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后,她对卡特丽娜说:“我还是想回去。”
“回去以后恐怕什么都没有了。”卡特丽娜说。
“只要人还没变,就还是一样的。而且他们不会离开上海,因为上海以外的地方可能还要糟糕。”
“希望我家里一切都平安。”
“你不想回去找他们吗?”
“想是想,可是现在战争时期,如果他们过得不好,我也不想加重他们的负担。”
“其实有些好笑,我在上海没有家,我姑姑其实不算,可我还是很想回去。”
“你回去了要做什么?”卡特丽娜问她。
“我想靠卖画赚钱。”她犹豫地说。
“唉,现在这个时期,卖画哪能谋生呢。”
“我知道,总得试一试才知道,在这里反正做什么都没用。”
“你看香港现在卖画能赚钱吗?”
“我觉得上海和香港不一样。”
“也许吧。”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曾经卖画给报社的事情吧?”
“是的。”
“我总还有你可以当模特,总会有人想买的。”
“五块钱,不要画框。”卡特丽娜模仿着那俄国人的口气。
石季婉笑了起来:“等我出名了,可以把价钱抬高一些。”
“听上去可能有些奇怪,我们家很快乐,可是我并不想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回去之后,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卡特丽娜烦躁地说道。
“老样子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你没到过我们家。如果你去了,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也知道我会很快乐,可就是不想回去。”
“是人太多的缘故吗?”石季婉知道卡特丽娜的兄弟姐妹很多。
“不是。”
石季婉有些不解地问道:“那你宁愿留在这里?”
“是的,我不介意留在这里,我不在乎在哪里,反正我永远都是快乐的。”
“可是谁也不知道在这里能持续多久,毕竟我们现在靠的是救济。”
“我知道。”
“而且,随时都可能解散。”
“学校总不会不管我们吧?”
“他们现在自己都自顾不睱呢,哪里管得了我们?”
“现在不是也管着我们吗?”
“算是吧,不过如果日本人不走,学校的复课就遥遥无期。老是这样地呆下去,什么希望也没有,基本上和行尸走肉差不多。”
“嗯,我听他们讲,学校为了避嫌,把所有文件一把火全烧了。”
卡特丽娜这么一说,石季婉又想起了那场熊熊大火,想起了她被烧毁的成绩单,心里像针扎一样。
这更坚定了她想回去的想法。
她在这里的希望都已经被烧毁了,如果还继续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两个人讨论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入睡。
“哎,你知道严先生么?”卡特丽娜问石季婉。
“哪个严先生?”
“就是那个教化学的严先生。”
“哦,他啊。”
“你认识他?”
“是啊,打仗的时候,他是防空站的站长,我还在他手下做过事呢。”
“你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香港停战那天,我去上班时,一个人也没见到,更别提他了。”
“他到重庆去了。”
“到重庆去了?”石季婉吃惊地问。
“嘘,别说出去。日本人一进来,第二天他就带着老婆一起逃走了。”
“怪不得我一直没见到他。”
“他的政治嗅觉一向是很敏感的。”
“他是怎么走的?”
“他好像雇了一个向导,从山上抄小路走的。”
“哦,看来他早就已经想到这一天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向导。”
“有些人就是比一般人敏感,没办法。”
“那他现在看来就相对要安全了。”
“我听说有些男生也想到重庆去。”卡特丽娜小声地说。
“那么远,怎么去?”
“走路呗!”
“走路去?”
“严先生他们就是走路去的,而且已经平安抵达了。”
“哦。”
“严先生到了之后,就传了话回来,说愿意去的学生,现在也可以去重庆。有男生找我,让我跟他们一起走。”
原来卡特丽娜也想去重庆。
“你想去吗?”
“我跟他们说了,除非也带着你,不然我就不去。”
“他们怎么说?”
“那还用说,他们当然答应了。”
对于卡特丽娜对她做的这些事情,石季婉很是感动。
可是,她并不想跟着他们,随波逐流地去重庆。
“我不想去。”她对卡特丽娜说。
“哎呀,你怕什么,我会帮你,男生们也会帮你。”
“我不是怕走路,是真的不想去。”
“为什么,难道你宁愿让日本人统治吗?”
“不是,我只是不想到重庆去。”
石季婉一直耿耿于怀于卡特丽娜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虽然不想去重庆,可是她也并不喜欢日本人的统治。
但是,她找不出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偏好。
她觉得日本人一侵略中国,爱国心也成了道德压力,似乎人人都要奉献牺牲。
她从小在离群索居的家里长大,对于普世认为神圣的东西,本能地有些反感,爱国心是她没办法相信的一个宗教,她不信教。
也许,骨子里她对重庆没有信心。
“有名的大学都迁到内地去了。”卡特丽娜说,“他们会让我们入学。听说只要一去,无论什么事情,到时候都会有人负责照应的。”
“学生们都去了,他们照顾得过来么?”
“严先生说了,会找人照应我们,帮我们进大学。”
“重庆也天天被日本人轰炸吧?”石季婉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报道。
“又不是整天轰炸,人家还不是照样在那里生活。”
“我怕的不是轰炸,怕的是到处都是政治,爱国精神,爱国口号——我最恨这些了。”她的自私冷漠已经深深地渗入到她的骨子里了。
“爱国可跟我不相干,中国又不是我的国家。”卡特丽娜说。
“你还是想去。”
“我只是觉得,如果想把大学念完,就应该上重庆去。听说到重庆去念大学,到时候连学费都免了。”
“到那里也是靠救济,我只想早点回去赚钱。”石季婉坚持说。
沉默了一会儿,卡特丽娜好像下定了决心似地说:“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回上海。”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下去。
很久以后,石季婉才从卡特丽娜的口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她想跟男生到重庆去的真正原因。
原来,她认为到重庆后,一方面可以完成学业,另一方面,也可以在重庆谈场恋爱。
因为有几个女同学到了重庆后,就在那里和男同学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