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文珊和丁绯琼回国之后,亲戚里和她们走得最勤的,是石文珊的表嫂。
这个表嫂是石文珊的外公的长孙媳,纪候爷的夫人。
纪候爷是石文珊舅舅的儿子,大名叫纪寒春,是石文珊的外公的长孙,也是石文珊的外公最喜欢的孙子。
由于世袭了爷爷的封号,所以大家称纪寒春为候爷,虽然那已经是上个朝代的事了。
纪候爷的夫人姓杨,父亲在前朝时是一位御史。
纪太太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住在上海,而纪候爷则住在南京,有一个堂子里出身的九姨太在身边随时侍候着。
儿子并不是纪太太亲生的,是一个丫头生的。
纪太太胖胖的,头发剪得很短,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脸上总是挂着笑。
石季婉称纪太太为表舅妈。
大家在一起,说起了某个亲戚家的太太,说她长得非常的漂亮。
经常被大家夸赞的“混血儿”石本涵,突然有些不服气地插嘴道:“有我好看么?”
大家一瞬间笑得东倒西歪。
丁绯琼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
“这孩子,跟谁学的呀,这么强的虚荣心。”
看到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如愿得到大人们的夸奖,石本涵的小脸涨得通红,不高兴地走开了。
大家又跟着笑了一阵子。
纪太太对石文珊说:“怎么出国好几年,也没见你遇见什么人?”
这话刚说出口,纪太太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太唐突了,马上自己又加了一句:
“也许是眼界太高了吧?”
石文珊没有说话,和一般被当面拿来讨论婚姻大事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她也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一阵沉默之后,丁绯琼笑着说:“谁要她总是喜欢像我一样的人。”
纪太太说:“你就会开玩笑。”
丁绯琼看了看小姑子,然后半真半假地说:“我没有开玩笑啊。”
纪太太在心里想着,她们姑嫂两个出国这么多年,丁绯琼肯定谈过恋爱。
其实在她心里,她也是希望丁绯琼谈过恋爱的,这样的话,就替所有的深闺怨妇们出了一口气。
她本想问问的,但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又说不出口,只好作罢。
纪太太说:“绯琼,你这个做嫂子的,给文珊做个媒最好,给她介绍一个。”
“她不喜欢媒人。”
纪太太有些不相信:“总不会一个中意的人都没有吧?”
“我们没见过多少人,也不跟那些留学生来往。”当然,丁绯琼不愿意跟纪太太说实话。
“人家都觉得我们神秘。”石文珊插嘴说,“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
姑嫂二人心照不宣地隐藏了她们在国外的那段经历。
纪太太笑着问道:“他们真这么说?”
“现在都是这样,总是送下堂妾出洋。”石文姗说。
“南京政府的不少要人,如果哪个女人不想要了,也往国外送。”丁绯琼补充道。
“不仅送下堂妾出洋,他们自己丢了差事,也往国外跑。表面上说是去考察,其实还不是为了挽回一点面子?”石文珊说。
纪太太说:“女孩子不止是为了面子,还为钓个金龟婿,出洋的中国人哪个家里没有钱?”
石文珊说:“我怎么就没钓着你说的这些金龟婿?”
“那是因为你挑得太厉害了,读书识字的女人就是这点麻烦。不是有人说吗,念过小学堂的嫁给念过中学堂的;念过中学堂的嫁给念过大学堂的;念过大学堂的嫁给念过洋学堂的;念过洋学堂的呢,就只有嫁给洋人了。”
“倒不是女人老想着嫁给比她们高的,而是男人也宁愿娶比他们低的。”
“说真格的,怎么没嫁给洋人?”纪太太表面上在问石文珊,实际上却看着丁绯琼。
“洋人也是各式各样,不是随便就能嫁的。”丁绯琼明白她的意思,就代小姑子回答道。
“别那么挑剔了。俗话说的好,‘千挑万拣,拣个大麻脸’,到时候可别成那个样子了。”纪太太语重心长地说。
石文珊辩解道:“其实我并没有挑剔什么。”
丁绯琼接过话来:“最可气的就是,这帮亲戚还说文珊不结婚,都是因为跟我走得太近的缘故。”
“这话可是你亲弟弟说的。”石文珊哼了一声,“说是同性恋。”
丁绯琼说:“他不知从哪里学到了这么一个时髦的词,得意得不得了,到处炫耀。”
“我就不懂,古代就没有什么同性恋,两个女人做贴心的朋友,也不见得有人说什么。”石文珊发着牢骚。
“那是因为古代没有人不结婚的缘故,所以没有这一说。”纪太太说。
“我也从来没说过不结婚。”
“那怎么每次有人提亲,十里外就炸了?”纪太太问道。
“我就是不喜欢做媒。”
“大家都说文珊小姐是独身主义。”丁绯琼说。
“哦,这个词儿听进来倒是很新鲜。”纪太太说。
过了几天,纪太太约丁绯琼到一个有名的西点店去吃点心。
丁绯琼难得单独带女儿上一次街,由于这次出门的时间比较早,于是便带着她去了百货公司。
店里的伙计很是热情,搬出来的东西堆满了一柜台。
由于丁绯琼挑选东西的时间太长了,石季婉在一旁觉得有些无聊。
店伙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请坐请坐,坐着看舒服,慢慢挑。”
丁绯琼微微有些不悦,觉得像是嫌她看得太久了一样。
可是石季婉却坐了下来,最后丁绯琼也坐了下来。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后,得穿过上海最宽敞最热闹的马路。
“过马路要当心,别跑;跟着我走,两头儿都看好,没了车子后再走。”丁绯琼告诫着女儿。
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卡车。
黄包车和送货的脚踏车也在车流里钻进钻出。
忽然来了个空隙,她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女儿的手的必要。
她一咬牙,几乎是无声地啧了一声,抓住了女儿的手。
也许是有些太仓促了些,丁绯琼抓的时候有些太紧,仿佛害怕女儿会挣脱似的。
石玉婉没想到母亲的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地夹在自己的手上,她的心里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地跟着母亲往前走。
母女二人在车缝中匆匆地穿过南京路。
一到了人行道上,丁绯琼立马就放开了她的手。
这次突然拉女儿的手,让她的心里有些很不习惯。
平时的时候,石季婉和石本涵都是由老妈子带着,丁绯琼几乎没有跟自己的孩子有过多少亲密的接触。
当然,除了她为女儿用蓖麻油刷眉毛的时候——但那个时候,并没有与女儿进行什么直接的接触。
石玉婉能够感觉得到,她母亲刚才抓她的手时,那一刹那内心的挣扎。
她也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是她母亲唯一牵她手的一次,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可是她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