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逊的这封信对于她来说,不亚于是一张生存许可证,至少她的能力已经被她的教授所认可了。
她简直等不及拿去给母亲看。
她想让母亲知道,在老师的眼中,她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
当晚,她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觉。
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哈德逊教授对自己的信任,让她觉得雄心勃勃起来,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比以前精神了许多。
第二天下午,她按照母亲的吩咐,打电话给母亲。
她心里想着,要是母亲今天不让她过去,她就在电话上告诉母亲这件事,她再也憋不下去了。
幸好母亲要她过去。
坐在车上,她的思绪飘啊飘的,恨不得飞在公共汽车前面,像是车头上高高插了条旗帜在空中招展。
这么多钱,存到银行里又舍不得。
再说了,即使存进很行,将来再取出来的时候,也已经是别的钞票了。
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对她来说,哈德逊教授信中寄来的这些破破旧旧的小额钞票,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
在她眼中,它早就超过了票面上它的实际价值,远远不止八百块钱这么简单。
“我们教历史课的先生给了我这封信。”她把信拿给母亲看,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丁绯琼读着信,石季婉拆开了报纸包着的钞票:“他送给我八百块钱的奖学金。”
丁绯琼停了下来:“怪了,有这种奖学金吗?他为什么自己掏这个钱?”
“是没有这种奖学金,信上说明年我会拿到奖学金,这个是他自己的钱。”
“这怎么好意思拿别人的钱?”丁绯琼轻轻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两样,他只是想帮助穷学生。”
“不能拿别人的钱,要还给他。”
“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他连谢都不要,如果还给他,他可能要生气的,回头还当我误会了……其实除了上课之外,平时我和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来往,他也不喜欢我。”石季婉急于分辨,怕母亲会逼她还回去。
丁绯琼不再说话,半响才点头道:“先搁到这儿,以后再说吧。”
石季婉依旧小心地把钱用报纸包好,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正眼都不看它一眼,以显示她并不是太在意。
但其实这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一笔钱。
丁绯琼低头收拾行李箱。
行李箱里,装的是她买的海狸皮,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的精巧玩意儿。
“好漂亮的颜色。”石季婉忍不住赞叹道。
“真是喜欢的话,你可以看看,但是千万别碰它。”丁绯琼叮嘱道。
“嗯。”石季婉想起了小时候,当她母亲准备出国的时候,她兴奋地在那些大包小包中穿行的时候,她母亲就是这样的口气。
可能丁绯琼觉得自己刚才的这句话说的有些重了,接着又补充道:
“主要是香港的天气太潮湿了,东西很容易坏,所以不能轻易地乱碰。”
“这东西是不是很贵?”石季婉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是因为便宜才买的。”
“便宜?”
“对,现在物资缺乏,什么都买。”
她用手往桌子梳妆台上一指:“看到那件银手饰了吗?”
“嗯,怎么了?”
丁绯琼得意地说:“那玩艺儿现在可值钱了。想当初我买它的时候,也是便宜得很。”
她母亲这次来香港,借机大采购了一趟。
有很多东西,即使将来卖不掉,自己还可以留着用,再不济,变卖了也可以过日子。
石季婉突然有些羞愧起来,母亲这么辛苦,也不过是为了想多挣几个钱。
这次的奖学金事件,母亲并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兴奋,也许是因为母亲对她的态度仍然是旧式的,有节制的,从不夸奖。
怕万一夸了她,会把她惯得过于自负,从此不再虚心了。
电话铃响了,丁绯琼上前去接电话。
“哦,苏珊啊,没什么,只是在理东西……嗯,来过了,东西也很喜欢,可是一听见是要卖的,就这个那个起来,最后还是不要了……不要紧,到内地会赚……好啊,过来吧,我没事。”
苏珊来了,大红花的裙子,长发披在肩上,晃来晃去。
“哦,小婉啊,原来你也在这儿。”
石季婉笑着叫了声:“苏珊阿姨。”
丁绯琼对苏珊说:“坐吧,我马上就好。”
苏珊神秘地笑着说:“我等不及要跟你讲昨晚的事情,我要笑死了。”
“我就知道你藏不住话。”丁绯琼笑了笑。
“昨天晚上,洪五小姐问于大使:‘那个军官是谁啊?’她和于大使在酒吧那儿看见你们了。”
“洋人,又是当兵的。”丁绯琼自我解嘲地补上一句。
“你听我说,于大使没有吭声。洪五小姐接着又问道:‘是不是海滩上那个英国人?’于大使闷声闷气地说:‘这我哪会知道。’洪五小姐说:‘从他的制服上你也看不出来?’于大使没有搭理她。”
“像他那种老一辈的留学生,比其他人都要守旧。”
“这跟他有什么相干呢?真是太可笑了。”
“哎呀,苏珊,现在交朋友可难了,当面说一套,背地里又说一套的多了。”
“是啊。”
苏珊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丁绯琼对女儿说:“等我换衣服到海边去,你也一起去吧,到海边去看看。”
“我不会游泳。”
“不用游泳,找个地方坐下,四处看看,都说这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漂亮的海滩之一。”
丁绯琼换了件白色的游泳衣,胸部最突出的部分看上去太尖,有点像假的。
一双白色橡胶软底的鞋子,掩住了她弓起的脚。
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子太大,当然也因为里面垫了别的东西。
她们从马路上走了一段下坡,就看见了沙滩,上面的足迹非常的零乱。
海滩上的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毛巾铺在踩乱了的沙子上,他们再坐在毛巾上,沙子就像淡黄的锯木屑。
大家都穿的很少,只有石季婉穿着旗袍,在这些人中显得非常的醒目,而且又戴着眼镜。
她觉得自己周身好像戴了一副手套,连太阳照着,似乎都隔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