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直是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写信去问他,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用的。
因为他这种人一向是喜欢打太极的。
他不仅在现实中会打太极拳,而且在生活中,什么问题如果他不想回答,会给你绕到十万八千里那么远,让你摸不着一点头脑。
反正他永远有的是他自己的理由,永远都不缺少为他的行为辩护的借口,在他那里,他永远都是对的。
别人如果想要质疑他,在他看来,都是无理取闹。
他的这个特点,和她母亲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都是以他们自己为中心,凡是他们自己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别人做的事情,都是错的。
他们两个人都是处处留情的那种人,而且还非常的理直气壮。
石文珊并不赞成侄女去找杨世会。
但是当然她也拦不住她,只好建议她说,最好按照自己以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护服的经验,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还要特别的加厚,因为乡下要比上海冷得多。
按照石季婉一向的穿衣特征,她当然是挑最鲜明最刺眼的那种翠蓝色的蓝布。
即使到乡下去,她也改不了特立独行的作法。
崔同文年底的时候回家,到时候带着她一同走。
等过了年之后,再送她到温州去。
临走的时候,石文珊开玩笑说:“别到时候被人卖了,我还不知道。“
石季婉笑着说:“我一到了就写张明信片寄回来。”
杨世会在温州,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处处小心,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突然被现。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了,他也就渐渐地放松下来。
除夕的时候,他与孟明珠,还有老太太,他们一起做了一桌菜。
由于房间里摆不下,只能摆在房门口的屋檐下。
他们先是供了天地,然后叫左邻右舍来分岁。
孟明珠还准备了红纸封包,分给隔壁阿妈家的小孩和外甥压岁钱。
她还有个妹妹住在城南。
这个妹妹平时与娘家很少走动,现在过年了,也带着儿子来看姐姐和母亲。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旧历新年。
杨世会自觉也融入了这个祥和的氛围之中,暂时忘记了报纸上抓捕他的那些通告,也像个普通的老百姓一样,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平安与幸福。
正月初一这天,街上的店铺统统闭门不开。
每隔几家,就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喜气洋洋的。
路上的行人都身着新衣,小孩手里都拎着一对大红包头去亲戚家拜年,解开来看时,里面是十几颗黑枣或者桂圆。
杨世会与孟明珠信步到外面走了走,看到燕麦青青,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
正月初五是小薛的生日,杨世会早早地醒来,心里想着要去为小薛祈福。
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处,即是一座寺庙,杨世会与孟明珠去观音菩萨座前行了香。
孟明珠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她祈祷杨世会平安,祈祷自己幸福,也祈祷小薛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消灾得吉。
正月初八,两个人一起去给孟明珠的父亲去上坟。
孟明珠的父亲在世时,喜欢酗酒,几乎把家底都给掏空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就把孟明珠卖给崔家作妾了。
虽然孟明珠以前也曾经恨过自己的父亲,但是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以前的恩恩怨怨也都解脱了,归根到底,毕竟他还是她的父亲。
一九四六年的旧历新年,石季婉是在崔家过的。
过完年后,由于大雪封路,不能行走,石季婉于是又在崔家停留了几天。
好不容易等到路通了,崔同文带着她,一大早就坐着山轿上路了。
山坡后的蓝天,在积雪的映衬下,更显得如水洗过一般,蓝得透亮,蓝得清新。
崔同文这次专拣小路“落荒而走”,不知道是不是怕有人会认出石季婉来。
他们刚从上海出来时,就专乘货车。
大家坐在行李上,没有车门,门口敞开着,一路上北风呜呜地吹进来,把头发吹成了一块灰饼。
她想用手梳理一下头发,可是头发却涩得手都插不进去,几乎都结成块了。
但是天气却是非常的好。
江南的田野非常的美丽,碧绿的菜畦整整齐齐地,中间夹着一湾亮亮的水塘,蓝天的影子倒映在里面,看上去像是水里也有一个蓝天一样。
一路走来,她从一个上海的摩登大小姐,几乎变得和乡下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她的鼻子被太阳晒褪了皮,看上去红红的;再加上由于天冷,又穿着一件臃肿的蓝布棉袍。
虽然她专门挑选的那种最亮的翠蓝色,但是经过风吹日晒之后,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但是她爱他,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做,她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被毁掉。
虽然她完全没有想到,他压根就不欢迎他来这里看他。
石季婉到了温州之后,崔同文先把她安置在了公园旁边的一家旅馆里。
然后,崔同文便去找杨世会。
杨世会听说石季婉来了之后,大吃了一惊,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石季婉千里迢迢地来看他,居然引起了他强烈的不快。
他一直以为,他和石季婉的爱情就像是天上人间一般,不应该介入这种世俗之事中的。
当然,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希望他隐居在温州这个小城之中,不要被别人发觉,而石季婉却偏偏又千里来看他,使他无形中觉得多了一种被人发现的焦虑感。
但是既然是崔同文带着她一起来的,他不好当着崔同文的面表现出来,只好和孟明珠讲了一下,于是便来找石季婉。
石季婉见到杨世会,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是杨世会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几乎是粗声粗气地骂出来的:“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石季婉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
她的眼泪在眼框里打着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她朝思夜想、日夜惦记着的那个杨世会。
崔同文一看不对劲儿,马上在一旁为杨世会打着圆场说:“石小姐不要介意,杨大哥这是惦记着你的安全,怕你受苦,所以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听到崔同文这样说,杨世会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有些过分了,语气也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石季婉的心情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