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雪山飞狐》:叙事迷宫与悬疑式结尾

《雪山飞狐》1959年2月9日开始在《新晚报》连载。当时,《射雕英雄传》正在《香港商报》连载。《雪山飞狐》开始连载的时间晚于《射雕英雄传》而结束的时间则早于《射雕英雄传》。由于《射雕英雄传》规模巨大,连载已经持续两年,可以说,《雪山飞狐》是《射雕英雄传》创作期间的一个补充。

《雪山飞狐》是金庸小说中比较特殊的一部。这部小说迷宫一样的叙事结构和悬疑式的结尾,在武侠小说中都是绝无仅有的,这样的艺术处理,既为部分读者的阅读带来了一定难度,又引发读者读后长久的回味和讨论。很大程度上,《雪山飞狐》是金庸向古今中外优秀文学作品学习的一次实验,甚至在语言上也受到了新文学的影响。在后来谈到从报刊连载小说到单独出版时的修改过程时,金庸提到,对这部小说的修改都在一个方面特别多,《雪山飞狐》“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经改写过了。”“只是书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 尽管如此,《雪山飞狐》仍然是武侠小说中一抹独特而又靓丽的风景,其中塑造的胡一刀、胡夫人以及苗人凤的形象慷慨磊落、豪气干云,受到很多读者的喜爱,田归龙的形象阴险狡诈、深沉多智,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雪山飞狐》的叙事迷宫

《雪山飞狐》最为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小说的结构,小说将范、胡、苗、田四家一百多年的恩怨纠缠,放在一天之内,通过不同人物的讲述,逐渐呈现真相,并且将这些恩恩怨怨在一天之内全部了解,小说结构之复杂,线索之繁复,在武侠小说之中都是极为罕见的。陈默将这部小说的结构概括为“两条线索、三个主要片段场景、十多种角度”的“立体结构”可谓提纲挈领。其中,多视角叙事,则是这部小说结构中最为核心的部分。

对于有的读者认为《雪山飞狐》的多角度叙事是对《罗生门》的借鉴,金庸表示很不高兴。在新修订的金庸作品集《雪山飞狐》的后记中,金庸写道:“讲故事,是任何文学的老祖宗,但后来大家渐渐忘记了……我用几个人讲故事的形式来写《雪山飞狐》,报上还没发表完,香港就有很多读者写信问我:是不是模仿电影《罗生门》?这样说的人中,甚至有一位学问很好的我的朋友。我有点生气,只简单的回复:请读中国的《三言二拍》,请读外国的《天方夜谭》,请读基督教圣经《旧约·列王纪上·一六—二八》,请读芥川龙之介小说原作《罗生门》中译本。”并且认为:“数人或一人歪曲事实真相,最后真相大白,这是所有侦探小说、犯罪故事的固定结构,非此不可,毫不稀奇。”显然,金庸强调的是,使用这一种结构形式,是作品内容本身的需要,而不是单纯的模仿,而能够熟练运用这种结构,是对中外文学广泛学习的结果,而非对某一个作品的简单模仿。从中不难看出,金庸在写作《雪山飞狐》时是有自觉的叙事意识的,他想要的是一个具有艺术结构的武侠小说而不单单是一个武侠故事。正是由于这种自觉的创造意识,才是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各具面目,互不雷同。

小说中的十多种叙事角度,是指除了作者之外,小说中的宝树和尚、苗若兰、平阿四、陶百岁、阮士中、刘元鹤等人也都从自己的角度参与了故事的叙述。他们或描述胡一刀和苗人凤比武的过程,或补充其他人有意无意隐瞒的事实,或讲故事的前因,或补充故事的后果,从而将胡、苗、范、田四家一百多年的恩怨纠葛叙述得惊心动魄,并在这些人的叙述中,塑造出了胡一刀、苗人凤及胡夫人的英风侠烈的形象。

在这些人物讲述的故事中,宝树和尚、苗若兰和平阿四的叙述需要说明的是二十多年前胡一刀和苗人凤之间惊心动魄的比武和胡一刀的死亡原因与过程,是小说中最为精彩的部分。首先,宝树和尚站在自己的角度讲述了自己当年如何先后见到田归农和胡一刀,又如何受胡一刀之托向田归农解释其中的误会,最后,胡一刀又如何与苗人凤比武身死的过程。但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他有意识隐瞒了田归农知道真相后仍然唆使苗人凤向胡一刀复仇,隐瞒了自己受田归农之命在双方刀剑上抹上剧毒,希望双方同归于尽这些细节,重新解释了胡一刀死亡的原因。宝树讲完之后,苗若兰立即提出了质疑:“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不同呢?”于是,苗若兰开始讲述从苗人凤那儿听来的故事,补充了刀剑上有毒的细节,纠正了宝树对于胡一刀夫妇临死前情况的歪曲。正当众人为两个人的叙述不同感到迷惑时,平阿四站了出来:“两位所说不同,只因为有一个是故意说谎。”就这样,真相就在三个人的相互补充和质证中渐渐变得清晰。这一天的事情弄明白后,又通过其他人的相互补充,扑朔迷离的百年恩怨,也渐渐褪去了神秘的色彩。百年恩怨的误会解除,但是,众人对于传说背后的宝藏的觊觎之心并没有消除,两位主要人物苗人凤和胡斐,不仅没有得知这些真相,而且还产生了新的误会,于是,胡斐将那些贪图财宝的人和财宝永远关在了一起,而他又面临和苗人凤的又一场生死决斗。应该说,这样的结构远比电影《罗生门》的结构复杂精致,难怪,有人说小说的结构模仿《罗生门》时,会令金庸感到非常生气。

作为一部武侠小说,这样的结构有些过于复杂,对不少读者来说可能是一个挑战,因此,《雪山飞狐》在金庸的小说中,相对来说并不出色。但是,这种以创作严肃文学的创作态度,使金庸可以更为深入地思考一些文学创作本身的问题,并向世界的优秀文学作品学习,使自己的作品汲取更多的养分,从而不断提升武侠小说的艺术表现能力,将自己的创作推向更高阶段。

二、悬疑式的结尾

我们先来看看《雪山飞狐》的结尾: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光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讲苗人凤背心返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顿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形,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需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经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

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绝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能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他若不是侠烈重意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他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仅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对于这样一个结尾,金庸自己很满意。他曾经谈到,小说发表之后,有朋友和读者建议他写一个肯定的结尾,他自己也设想过七八个结尾,但是最后,还是保留了这个结尾,原因是“胡斐这一刀劈还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界的看法,做出不同的抉择。”的确,这个结局是对胡斐和读者人性的拷问,而人性拷问,正是这部小说的重要内容之一。小说里,田归农和胡一刀、苗人凤对于恩怨、宝藏和亲情、爱情的不同态度,才是四家人恩怨纠缠的真正原因。胡一刀早就知道宝藏的秘密,但是,为了爱情,他宁可放弃宝藏。他最早知道四家恩仇中有很多误会,主动解释,想要捐弃前嫌。正由于胡一刀能够放下恩怨、财富,所以至情至性,豪气干云,是小说中最为慷慨磊落的人物。他和苗人凤生死搏斗之际,一夜奔波几百里杀死苗人凤的仇人,他的夫人看出了苗人凤武功的漏洞,他明明可以以此击败苗人凤,但是,他绝不借助别人的力量。最后,苗人凤伤他之后,他完全可以取苗人凤的性命,却主动饶恕。胡一刀完全是一个充满神性的人物,体现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苗人凤也是一个慷慨磊落之人,他和胡一刀虽然是仇人,但完全是因为上辈的关系,他敬佩胡一刀、信任胡一刀、羡慕胡一刀和夫人的爱情,因此,他最终和胡一刀惺惺相惜,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不仅如此,误伤胡一刀,导致胡一刀死亡后,他禁止自己的后代学习武功,希望仇恨在自己这一代结束,也显示了一个人博大的胸襟。相反,田归农则是人性恶的一面的集中展示。他已经明白了胡、苗、范、田四家恩怨中间的误会,可是,为了称霸武林,为了得到富可敌国的宝藏,也为了比他武功更高的胡一刀、苗人凤对他的不屑一顾,他隐瞒了胡一刀托人送给他的解释误会的信,继续鼓动苗人凤向胡一刀复仇,甚至偷偷在两个人的兵器上都抹上了毒药,希望两个人能够同归于尽。胡一刀死后,为了得到藏宝图,他又处心积虑地勾引苗人凤的妻子,最后,宝藏没有到手,却在整日的提心吊胆中惊吓而死。《雪山飞狐》中,四家的恩怨,甚至更广的恩怨,都是人性中贪婪、自私的愿望驱使的结果,用这样一个结尾延伸了对人性的拷问,并进一步引起读者的思考,可以说正是小说主题的一个延伸。

需要指出的是,这个结尾,实际上有对沈从文著名的小说《边城》的借鉴和学习。沈从文是金庸很喜欢的现代作家,他还曾经在沈从文的家乡停留过一段时间,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金庸曾经阅读过沈从文的《边城》。我们不妨把《边城》的结尾抄在这里,以供比较:


因为两人每个黄昏必谈及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事情,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也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对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会,又被家中逼着接受那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与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后,哭了一个夜晚。

……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读者很容易看出这两个结尾之间的相似和联系。需要说明的是,金庸并非简单照搬,而且,《雪山飞狐》的结尾也是和整部作品浑然一体的。

《雪山飞狐》对于人性的拷问,对于结构的探索,以及悬疑式结尾的使用,都让这部作品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独具一格。这样的艺术形式,对于许多武侠小说的读者而言,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挑战,相对来说,这部作品在金庸的小说中算不上上乘之作,但是,这部作品塑造的胡一刀、苗人凤等形象依旧深入人心。金庸后来修改这部作品的时候,几乎大部分的句子都有改动,对于语言上的新文艺腔有所改变,但是,基本的结构却没有修改。不过,这一次尝试也让金庸对武侠小说这种大众文化的艺术类型自身的规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成为他武侠小说创作进程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