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把这一段起伏当作往事,我仰头望向皎白的月。
这岁月,就仿佛这月光一般,皎皎如雪,又将万种风采,百般波澜收纳其中。
无怪乎,那么多首自古以来,都或赞颂、或品评。
——林小寒
林小寒把宿舍打理好以后,长出了一口气,她总算是成功踏进大学的校门。
自己这算是解脱一半了吧?
对于历史,她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考证,只是每当看到那个干瘦却写满了独断专横的身影,她总会想,那么多的自古以来,究竟是谁写的呢?
有时候觉得好笑,笑执笔者的片面武断。
有时候又满心愤恨,不平着捉刀人的谩语。
有时候又不免惆怅悲哀,不免思索,某些论道,究竟是如何,压过所有人的声音,以至成为所有人的信仰的呢?
她骂父亲腐如朽木的脑袋,骂着骂着,又觉得可悲,竟平生同情。
什么道理!反倒是从不在意别人情绪的人,更能坚信自己所信了!
林小寒甩甩头,打开手机,想七想八的做什么,前两天找到的兼职,今天可以去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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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被众生崇拜的苍天,并没有让每一个遭遇如此困境的人,如同自己一般幸运。
比如那个默默收拾好一切,却把学习材料整整齐齐摞在抽屉里的姑娘。
如果不是桌上贴着的,写着“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帮助”的纸条,就好像她只是请了一天假似的。
比如那个张扬的、明媚的,闪烁在红榜上有如明星的名字,在某一个清晨,悄然褪色。
空荡荡的桌子,后来被挪作他用了。
后来,有风捎来流言,说她用红绡写下的抗议,在巷末的榕梢,飘荡。
林小寒莫名觉得班里的同学对于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冷漠,是学业繁忙的缘故吗?
还是这些案例,不够亲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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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个姐姐,仅比她大一岁,叫林小雪。
没错,她俩的名字,就是翻日历起的。
林小寒常常在想,是不是在父亲眼里,不能换钱回来的话,女孩子做什么事,都是在浪费时间。
毕竟他总是当着她们的面抱怨,义务教育花了他多少多少钱,一副对她们恩重如海的模样。
“放在古时候,生了女孩都直接扔掉的!”父亲振振有词。
林小寒不屑地努努嘴:“什么都和古时候一样,那还要现在干嘛?”
小时候,林小寒的叛逆必然会遭到父亲的暴打,所以她早早学会了上蹿下跳地躲避鞭子或者拖把。
父亲习惯用暴打让人屈服,可惜了,在这方面,林小寒可以说是愈挫愈勇。
你打我,我就跑,我跑不过你,我就一个人悄悄去练,因此运动会上,长跑短跑比赛林小寒都没少拿奖。
行吧,你力气大,你打人疼,林小寒便练起了俯卧撑,到后来甚至能抄起扫把和父亲对着杠。
也许疼痛会让有的人蜷缩起来,可惜那人不是我林小寒。
姐姐初三毕业,义务教育阶段就要结束了。
父亲还没有等林小雪拿到毕业证书,就开始找媒人了。
虽说适婚年龄法律是有规定的,但是他觉得,都这么大人,只要双方都同意,也没有人会去告他们。
于是信息课上,林小寒悄悄打开了浏览器。
可是媒人推荐的男人,父亲都不满意。
父亲七挑八拣,后来连媒人都觉得烦了,甩下一句“你家女儿,才初中毕业,长得也不好看,有人要不错了”,便气冲冲地表示这活我干不了。
父亲想了想,自己女儿是长相一般,这个似乎没办法改变,数落了一上午母亲没有好相貌,然后才愤愤地决定让林小雪继续读书。
“你自己长什么样自己不清楚?”林小寒呛道。
父亲说:“我让你们继续读书,是为了你们以后找户好人家。”
一副恩重如山的模样。
林小寒当即又呛:“来提亲的都又老又没钱吧?”
然后父亲反手抄起了扫把。
母亲拉着父亲,姐姐拦着自己,才没又打起来。
姐姐性子像母亲,温柔内敛,而且软弱;而她,偏偏把父亲的性格承了十一成。
当然,她和父亲都不承认彼此性格相似,拒绝合作与妥协是他们唯一的默契。
有了林小雪的先例,林小寒倒是顺利地初中毕业了。
好不容易高中快读完了,父亲又开始坚决反对她们去读大学。
他说,听邻居说,大学一年学费少说大几千,而且大学里学不到什么东西。何况女孩子,又不需要多高的文凭,只要会做家务、能生孩子就可以了。
有时候都不知道学费和女孩子哪个才是重点了。
林小寒想着,耸耸肩:“哪个邻居?他上过大学吗?怎么我同学上了大学的哥哥姐姐都告诉他们大学是个好地方?”
呛自己的爹几乎已经成为林小寒的条件反射了。
父亲也条件反射地去摸扫把。
姐姐的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是八月一号。她考上的,是全国一流的大学,林小寒只要想想这个学校的名字,都要流口水。
可是父亲还是那么一套说辞。
面对他从一开始的“讲道理”到威逼“利”诱,林小雪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拿着录取通知书,一副不想放弃的模样。
父亲忽然胸中怒火一腾,一把夺过了姐姐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在一边的林小寒早已按捺不住,看父亲这个样子,心想终于不用忍了,箭步上前夺过了录取通知书,又拉起愣在原地的姐姐,往屋外跑。
林小寒拉着林小雪狂奔,脸色十二分难看。
“你要去哪?”林小雪发现她对林小寒跑的路线很陌生。
林小寒停下了:“不知道。”
“你刚刚……有点太冲动了。”林小雪下意识道,这样的委曲的劝慰她太熟练了。即使她心里很感动,即使她心知这话容易把林小寒惹炸。可是她就像在矮檐下长大的树,早已无法伸展了。
林小寒双手环胸,喘着气,难得没有动怒:“我不想让你的前程毁在他们手里。”
“你可以去读大学了,可以读你最喜欢的文学系,当个老师也好,做个编辑也好,或者你可以潜心研究你喜欢的诗歌,这些都比做家庭主妇强得多。”
“你那么优秀,你那么厉害!你不用害怕他,你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到以后,你功成名就你可以把你的收入你的成就拍在他脸上,告诉他,他不配给你制定的人生!”
“你就拒绝他,你就去读你的书,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都给我。”
林小雪含着泪轻轻点头,可是她的眼泪分明在说,她的灵魂已经被拴住了,她挣不开了,她逃不掉了。
林小寒伸手抱住泪流满面的姐姐,她很不安,她很担心,担心这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她的担心成真了。
姐姐当着全家人的面,亲手撕碎了,她拼命三年才换来的,希望。
她没有哭,甚至不像往常一样满面愁容。
她甚至微微笑着。
笑着迎接噩梦。
林小寒没有去姐姐的订婚仪式,她觉得自己有可能当着那个来提亲的混小子的面和父亲打起来。
或者顺手收拾那个胆敢觊觎自己姐姐的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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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姐姐的妥协,父亲非常满意,在之后的一年里,便时不时地拿起这件事和林小寒“讲道理”。
林小寒自己都惊讶自己能成功保持了一年的“驯化成功”假象的耐性,竟也能在伪装的平和之下,安静度日。
尽管那些话,根本就没有从她的左耳朵进去,每当父亲开始侃侃而谈,她就开始在心里默背单词。
一年终于熬过去了,林小寒的高考成绩同姐姐的一样令人瞩目。左等右等,终于等到那一张通往自由的“船票”,她拎起早已偷偷准备好的行李,搬了出去。
她找到了小镇的权益中心。
那里有个慈祥的阿姨。
“真希望,不要再有人,被本不该出现的难题困住啊。”阿姨的神情有些怅然,随后缓过神,鼓励道,“年轻人,加油啊。”
阿姨教她去联系、去寻找,她办了助学贷款,早早打算好了,去到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找一间小屋,作为临时的住所。
阿姨说,像你这样境遇的女孩,我见过太多了,真的很可惜,她们没有像你这样坚持下来。
而林小寒,五味杂陈,只有微笑着,连连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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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小寒说,自己解脱了一半。还绑在身上的,是她的“债务”。
你们给我的,不论是好是坏,我都会,加倍奉还。
林小寒走在操场上。
这所大学,虽然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所,但也不是太出乎自己的意料。
高中时候和舍友矛盾很多,这导致林小寒到了大学以后也不喜欢和舍友待在一起。她在心里自比孤狼,而且与族狼不同,是即使身处寒冬也绝不和同伴抱团的固执而孤傲的狼。
大中午的,操场上只有林小寒一个。
不知为何,她喜欢晒太阳,甚至阳光的暴晒对她来说也不算是煎熬。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不会中暑。
更何况,这座城市的太阳比繁木镇的太阳大得多,天气也闷热得多,即使现在已经九月下旬。
在操场上晃了一个中午之后,林小寒就开始头疼、想吐。
回到宿舍,她趴在桌子上。
忽然一个舍友递过来一瓶藿香正气水。
林小寒没看清她递过来的东西,只感觉有一个影子闪到她面前,于是一惊,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你对酒精过敏吗?”那个舍友愣了许久,怯怯地问。
是莞谙。
“呃,不是……但是,不用。”林小寒松了一口气,但言语里仍透着不信任。
莞谙讪讪地缩回伸出的手:“我看你中午在操场上走了很久,回来又一直趴在桌子上,就以为你中暑了……”
“哦,没事,谢谢了。”林小寒淡淡地回答。
干嘛要解释。
我中午在哪,身体怎样,又关你什么事?
林小寒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但她不想别人同情她或者对她做什么。
因为大多数人知道她的故事之后,不是同情,就是幸灾乐祸。
她受够了。
远远的,有事吱一声不就好了?
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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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过来!我跟你说件事!”高三的一天中午,她关上床帘,躺在床上午休,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个舍友跟另一个舍友讲话。声音不轻,大概是不知道林小寒正窝在床上休息。
“什么事啊?”另一个舍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林小寒的姐姐也嫁人了。”
这句话被舍友放轻声音呐出的一瞬间,林小寒猛地清醒了。
“啊?她姐姐不是还考了所不错的大学吗?怎么就嫁人了?”
“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爸妈从她们出生就盼着她们嫁人了,哪里会让她姐姐上大学?”
“这就是传说中的命不好吧,”另一个舍友插话,语气中竟还透着几分笑意,“有的人,就是考得再好都没用。”
同宿舍近三年,林小寒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家长里短的事情,早就成为舍友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看啊,估计她……”
林小寒不是会忍的人,当即猛地翻身坐起。
宿舍的床不是很稳,被她这一大动作震得晃得厉害。
后来,就不仅吵了一架。
林小寒不是诸葛亮,没有舌战群儒的功力。
班主任多少知道些情况,匆匆大事化小。
毕竟熟悉她脾气的人都知道,她压制了多少怒气才没有抄起板凳。
从此,学校里的避风港成为了烫足的炮烙。
她尝试过申请换宿舍,老师也没在换宿舍这件事情上刁难她。
但是换了与没换,没有区别。
所谓同学,约好了似的,齐齐地以某些事情为剑刺向她。
明里暗里、若有意若无心的暗讽和挖苦,似乎都直指着一个目的——击垮她。
可惜林小寒是个弹簧式的人物,你越是打击她,她反抗越狠,一时间,其他人似乎容不下她,可也拿她没有办法。
到最后,她索性成了一座直刺云空的孤峰,冷以待人,任流言蜚语吓退庸人。
“你还好吗?”终于有一天,趁着午休,教室里没别人,同桌槐殊犹豫着向她开口。
林小寒从未把自己的委屈告诉这个本就交之甚少的同桌,但近来,风波在同学之间愈演愈烈,想来他也略有耳闻。
“没事。”林小寒看了一眼他略带担忧的眼睛,别过头去。
微弱的触动让她心悸不已。
“大多数时候,我们管不住别人的嘴,”槐殊似乎很认真地编排了语句,试图安慰她,“但不管别人说些什么,我们的行为为自己负责就好。”
确实,人是管不住别人的。
林小寒管不住她的父亲。
管不住那些烂嘴。
但这些事情,此时林小寒不想提。
她低头看着课本,似乎能看到隔壁欲说还休的犹豫。
好像伫立孤顶,在茫茫云海中忽然瞥见一抹善意,她无法窥见那善意的全貌,她纠结着它的真伪,为是否接受它而踌躇不已。
于是林小寒沉默半晌,终究还是笑笑:“哈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哲理……”
“他们也将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总有一天。”槐殊似乎看穿她的强颜欢笑,语气依旧平淡而坚定,“终有一天,时间会给他们带来最惨痛的代价。”
最惨痛的代价吗?
但如果我们看不到,如果我们会觉得那样的报应不算什么,代价,还是代价吗?
而我们,还要含着冰凉的泪水、用力挤出微笑,去包容、去迎接让我们遍体鳞伤的生活?
最喜欢抬杠的林小寒没有抬杠,她沉默着,看着一滴晶亮的泪晕开刚写下的“解”字,身侧好像泛起有些无措的气息。
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听着一滴一滴,落雨的声音,放轻自己的呼吸,在走廊远远喧闹起脚步声之时,他默默打开一包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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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谙杵在一边看着林小寒,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林小寒皱着眉,轻度的中暑和翻腾的回忆让她难受得很,正想着索性借着心情烦躁,冲莞谙发一通脾气,另一个舍友佟暖突然大叫:“莞谙快来!快来看!”
“啊?看什么?”莞谙一个激灵,忙跑到佟暖身边。
佟暖指着网页上的漫画:“这段好有意思哦!”
四个人相处不到一个月,林小寒已经看出佟暖的通透练达。
佟暖早早大概了解了各个舍友的脾性。
莞谙软弱木讷,面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常常不知所措,却心性善良;而林小寒性格孤僻冷傲,在别人对她表示关心的时候反而会发火。
而林小寒体会到了佟暖的玲珑婉转,她应当料定,如果莞谙再在小寒旁边待一会儿,一准被林小寒骂一顿。
因此才笑道:“一个人看漫画真没意思,莞谙你陪我看吧!”
“嗯?好啊。”莞谙不懂太得拒绝别人,即使自己对漫画没有太大的兴趣,依然专注地看起来。
林小寒并不想给佟暖下一个八面玲珑的定论,她的温柔委婉却总是提醒林小寒小心背后。
罢了,只希望她们看漫画的时候安静些好。
出乎林小寒的意料,二人看漫画时安安静静,没有议论。
林小寒长出一口气,从自己抽屉里拿出解暑的药,喝了一瓶。
喝完药,又趴了一会儿,才好了点。林小寒直起身子,翻开书,打算预习一下明天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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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
真无聊啊……
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喜欢。
林小寒皱了皱眉,换一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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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吃饭了,走吧!”佟暖今天说话特别大声,生怕莞谙听不见似的。
林小寒思路一断,抬手揉了揉眉心。
“小寒……去吃饭吗?”路莞谙问道,语气有点犹疑。她害怕林小寒突然生气。
“不了。”林小寒冷冷道。
“需要我们帮你带饭……”
“不需要。”
“好吧,那我们先走咯,拜拜!”佟暖无奈地一摊手。
林小寒“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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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了,别让我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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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伊始,舍友约定好每天一起吃饭,同进同出。
林小寒也没有想到,原来自以为深厚的友谊,早已貌合神离。
讽刺,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