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河水

这是《河水》的最后一篇，从洛阳一直写到黄河入海。洛阳以下有一小段尚属此河中游，以下就都是黄河下游，河道在《水经注》以前已经多次决口改道，以后又决徙多次。所以此篇所记叙的，只是黄河在北魏一个时期的概况，以后已有很大改变。

汉明帝永平十二年，议治汳渠[1]，上乃引乐浪人王景问水形便[2]，景陈利害，应对敏捷，帝甚善之，乃赐《山海经》、《河渠书》、《禹贡图》及以钱帛[3]。后作堤，发卒数十万，诏景与将作谒者王吴治渠[4]，筑堤防修堨[5]，起自荥阳[6]，东至千乘海口[7]，千有余里，景乃商度地势[8]，凿山开涧，防遏冲要[9]，疏决壅积，十里一水门，更相回注[10]，无复渗漏之患。明年渠成，帝亲巡行，诏滨河郡国置河堤员吏[11]，如西京旧制[12]。景由是显名，王吴及诸从事者[13]，皆增秩一等[14]。

这一段记叙黄河的堤防，王景是当时熟悉黄河水情的专家，所以受到汉明帝的召见，最后筑成了一条称为“金堤”的黄河大堤，是历史上著名的黄河堤防。不过学者们虽然并不否定王景的才能，但对于这条记载中的“十里一水门，更相回注，无复渗漏之患”等记叙，感到很难理解。而且从荥阳到千乘海口的千有余里，堤防的长度很大，虽然“发卒数十万”，但只花一年就能造成，也很难想象。估计沿河原来已经修筑了不少堤防，王景的工程是改造、连接、加固，或许更近于事实。

【注释】

[1]汳（biàn）渠：古水名。自今河南荥阳东北接黄河，东南经今开封南、民权与商丘北，复东南经今安徽砀山、萧县北，到江苏徐州北入泗水。汳，后来写作“汴”。

[2]引：招引，召见。乐浪：古郡名。汉置，治今朝鲜平壤。王景：东汉人，字仲通，汉明帝时治水有功。形便：便利的地理形势。

[3]《河渠书》：即西汉司马迁《史记·河渠书》。《禹贡图》：即《尚书·禹贡》。

[4]将作谒者：官名。派往地方主管水利的官员。

[5]堨（è）：遏水的土堰。

[6]荥阳：古郡名。三国魏置，治今河南荥阳东北。

[7]千乘（shènɡ）：古县名。西汉置，在今山东高青。

[8]商度（duó）：斟酌。

[9]防遏：修建堤防和土堰。冲要：即“要冲”，处于交通要道的形胜之地。

[10]更相：交相，互相。回注：倒流，回流。

[11]滨：接近，临近。郡国：郡和侯国。河堤员吏：管理河堤的官吏。

[12]西京：古都名。西汉都长安，东汉改都洛阳，因称洛阳为东京，长安为西京。这里指代西汉时期。旧制：以往的制度。汉成帝时黄河大堤决口，泛滥于青、徐、兖、豫四州，于是以校尉王延世领河堤谒者，俸禄千石，有的称其官名为护都水使者。

[13]从事：官名。汉以后三公及州郡长官皆自辟僚属，多以从事为称。

[14]秩：官职。

【译文】

汉明帝永平十二年（69），商议治理汳渠之事，明帝向乐浪人王景询问因地制宜的治水方法。王景陈述利弊，应答敏捷，明帝十分赏识，于是赐给他《山海经》、《河渠书》、《禹贡图》及钱帛。后来筑堤，发动了几十万人，下令王景与将作谒者王吴一道治渠。建筑堤岸修筑水坝，从荥阳开始，东到千乘海口，计一千多里。王景于是斟酌地势，凿山开涧，在交通要道的形胜处修筑堤防和土堰，把淤塞处疏浚通畅，十里设一水门，使河水可交互回流，以调节水量，才不再有渗漏的祸患。次年渠成，明帝亲自巡查，下令沿河王侯属国及郡县都设置管理河堤的官吏，如西京旧制一样。王景因而扬名，王吴以及许多下属，都加官一等。

《风俗通》曰[15]：河，播也[16]，播为九河[17]，自此始也。《禹贡》沇州[18]：九河既道。谓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洁、句盘、鬲津也[19]，同为逆河。郑玄曰[20]：下尾合曰逆河。言相迎受矣。

“九河”是《禹贡》的话，《禹贡》有“九河既导”、“九江孔殷”等语句，其实，《禹贡》的这个“九”字，乃是多数的意思，并不是确实有九条河流，正如《禹贡》所说的“三江既入”一样，也不一定是三条江，而是数条江的意思。因为《禹贡》是经书，是儒家所宗奉的至高无上的经典，所以后来的不少文献，都以九条河流的名称凑足《禹贡》的“九河”之数。从现代自然地理学的观点解释，黄河尾闾从由黄河冲积而成的三角洲入海，入海之处，河流分成若干支流入海，这是一种河口三角洲的自然现象，而且这些分支入海的支流并不稳定，时分时合，时多时少，所以具体的“九河”名称，实在是一种凑合，其中有的并不存在。

【注释】

[15]《风俗通》：一名《风俗通义》，东汉应劭著，主要收录有关古代历史、风俗礼仪、山河泽薮、怪异传闻等内容。

[16]播：分散。

[17]九河：《尚书·禹贡》记载当时黄河流至河北平原中部后“又北播为九河”，今已不能确指。

[18]沇（yǎn）州：即兖州，古“九州”之一，古代指济水和黄河之间的地域。

[19]徒骇：与太史、马颊（jiá）、覆釜、胡苏、简、洁、句（ɡōu）盘、鬲（ɡé）津诸河今已不能确指，故九河地名及具体地址均不详。

[20]郑玄：东汉著名的经学家，字康成，北海高密（在今山东高密）人，自成学派，被后世称为“郑学”。

【译文】

《风俗通》说：河就是播，播为九河，就从此开始。《禹贡》“沇州”中记载：九河已经疏通。名为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洁、句盘、鬲津，都是逆河。郑玄说：下尾汇合的叫逆河。是互相迎受的意思。

粤在汉世[21]，河决金堤[22]，涿郡王尊，自徐州刺史迁东郡太守[23]，河水盛溢，泛浸瓠子[24]，金堤决坏，尊躬率民吏，投沉白马，祈水神河伯，亲执圭璧[25]，请身填堤，庐居其上[26]，民吏皆走，尊立不动，而水波齐足而止。公私壮其勇节。

王尊的故事，在卷二《河水》关于索劢的一段选文中已经作了注释，这一段文字就是索劢所说“王尊建节”的具体事实。

【注释】

[21]粤：发语辞。

[22]金堤：今西起河南卫辉、滑县，经濮阳、范县，山东阳谷，东至张秋镇东，有古金堤，相传宋时所筑，一说为东汉王景治河所修。

[23]徐州：汉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辖境相当于今江苏长江以北和山东东南部地区。东汉治今山东郯城。东郡：古郡名。战国秦王政时置，治今河南濮阳西南。太守：古代官名。秦置郡守，汉景帝改名太守，为一郡最高行政长官。

[24]瓠子：古堤名。故址在今河南濮阳南。

[25]圭璧：古代帝王、诸侯祭祀或朝聘所用的玉器。

[26]庐居：搭建草庐而居住。

【译文】

在汉代，黄河在金堤决口，涿郡人王尊，从徐州刺史调任东郡太守，河水暴涨，泛滥到瓠子，金堤被冲塌，王尊亲自率领吏民，把白马投进河里，向河伯祈祷，又亲自捧着玉圭、玉璧，要用自己的身体来填堤，搭建草棚，住在河边，吏民都逃跑了，独有王尊却站着不动，水波漫到他的脚上也就停止了。朝廷和百姓都十分称赞他勇敢的气节。

河水又东北流迳四渎津[27]，津西侧岸临河有四渎祠，东对四渎口。河水东分济[28]，亦曰济水受河也。然荥口石门水断不通[29]，始自是出东北流，迳九里与清水合[30]，故济渎也。自河入济，自济入淮，自淮达江[31]，水径周通，故有“四渎”之名也。

我国文化界一般以隋炀帝开凿运河作为南北各河流沟通的开端。这是公元7世纪初期的事。但《水经注》已中有“四渎津”地名，而且说明这个地名的来源是：“自河入济，自济入淮，自淮达江，水径周通。”说明在南北朝时期，从黄河到长江之间，已经“水径周通”了。也说明，这些大河之间，已经开凿了规模不大的沟通渠道。所以南北各流域的沟通，其实并不始于隋炀帝，由于隋炀帝是以皇帝的名义大张旗鼓地兴工开凿的，所以特别出名。

【注释】

[27]四渎津：在今山东茌平东南古黄河上。

[28]济（jǐ）：水名。故道在今山东。

[29]荥口石门：杨守敬认为，此石门汉阳嘉三年（134）立，在敖山（在今河南荥阳）东。

[30]清水：济水自巨野泽北纳汶以下的别名。

[31]江：水名。即长江。

【译文】

黄河又向东北流经四渎津，津西侧临河有四渎祠，东对四渎口。黄河向东流分出支流叫济，也说济水是由黄河给水的。然而荥口石门水断不通，才从这里流出向东北流去，经九里与清水汇合，就是以前的济渎。从黄河入济水，从济水入淮河，从淮河到长江，水道都相通，所以有“四渎”的名称。

漯水又东迳汉征君伏生墓南[32]，碑碣尚存[33]，以明经为秦博士[34]。秦坑儒士[35]，伏生隐焉。汉兴，教于齐、鲁之间[36]，撰《五经》、《尚书大传》[37]，文帝安车征之[38]。年老不行，乃使掌故欧阳生等受《尚书》于征君[39]，号曰伏生者也。

这一段其实是写秦始皇这个大暴君痛恨儒家（当时的知识分子）而发动的“焚书坑儒”的残酷暴行。他满以为儒学文化从此可以绝灭无存，却料不到独裁者的这种暴行不仅没有摧毁中国文化，却反而促使儒学文化成为中国的文化传统。因为对于他的残暴行为，当时的人民其实是痛恨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所以会有人冒险把儒家学者和经籍保护下来，《注》文记叙的伏生（又称伏胜）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秦时已为博士，躲过了暴君的浩劫，并把《尚书》藏在壁中。西汉文帝得知他精治《尚书》，但家居齐鲁之间（济南，在今山东章丘附近），年迈不能远行，所以派专人前往聆听他的讲授，使《尚书》又得到流传。郦道元所记的这段文字，说明历史上的一切暴君，可以毁灭许多人的生命，但毁灭不了我们的传统文化。《注》文记及去聆听伏生教诲的是“欧阳生”，但按《史记·伏生传》及《汉书·儒林传》都作“朝错”（“朝”，以后通作“晁”），所以后来有些《水经注》版本如《水经注疏》等，都作“朝错”（或“晁错”）。

【注释】

[32]漯（tà）水：水名。故道在今山东。征君：征士的尊称，不接受朝廷征聘的隐士。伏生：汉时济南（在今山东章丘附近）人，名胜，原秦博士，治《尚书》。

[33]碑碣（jié）：坟墓前的刻石。碑，方形刻石。碣，圆形刻石。

[34]经：经书。博士：古代学官名。六国时就有博士，秦因之。

[35]秦坑儒士：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因为儒生是古非今，在咸阳坑杀四百六十多人，史称“坑儒”。

[36]齐：古地区名。在今山东泰山以北黄河流域和胶东半岛地区。鲁：古地区名。春秋时鲁国故地（在今山东兖州东南至江苏沛州、安徽泗县一带），秦汉以后仍沿称这些地区为“鲁”。

[37]《五经》：为伏生所作，具体不详。《尚书大传》：据唐初陆德明《经典释文》记载，三卷，为伏生所作。

[38]安车：古代可以坐乘的小车。古车立乘，此为坐乘，故称安车。高官告老还乡或征召有重望的人，常赐乘安车。

[39]掌故：官名。汉置，太常属官，掌管礼乐制度等的故实。欧阳生：西汉千乘（在今山东高青）人，字和伯，事伏生受《尚书》。后世世相传，于是《尚书》有欧阳氏学。

【译文】

漯水又东北流经汉征君伏生墓南边，碑石还在，伏生因通晓经书在秦代为博士。秦始皇坑儒时，伏生躲藏起来。西汉兴起，在齐、鲁之间教书，撰写了《五经》、《尚书大传》，汉文帝备安车征召他。因年老不能前往，于是派掌故欧阳生等来向他学习《尚书》，号称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