杨爷一把拉起刘掌柜,米缸里的冯掌柜闷声喊:“老哥!老哥哥,怎么样啦!”
刘掌柜、杨爷把他拉出来,说了原委,不等冯掌柜道谢,杨爷肃然说:“事不宜迟!刘掌柜,此地不能再待了,您快领着伙计关门上板儿,带着全家逃命要紧!不介,他们再叫了人来,可麻烦啦!”刘掌柜吓哭了,拉着杨爷不松手:“可、可咋跑啊?冯老弟怎么办?!”
杨爷安抚道:“您甭管他,赶紧回家带上一家老小,趁着城门没关,麻溜儿逃命!这里就是一把火烧喽,您也甭心疼!”转念一琢磨永定门外雇车也不好雇,不等刘掌柜张嘴,打腰后头拽出自己的小烟袋锅子塞给他:“这是我家常用的,永定门外车行里都认识,拿上它,就说我说的,送您一家去通州!放心吧,有了这个,不拉谁也得拉您。”
惊慌失措的刘掌柜只得捧了烟袋,让小伙计关门上板儿,让冯掌柜换了自己的大褂、布鞋,握手挥泪道别。临了,刘掌柜哭道:“杨爷,大恩不言谢!冯老弟,今儿杨爷救命之恩,你可记着!”
“铭记在心!老哥哥,您可赶紧走吧!”冯掌柜的抹了抹黑漆马虎的脸,又哭了。远望着杨爷跨辕打马而去,刘掌柜痛哭着颤巍巍冲他背影下了一跪,由小伙计搀扶着,急匆匆如丧家之犬,也没了影儿。
“啪!”车辕上的杨爷甩手一扬大鞭子,大轱辘滴溜溜吱呀呀飞旋转动,很快过了前门大街,进了正阳门,问严严实实车帘子里惊魂未定的冯掌柜:“您买卖字号在?”
“西四牌楼路南,小号三和兴!哎吆,今儿可吓死我喽!若不是您和我刘老哥,非死在外头不可!杨爷,您可是我救命的活菩萨!”
不大会儿,到了西四牌楼,这里属内城,周遭人来往,各色人等混杂了义和拳、官军,倒比外城安静些,还有些提笼架鸟的八旗大爷们,一日不落,衣着光鲜照样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吁!”大车停了,杨爷转头望望一片繁华闹市,又想到方才的惊险,也不禁恍如隔世,一道城墙,隔开了内外俩世界。
三和兴,三间大门脸全开着,正面对着一拉溜山东人开的肉市,左边是个熟肉铺,右手是个杂货铺,当中间就显着三和兴气派,上面没有字号匾额,光透过窗户,瞧着里头一口口半埋在地下的大酒缸,就是最好的广告。门口出来,左右都有个巴掌大的小摊,乃是京城大酒缸的老规矩:左手是专卖驴肉的白柜子,右手是专卖猪头肉、猪脸儿、猪口条儿的红柜子,白柜子名叫柜子,其实是个盖着棉包袱的大篮子,红柜子在独轮车上,一个大方盒,上头也盖着包袱,里头九曲十八个小格,格格不一样,您要什么,扔下几个大子,小贩拿过小案板,铮亮小刀给您切一包,用油纸或荷叶一包,带进大酒缸下酒,甭提多美喽!
冯掌柜惊魂未定下了车,看看热闹人群和四周做买卖的吆喝声、吵闹声、铺子里喝酒聊天声,终于一颗心落了地。一把死拉住要走的杨爷,哀求着进去喝一碗,垫补垫补,不然,心里这个坎儿他可过不去。杨爷看看天色还早,冯掌柜盛情难却,自己肚子也空落落的,便点头应了,栓好了马,提溜鞭子跟冯掌柜进了店。
大喜之余的冯掌柜一面小跑着掀开了门帘,一面喊:“奎子!狗儿!快着,两碗刀削面多加卤!先来五个酒!小菜齐全!”转脸冲门外的红白柜子小贩喊:“各包一吊钱的肉食,快些送进来!”好嘛,他这一喊,里面人头攒动的老少爷们停了话音儿,连喝站酒的穷哥们都直都往这儿瞅。杨爷只得硬着头皮进了三和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