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婉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出来,她母亲是同她爱的男人分离,不得不呆在这里,就好像一个债主被迫和两个欠债人同住。
反正丁绯琼不是对女儿发脾气,便是向女儿数落小姑子的不是。
“看我在这儿,动弹不得,为的是什么?名义上是为了你,可是真正的原因呢?哎哟!
杰克逊老跟我说:‘你应当有人照顾你,你太不为自己着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觉得我不应当让你念书。卢比奥也说我:‘留着你的钱,你不要傻!’”
石季婉不由得对卢比奥一阵敌意。
卢比奥是个英国老师,石季婉曾经在母亲这里见过他一次,个子很矮,长的非常胖。
他走后,丁绯琼格格地笑着,对石文珊说:“卢比奥现在胖得像个猪。”
石文珊说:“结婚后可能就容易发胖了。”
每次法国来了信,丁绯琼就取出她的法语字典来对照着看。
回信的时候,她总是问石文珊英语。
她说:“我得用英文写,我的法文还不行。”
石季婉有些不理解,母亲在法国呆了五年,居然还不能用法文写信。
有时候,丁绯琼也向女儿问单词。
写信的时候,她会用两张纸遮盖住上下两头,只露出中间的一段。
写了一会儿之后,她便将信锁进了抽屉。
石季婉觉得很可笑,母亲这样做是为了防谁?要知道,母亲与姑姑可是无话不说的。
难道是为了防她?
石季婉常常为此痛苦不堪,难道是她拆散了母亲的幸福吗?
每当母亲锁抽屉的时候,她就把脸转向别处,一任母亲手里的钥匙哗哗地响个不停。
有一次,丁绯琼把抽屉锁上之后,就到弟弟家打麻将去了,却忘了把钥匙拔掉带走。
石季婉看见钥匙还插在抽屉上,不知怎地,痛苦突然就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上来。
她想,要是我真的干了什么,我也要知道到底是什么罪过。
她把心一横,转动了钥匙。
两封蓝色航空信封摆在最上层,一封是菲力普的法文信,她看不懂。另一封则是她母亲的英文信,还没有发出去。
她匆匆地打开信,上面写着:
“亲爱的菲力普:
收到你的信已经两个礼拜了。本想立刻回信,可是由于事情太多,我又加入了本地的美术俱乐部学雕塑,连学法文的时间也没有。你一定会骂我懒。我真想你,亲爱的,你现在还好吗……”
最后是“给你我的爱与百万个吻,你的琼。”
底下画了十二个“×”,她知道一个叉叉代表一个吻,西方儿童信上常用的。
看完之后,她赶紧把信放回去,锁上抽屉,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
她去英国留学的考试通过了。
琼斯先生告诉她说,她可以赶得上伦敦大学的春季班。
可是,还是去不成英国。
“都说随时会打仗。”丁绯琼说。
石季婉对于德国、奥地利、捷克这些国家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她对于时局的认识从来都是源于大人们的告知。
明明已经通过考试了,却不能马上去英国,她还是有些失望。
“不管怎么样,得先把护照准备好。”丁绯琼说。
但是,上海孤岛里的人很难从重庆方面取得护照。
丁绯琼委托了一个曾在国外当过大使的人来办这件事情。
这个人姓于,在国外当了三十多年的大使了。
战时,于大使没有跟着政府到重庆去,可是并没有和那边断了联系。
于大使的办事效率很高,护照很快就办好了。
当薄薄的小黑本子送到家里时,丁绯琼高兴极了:“这么快就办好了,我得请人家来吃个饭。”
“他跟你倒是不拿官架子。”石文珊说。
丁绯琼得意地笑了笑:“那是,他如果拿官架子的话,我也不找他帮忙了。”
“很快就可以去英国了吗?”石季婉兴奋地问道。
“现在还不行。”丁绯琼摇了摇头。
“还要等多久?”石季婉虽然表面上笑着,但是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丁绯琼不耐烦地又摇了摇头:“现在还说不清楚,再等等看吧。”
她对石文珊说:“我越是看小婉就越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以后能照顾好自己吗?”
“这个谁也说不准。”
“我觉得她不像是那种能独立的人。”
“那不一定,万不得已了,她自己可能就学会了。”
“她现在来这里这么久了,我看她做什么事情还是不行。”
“等到了没人帮她的时候,可能就逼出来了。”
“她能行吗?”
“怎么不行?咱们两个去英国的时候,一切不也是从头学起的吗?”
丁绯琼笑了起来:“那倒是。”
“所以嘛,不用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说不定她就锻炼出来了。”
丁绯琼还是有些担心:“如果真是这样,那倒还好,可我觉得她和咱们两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觉得她对于一些事情,老是有些不开窍。”
这次,轮到石文珊笑了起来:“可能是你这个当妈的太聪明了,所以对女儿的要求太高了。”
丁绯琼也笑了:“是吗?我本想把她当淑女培养的,可是你看看她……唉。”
“其实淑女不淑女的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她能够学会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想想也是,但愿她到时候能不再让我们操心了就行。”
“放心吧,我们石家人的智商还是一直在线的,你就不用再杞人忧天了。”石文珊安慰嫂嫂说。
“如果真的是杞人忧天的话,那就好了。”
事后,丁绯琼对女儿抱怨道:“你姑姑说的倒是轻松,反正你好不好,她又不上心。”
石季婉倒没有觉得姑姑有什么不好,她觉得姑姑对她还是很关心的。
不过,既然已经办好了护照,那么出国的通行证也就握在手里了。
虽然现在暂时还不能出国,但是一旦安全了,就可以随时实现她的梦想,很快就可以去她母亲所描述的美丽的英国了。
新的环境,新的生活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一切美好的事情似乎都在向她招手。
这些天来,将要出国的喜悦压倒了一切,连她母亲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训斥她了。
丁绯琼当然也很为女儿而感到骄傲。
每次见到亲戚,她总是先告诉他们,女儿马上要到英国去了。
亲戚们自然又是一阵的恭维声,丁绯琼听了,当然是非常的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