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亮后,乐越带着昭沅去见师父。

昭沅变成了人形,换上了一套乐越的衣裳。乐越带他穿过院子,直奔到正殿。

乐越的师弟们刚睡醒不久,三三两两赶去厨房吃早饭,看见乐越扯着昭沅匆匆而过,都忍不住赞叹:“大师兄不愧为大师兄,雷厉风行,说抓人立刻就抓到一个!”

鹤机子正和三位长老在正殿中打坐,乐越领着昭沅大踏步迈进门槛:“师父师父……”

鹤机子睁开双目,乐越从身后扯出昭沅,向鹤机子眼前推了推,眉飞色舞道:“师父,弟子心忧师门,昨晚夜不能寐,索性连夜下山,刚好遇见这位贤弟。谁知他竟对我们青山派仰慕已久,此番就是连夜上山,意欲加入我派,我便带他过来,望师父和几位师叔,能圆他夙愿,收他为徒。”

昭沅初次和这么多凡人打交道,有些无措,鹤机子和乐越的三位师叔边听乐越的话边打量他,他觉得浑身像长满了苔藓,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只好僵僵地笑了笑。

乐越的大师叔道:“你……果真是想加入我们青山派?”显然对乐越的话有所怀疑。

乐越立刻道:“大师叔,您老人家别因为我昨天扬言说要抓人,就当他是我抓来的。师侄我虽然平时爱过过嘴瘾,但几时真做过偷鸡摸狗、绑架打劫的勾当?他千真万确是诚心想加入青山派,不信你让他自己说。”说罢他用臂肘撞撞昭沅。

昭沅回忆着乐越教他的谎话,细声道:“没,没错。我,我是很想加入青山派……”

乐越咳了一声,小声道:“声音大些。”

他前爪紧张得湿湿的,稍微大声了一些:“青山派是我一直想加入的门派,希望、希望掌门和几位长老能满足我这个愿望。”

鹤机子捻须不语,乐越的大师叔又问:“小公子,你为何想加入我们青山派?”

昭沅按照乐越的交代小声答道:“因为……我从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时常吃不饱饭,听说像青山派这样的修真门派弟子既能有饭吃,将来还可以成仙,长生不老,我很羡慕……”

乐越的三师叔道:“但在我们门派,也吃不太好,穿不太好。”

乐越交代的话里,没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词句,昭沅有些怔怔,乐越及时接过话头:“没关系,他说他有的吃就行。”

昭沅急忙跟着点头。

乐越的大师叔微笑道:“但我看这位小兄弟细皮白肉,浑身贵气,不像出身贫苦。”

昭沅再怔了怔,乐越又悄悄撞了撞他,沉痛地道:“唉,昭贤弟,我师父和师叔们都目光犀利,恐怕谎话是瞒不过他们的,说实话吧。”

昭沅攥紧拳,慢慢垂下头。

乐越在交代他如何扯谎之前,曾这样问过他:“你说过谎没?”

他点头。

乐越又问:“那你经常被拆穿不?”

他想了想,再点头。

乐越摸着下巴道:“这就是你不懂得撒谎的技巧。如果你想欺骗一个人,可以先说一个绝对会被他拆穿的低等谎言,等到他自以为高明地拆穿后,放松警惕,你再将另一个高等的谎言说出来,十有八九,他会完全相信你说的话。”

父王母后和大哥大姐说得没错,凡人确实很狡诈。昭沅对乐越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他想,如果学会了这个,自己是不是就会成为一条狡猾的龙了。

昭沅在乐越的师父和师叔面前低下头,按照乐越的嘱咐,背出高等谎言的内容:“我确实不是贫苦人家的子弟,我,我是……我是被清玄派迫害,才连夜逃到这里,希望掌门能收留我,让我有一天可以报仇。”

此话一出,正殿中顿时一片寂静,乐越的几位师叔微微皱眉,鹤机子的神情里也带了一丝沉思。

半晌后,鹤机子问:“你和清玄派,究竟什么仇恨?”

乐越告诉过他,这个问题可以不用回答,昭沅便一声不吭地站着。

鹤机子再沉思片刻,捻须道:“好,你就暂且留下吧。”

乐越大喜:“多谢师父。”用手扯扯昭沅的衣袖,昭沅也跟着小声说:“多谢。”

乐越的几位师叔还面带疑虑,大师叔迟疑地道:“师兄……”

鹤机子却已起身道:“就先这样决定吧。二师弟你先着人带这位少年去吃些东西,安排好卧房,没空房就先安排和乐越同住。”转目向乐越看了一眼,“你随我来。”

乐越偷偷向昭沅丢个眼色,快步随在鹤机子身后。

到了书房内,乐越主动关紧房门,笑嘻嘻地问:“不知师父让徒儿过来有什么教导?”

鹤机子在椅上坐下,慢悠悠地问:“那条龙是昨天半夜潜进来的?”

乐越怔了怔,眨眼道:“龙?师父,你说什么龙?”

鹤机子笑眯眯地说:“刚被为师收进门的那条啊。”

乐越再怔了怔,抖了抖脸皮干干地笑道:“师父,你真是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法眼!”

鹤机子敛去一半笑意:“少在为师面前卖乖。我只告诉你,你如果想要这条龙顶替乐魏去论武大会,一定行不通。这条小龙法术低微,为师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真身,你当论武大会上各派的长老掌门会看不出?”

乐越抓抓后脑:“师父,徒儿打什么算盘确实都瞒不过你。它只是一条寻常的小龙精,法术低微,望师父高抬贵手,千万别抓它。”

鹤机子半闭起眼道:“假如为师要抓它,早在你带它进殿时就将它拿下了。它法力虽弱,身上的灵气却非同一般,不是寻常的龙吧。”

乐越心中一震,一脸无辜地说:“啊?我看它只是寻常的龙精而已。师父,眼下举国灭龙,它东躲西藏也挺可怜的,能否暂时收留它几天,徒儿答应了它一个要求,君子必要守诺,等那件事办完,它自己就会走。”

鹤机子闭上双目,捻着胡须的末梢:“只是寻常的龙精?唉,既然你遇到了它,便是命中注定的机缘,我派当年曾受过龙神恩惠,此次只当是报答。你就让它暂且留下,把应允它的事情办到吧。”

乐越从师父的书房中出来,大好的算盘落空,有点惆怅。

看来还是需要去山下劫个人上来给师父当徒弟。不过,就算小傻龙不能顶替小师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弄到洛凌之的血这件事,他一定会办到。

乐越也想看看,这条傻龙是否真的是护脉龙神,倘若洛凌之真是它要找的人,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乐越快步走到厢房,房中已经摆好了另一张床,被褥一应俱全,那条傻龙正坐在新床边上,满脸不安地扯着衣袖。

他看见乐越,就像看见亲人一样面露喜悦,站起身。

乐越肃然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就是,我师父没被那个精彩的谎给糊弄住,看出你是龙了。”

昭沅的脸色立刻变了,目光里透出惊慌。

乐越接着道:“好事是,你放心,我师父和师叔都是好人,我们门派多年前曾受过龙的恩惠,所以我们不会出卖你,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一定帮你弄到洛凌之的血。”乐越抓抓头,“不过对我来说,还有个不好的消息,我必须马上去趟山下,火速给自己找个师弟回来。”

午时,乐越漫步行在凤泽镇的大街上,打量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三月初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天如蓝玉,云似薄纱,杨柳新绿桃花艳,盎然春意欲将人醉。

乐越打算找个合适的人,“和气”地“劝导”其暂时加入青山派。他本不想太张扬,在小路上抓一两个过路的就算了,哪知道从清晨守到近中午,一个合适的人都没看到,只好来到人比较多的镇上。

少青山下的城镇本来叫作龙泽镇,相传在很多年前,曾有一位过路的龙神私降雨水解救了一场大旱,镇中的人感激龙神的恩德,建庙供奉,小镇的名字也就叫作龙泽镇。后来朝廷不让拜龙神了,龙神庙被砸烂改成了土地庙,龙泽镇也改名叫凤泽镇。

凤泽镇近日很热闹,过几天就是论武大会,从各地赶来的人都住在镇中的客栈内。仗剑的侠士、锦袍玉带的阔绰公子、气昂昂的英雄少年,还有娇俏明艳的江湖少女,形形色色,在街上来来往往。

乐越不动声色地观察掂量,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一个灰头土脸的书生正站在摊边,文绉绉地向摊主搭讪:“在下恰好路过此镇,但见路上行人都非同一般,风闻最近附近有场盛会,故而冒昧打听一二,敢问是何盛会?”

书生穿着一件半旧的布衫,背着一只书箱,浑身散发着穷酸气。摊前来往客人甚多,摊主忙着招呼,见他连包子都不买一个,便懒得搭理他,任由他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询问,只装作没有听见。

论武大会天下皆知,这人却一脸困惑地打听,可见他没见过世面。而且这个书生看起来不仅穷,还有点呆。乐越在心中道,就是他了。

乐越假装不经意地晃到包子摊前,故意站在书生身边,向摊主喊道:“两个菜包。”接包子时假意手一滑,用力撞在书生身上。

乐越立刻满脸歉意地侧身:“这位公子,抱歉抱歉。”

书生急忙摇手道:“不碍事。”

乐越满脸歉疚地笑道:“阁下真是宽宏大量,这样吧……”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将还在纸包里的另一个送到书生面前,“这个包子,当是我的赔礼,公子别嫌寒酸。”

书生又急忙摇手道:“在下方才已经食过午饭,少侠不必客气。”

乐越哦了一声,收回包子,继续向书生搭讪:“听口音公子你不像本地人士,又身背行囊,也是来看论武大会的吧。”

书生的双眼亮了亮:“原来此处的盛会就是论武大会,吾慕名已久。吾此行乃是赶往京城,参加科试,未曾想到无意碰上这等盛会,真是巧哉妙哉。”

乐越立刻客气恭维道:“原来公子是进京赶考的,怪不得浑身流露着斯文之气,与我们这种江湖粗人大不相同。”

书生也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不过略读过几本书,与少侠这种快意江湖行侠仗义的英雄少年相比,实在是惭愧至极。”

乐越心道,这个书生看起来又穷又呆,嘴皮子倒挺能说,也谦虚地道:“公子过奖了。”

再东扯西扯几句,套出了书生姓杜,乃江浙人士,乐越觉得是时机进入正题了,便抬头看看太阳:“哎呀,时辰不早,在下还要赶回师门,杜公子,先告辞了,论武大会时再见吧。”假意转身离去。

走出不到四五步,果然听见杜书生在身后道:“乐少侠,请留步,吾还有事想请教。”

乐越止步转过身,含笑道:“杜公子请说。”

杜书生犹豫地问:“不知论武大会几时开,具体在何处?”

乐越回答:“两天之后,三月初十,在距城南十余里的凤崖山顶。不过,杜公子,我冒昧问一句,你可有住处,又可有观会帖?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人,而且要有观会帖才能入场。”

杜书生怔了怔,浮起遗憾的神色:“那可怎好?怪不得我找了几家客栈,都说没有空房,先不说看不看得成盛会,现在连住处都难找了。乐少侠,不知附近有没有破庙弃屋之类,只要有片瓦能遮头便行。”

乐越道:“唉,眼下肯定连那里都塞满了人,已经让丐帮等帮派占了。”皱眉沉思片刻,而后说,“嗯……在下的师门倒就在这附近,要不杜公子和我回敝派中住一宿。哦,对了,我们门派也要参加论武大会,如果你装成是我们门派中的弟子,或许可以观看完全场论武大会。”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姓杜的书生,杜书生的神色有些犹豫:“但,这样太给乐少侠和令师门添麻烦了。”

乐越急忙道:“不麻烦,不麻烦。”

可能他一时喜悦,说得太过急切,杜书生看他的目光里忽然有了一丝疑惑和防备:“乐少侠,你是否……”

乐越正思忖如何去他疑惑,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个声音缓缓道:“光天化日之下,贸然行骗,是否有违江湖道义?”

语气虽然温和平淡,却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势,乐越背上的汗毛竖起,猛地一惊,这个声音,实在耳熟。

清玄派果然专挑关键时刻来找晦气。乐越猛地回身,准备冷笑反问,洛兄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污蔑本少侠的言辞?

但他回过身后发现,这句话似乎不是对他说的。

他身后的街中央,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堆人,透过人缝,只见人堆正中央站着几个面目猥琐的中年男子,亮出兵刃,指着对面的一人。

那人正是乐越的老对头洛凌之。他一手抓着为首大汉的手腕,眉峰微聚,神情却还是一派温和,微风吹过,拂动他浅青色的衣袂,他的双眼也像春风中最澄澈的溪涧。

乐越的目光落在洛凌之身后的人身上,双眼情不自禁地亮了亮。

那人着轻衫,踏丝履,摇着一把折扇,看似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但乐越一眼便看出,“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乐越一直以为,凤泽镇杏花楼的花魁诗诗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但此刻,望着眼前的少女,他猛然发现以前的自己不过是一只枯井中的癞蛤蟆,在这一瞬间,才爬上井沿,看到了广阔的蓝天。

桃花梨花李花杏花迎春花油菜花在这一刻似乎全部都盛开了,花团锦簇中,那少女的眉眼面容光华灿烂,胜过一切颜色。

乐越再纵观眼前的情形,于是悟了。

想来这几个猥琐大汉也看出了那女孩乃是女扮男装,意图上前欺骗调戏,洛凌之便在适当的时刻,适当地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英雄救美了。

啧,他倒总能及时发现这种好事。

乐越再瞄了一眼那几个猥琐大汉,心知他们绝非洛凌之的对手,看来这场戏轮不到自己插手,乐越甚是遗憾地准备离去,继续干他的正事。

女扮男装的女孩子却转目望向乐越,明眸眨了眨。人堆中一声大喝,几个男子已经向洛凌之扑了过去,洛凌之一手仍扣住为首大汉的双手,另一只手挥袖抵挡,从容优雅,游刃有余。

乐越懒得再看,回身去找刚才的杜书生,却遍寻不着,背后忽然有人逼近,他的肩膀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一敲。

“喂!”

乐越一回头,吓了一跳,刚才还在洛凌之身后的女扮男装少女此时正站在眼前。那边,洛凌之还在与几个男子对打。

少女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那里看起来没我什么事了,我觉得没意思,所以就闪出来了。”

乐越道:“路见不平的人还在拔刀助你中,听了你这句话肯定会伤心。”

少女合上扇子,晃了一晃:“这位少侠你一身正派武林人士打扮,见到有人落难,却只在一旁袖着手看热闹,让他以寡敌众,似乎也有违侠义之道。”

乐越道:“因为我知道那人绝对能胜,怎好抢他风头?再则,我看姑娘你目光精湛,举手投足气质都非同一般,那位路见不平的少侠根本不用上前,那几个男子,你不须费力便能打发。”

少女的眼眸中光彩流转,嗤地一笑:“哈,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有眼力,有见解,我很欣赏。喂,你叫什么名字?”

乐越笑嘻嘻道:“过奖过奖,在下名叫乐越。乃青山派的首席大弟子。”

少女在口中念道:“乐越乐越……这个名字很特别啊。嗯,我叫琳箐。我不爱人家喊我姑娘,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

乐越道:“好啊,那你也叫我乐越就好。”他虚伪地补充一句,“我也不大习惯别人称呼我少侠。”

他一面和琳箐聊天,一面四处找寻杜书生的踪影。杜书生却像蒸发了一样到处都望不见,琳箐疑惑地问道:“你在东张西望什么?”

乐越简单地回答:“找人。”

琳箐眨眨眼,又问:“找谁?”

乐越含糊地答道:“嗯,一个能救命的人。”

他一边答一边走,已经快要走到街的尽头,琳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乐越在街口转了个圈,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杜书生已经变成了掉进大海里的那根针,实在很难找到了。

琳箐问:“喂,你要找的那个人,真的很难找吗?”

乐越再叹气:“是啊,唉,只能再重新找一个了。琳箐姑娘……哦不,琳箐,我今天还有要事要办,就此告辞。”

琳箐却像对他产生了十足的兴趣,仍然跟着他:“反正我是来论武大会看热闹的,现在闲得狠,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的忙好了。”

乐越摇头:“你肯定帮不了我。”杜书生跑掉,他有点焦躁,连谎也懒得说,索性倒出实话道,“论武大会在即,我师弟被对头门派的人打伤起不了床。人数不够,我们师门就会被取消参加资格。”

琳箐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就想临时找个人,顶替你师弟的位置?”

乐越点头。

“那还不容易。”琳箐凑到他面前,灿烂一笑,“你觉得我合不合适呀?”

昭沅在卧房中忐忑地待了一整天。

他被乐越的师父识穿了龙身,虽然乐越向他保证过他师父和师叔都是好人,对护脉龙神之事毫不知情,但他仍然有点担心。

到底该不该相信乐越,他很犹豫。如果他们向护脉凤凰通风报信,护脉龙族一定就失掉机会翻不了身了。但要是不相信乐越,又该怎么办?洛凌之好像真的不好接近。

他越想越迷惑,脑袋越来越晕,最终不知不觉地变回龙形,钻进柔软的棉被中睡着了。

直到窗外的嘈杂声将它从酣梦中惊醒。

它从被子中钻出揉揉眼睛,听见窗外的院中有人道:

“喂喂,大师兄回来了,又带了个人回来!”

“真的真的,大师兄真厉害,早上找到一个,傍晚又找到一个。”

“人在正殿,快去看看,我刚才偷偷看了一眼,大师兄带回来的人好像是个……”

昭沅竖着耳朵听,也十分好奇,壮着胆子变成人形,出了房门,悄悄跟在乐越的师弟们身后,到了正殿外,小心翼翼地接近门槛。

乐越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站在正殿正中,乐越的师父和师叔们坐在上首,神色凝重。

乐越大声道:“师父,这位公子真心实意想加入我们青山派,望师父成全!”

乐越的师父一言不发,乐越的大师叔松岁子皱眉道:“不可,绝对不可!”

乐越道:“师父,师叔,弟子不明白,为何不可?”

乐越身边的人朗声说:“是啊,我诚心加入青山派,请问几位道长为何不肯收我?”

殿中一片静默。

少顷,松岁子道:“这位姑娘,我们青山派自建派数百年来,一向恪守清规,至纯至阳,从未收过女徒。”

在门外看热闹的弟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女的。”

“原来真的是女孩子。”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真的是女孩子。”

……

昭沅在他们身后偷偷用前爪揉揉眼,嗯,居然是凡人的女孩子。不知道她好不好看,和姐姐还有妹妹人形的时候一不一样。

鹤机子咳了一声,乐越回头瞄了师弟们一眼,看到了藏在最后的昭沅,便眨眨左眼,笑了笑。

昭沅也向他笑了笑,站在乐越身边的那个凡人女孩忽然侧转过身,向他这里扫了一眼。

昭沅怔了怔,这个凡人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只比姐姐差了一点点,但她看自己的眼光有点冰冷,似乎带着——敌意。

昭沅想看仔细些时,乐越和那个女孩子又都回过身去。

乐越赔笑道:“师父,清玄派早八百年前就收女徒弟了,眼下事态紧急,何不暂时放下成规?”

松岁子立刻竖眉喝道:“胡说,本派门规,乃祖师爷亲自拟定,岂可妄自更改!”

乐越还想接着辩论,他身边的琳箐先一步笑了一声:“天地道法圆融广阔,参修道法的青山派竟然狭隘得容不下一个女徒?”

乐越的几位师叔脸色变了变,鹤机子轻挥拂尘开口道:“姑娘言之有理,贫道受益匪浅。这样吧,乐秦乐楚乐齐,你们几个先带这位姑娘去客房休息,其余人也都先退下,乐越,你暂且留下,为师有话和你说。”

乐越的师弟们便都应了是,乐秦乐楚和乐齐领着琳箐出了正殿,去客房休息,其余弟子作鸟兽散。

昭沅跟在众人身后离开,他在中庭转了个圈,预备再回卧房去,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唤道:“喂,前面的那个,你停一下。”

昭沅诧异回头,看见乐越带回的那个女孩子在不远处站着,神情不是很友好,他茫然地眨眨眼。

女孩转头向身边的乐秦灿烂一笑:“我和这位公子好像认识,有几句话想和他单独说,师兄可否行个方便,带我们去个僻静的地方?”

乐秦被这声师兄叫得骨头都酥了,立刻点头:“好,好。”

昭沅疑惑地跟着女孩和乐秦一起到了后园偏僻的荒地中,乐秦离去,留下昭沅和那女孩两两相对。

昭沅犹豫地说:“我……似乎,并不认识你……”他第一次到人间,从来没有和凡人的女孩子打过交道。

女孩扬起下巴,眼中寒光闪烁:“对,没错,你我确实不认识,我喊你过来是想警告你,乐越是我看上的人,你别想和我抢他!”

昭沅僵住了,片刻后,方才郑重地说:“师姐,我是雄的。”

女孩也僵了僵,然后横起眉毛:“谁是你的师姐!我当然知道你是公的!”

她上下扫视着昭沅:“你不会看不出我是谁吧。龙果真是那么没用的东西?怪不得被打得翻不了身。”

昭沅惊诧困惑迷茫地怔住了,眼前的“凡人女孩”卷起衣袖,手臂上隐隐浮起光芒:“你这条傻龙,仔细看看清楚我是谁!”

昭沅看着她手臂上浮起的纹路,前爪微微颤抖:“你,你是……”

琳箐微微一笑:“不错,我是。”

正殿上,鹤机子摸着胡须慢吞吞地道:“乐越,就算琳箐姑娘并非女子,为师也不可能收她为徒。”

乐越诧异地睁大双眼:“为何?”

鹤机子叹了口气:“唉,乐越啊,你如果再去帮为师抓徒弟,能带个真正的人回来吗?”

“琳箐不是人?”乐越大惊,“怎么可能?那她是什么?!”

鹤机子一声长叹:“乐越啊,为师一向都告诉你,看事看物不可浮于表象,你乃玄道门中弟子,为何直到今日依然不懂得辨其气,去其浮,察其内,识其形?”

乐越抓抓头:“师父,弟子在这个年岁当然无法达到您老人家的高深境界。师父能不能明白点告诉弟子,她究竟是什么?”

鹤机子半眯起眼:“你只要在她的姓上想一想,便能猜到她是谁了。”

昭沅看着琳箐手上浮起的纹路,呆呆地站着。

金红色的光芒笼在琳箐的手臂上,像暮色中夕阳耀眼的余光,他却感到了寒冬深夜海底最深处的寒冷。

他的前爪在颤,身体有一点僵,琳箐扬扬得意地微笑着,昭沅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凤凰!”

琳箐的笑容僵在脸上,继而眉尖微皱,又猛地挑起:“喂,你这条傻龙,看清楚点!我怎么可能是凤凰!你是瞎子吗?你看,你看我的手臂!你看这个纹路,这是鸟毛吗?这是鳞甲!”

昭沅在她汹汹的气势中瑟缩了一下,讷讷地道:“这个光,是红光……”

琳箐横起眉毛:“废话!我是火麒麟,当然是红光。难道我还能冒绿光?”

昭沅傻了傻,抬起前爪揉揉鼻子,忽然觉得身体没那么僵硬了,四周也温暖了:“原来师姐是麒麟……我看到红光,就以为是凤凰。”

“你这……”琳箐额上的青筋蹦了蹦,好容易才压下一拳敲上他脑袋的念头,无奈地看了看天,放下袖子,“唉,你真是傻得没救了,你不懂得要先看形状再看颜色?我要是凤凰还能让你在这里站着?唉,和你这条傻龙讲不清什么道理。还有啊,少和我拉关系叫师姐,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吗?”

昭沅犹豫了一下,这个麒麟女孩子好像脾气有点无常,而且看事情也很奇怪,像他就不爱人家说他小,她却似乎不喜欢人家说她大。大哥说过,雌性都是不好琢磨的,要慎重对待,于是他小声地说:“没有,你看起来很小。”

琳箐满意地哼了一声,又不屑地扫了昭沅一眼:“你是不是被凤凰打跑的护脉龙神那一路的?我警告你,不要和我抢乐越!我们护脉麒麟一族虽然不爱多管闲事,但你如果碍到我,我也会要你好看!”

昭沅眨眨眼,嗯了一声。

原来,麒麟姑娘中意乐越,想要成为他的护脉神。乐越是个很好的人,这真是件好事。其实他要找的人是洛凌之,并非乐越。当然,这句话不能和麒麟姑娘说。

琳箐紧紧盯着昭沅:“你答应了?不要说谎哦。‘要你好看’这句话可不是吓唬你的!”

“是真的,我保证。”昭沅使劲点头。

“那好,我相信你!暂时就这么说定了!”琳箐豪气地挥挥手,“先回去吧,待得太久,这个门派中的人该怀疑我们了。”

琳箐转身迈开大步就走,昭沅连忙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琳箐忽然侧首,小声说:“哎,我看上了乐越,你看上了谁呀?你待在青山派里,是不是也看上了这里的哪个人?”阳光下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昭沅停下脚步,谨慎地说:“这是秘密,我不能说。”

琳箐撇撇嘴,啧了一声:“你啊,傻透了。根本就没长心眼儿,怎么在凡间混哪?我刚才是套你的话呢,居然这么容易就上了钩。你的回答,等于承认了自己是护脉龙那一族的,你懂不懂?”

昭沅张着嘴,傻呆呆地僵住了。琳箐又撇撇嘴:“好吧,看在你喊过我两声师姐的份儿上,我教你点最浅显的道理。今后,假如有人提起与你想隐藏的秘密相关的话题,千万要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知不知道?人间的江湖险恶,你要多小心啦。”伸手拍拍昭沅的肩膀,“只要你不和我争乐越,我是非常希望你能一帆风顺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在微笑。

昭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琳箐远去的背影。唉,女孩子,真的很难琢磨。

昭沅刚刚踏进庭院,乐越的师弟们便纷纷围过来和他搭讪,以示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在他们心里,昭沅是青山派重新杀进论武大会的救星,所以要用师门情谊减少他变卦跑掉的机会。

昭沅站在人圈中间,听到有个脸熟的师兄亲切地询问他的年龄,忙战战兢兢地按照乐越事先编好的嘱咐回答自己年方十六,还没回答完,又听到众位师兄七嘴八舌地问他籍贯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曲儿喝什么茶啊……

昭沅这辈子初次和如此多的凡人打交道,紧张得爪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回答得磕磕巴巴,乐越的师弟们却一致称赞他为人谦和文雅,充满大家风范。他不懂什么叫大家风范,不过凭感觉认为应该是个很好的词,于是默默地把这个词记在心里。

聊着聊着,他和这些师兄之间的同门情谊似乎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听着大家一口一个师弟地喊他,他觉得心里暖暖的。

一直聊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昭沅被众弟子簇拥着进了厨房。乐吴替他找了一副碗筷,洗净后又用开水烫过,乐韩给他盛了一碗粥,乐秦帮他在蒸笼屉里拣了只个头最大的菜包,乐晋为他端来一只小板凳。

他们三个是事先商量好专门对付傻乎乎的昭沅的,剩下的众多师兄弟则去找貌似比较精明的琳箐姑娘表露同门情谊去了。

昭沅战战兢兢地在板凳上坐了,抓起筷子,三个师兄每人端着一个粥碗,一面吃,一面笑眯眯地看他吃。

乐吴还解释说:“十三师弟不用觉得拘束,我们师兄弟之间一向这么互敬友爱。”边说边用含笑的目光扫过另两个师弟,示意他们回应。

乐秦和乐晋在笼屉前挑包子,乐晋相中了一只大包子正要下手,冷不防被乐秦先一步抢了,乐晋卷卷袖子,准备用拳头将包子夺回,忽然收到二师兄的目光,立刻拉着卷起一半的袖筒笑道:“是啊是啊,我们一直都互敬互让,从不因鸡毛蒜皮的事情起争执。”

乐秦咬了一口包子,跟着点头:“嗯嗯,而且我们同门中,一向师兄谦让师弟,师弟敬重师兄,就好像亲兄弟一样。”

乐晋一面跟着笑,一面暗暗怨恨地剜了乐秦和那只包子一眼。

昭沅在凡间寻觅和氏皇族后人的这段时日,对凡人的饮食起居也都见识了一些。凡间的食物闻起来很香,做法千奇百怪,他一直觉得十分稀奇,但都没有机会品尝。如今,将软软的包子捏在爪中,他的心里充满了新奇与喜悦。

他咬了一口包子,顿时感觉这是无上的美味,比他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他小心地捏了捏包子皮,观察了一下里面的馅儿,轻声问离自己最近的乐吴:“这是什么做的?”

乐吴道:“哦,荠菜馅的,今天早上刚从后门外山坡上挖回来的荠菜,还挺鲜的吧?”见昭沅似懂非懂地垂下目光继续看包子,乐吴又接着说,“嗯,反正都是些山野玩意儿了,我们师门穷,天天也就吃这些。有句话说得挺好,粗茶淡饭最养人,昭沅师弟你说是不是?”

昭沅郑重地点头:“这个很好吃。”

他的话还未落音,厨房外乐越的声音飘来:“晚饭有什么好东西?还有给我剩没有?”昭沅抬头,见乐越大步迈进了厨房。

乐吴立刻道:“当然当然,我们什么时候敢吃掉大师兄的饭。”

乐秦乐晋异口同声:“大师兄,我们把最好的全给你留下了,包子一个大的都没敢拿。”

乐越拖着声音道:“没敢拿?是没有拿完吧……”从灶台上摸起一只碗盛上粥,再掀开笼屉盖子,随便拿了个包子。

昭沅握着咬了几口的包子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让到一边:“你坐这里吧。”

乐越摆摆手,在锅灶边的小凳上坐下:“你不用客气,我们吃饭一向乱蹲乱坐惯了,你要是觉得这些东西新鲜,就爱吃多少吃多少,虽然我们伙食不怎么样,但肯定能管饱。”

昭沅觉得,他们每天能吃包子这样美味的食物,还说饭不怎么样实在太谦虚了,再次郑重地说:“我觉得很好吃。”

乐越见他低下头,珍惜地啃着包子,便知道他说这句话是真心的。看来这条傻龙在小河沟里的日子真的很艰难,一个包子都稀罕成这样。

他起身到笼屉边,又拿了一个包子,递到昭沅面前:“你还要再吃一个吗?”

昭沅抬起眼,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不知道为何,乐越有点为洛凌之的未来担忧。

吃完饭,乐越带着昭沅回房,顺便将沿途的一些要紧的地方一一指给他看。

比如从这条路往某处走,过了某道院门,就是青山派的弟子们习武的地方。从另一条路向北走,是三清殿、祖师殿等大殿阁。

从那边的一小道过了某个月门,是菜园,据说以前是个花园,许多年前,一位先代的师祖在那里参破玄法,飞升成仙了。这个院子似乎并没有沾上他的仙气,里面种的菜和一般的菜长得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里,乐越望着菜园的方向咂了咂嘴:“反正我从没见过神仙,我的师父和师叔们飞升的可能估计不大。对了,你应该见过不少神仙吧,神仙都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画上画的一样,踩着祥云飘到这里飘到那里?”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只见过几位表舅公和它们的家眷,你说的那种神仙我没见过。表舅公它们很厉害,住的地方很漂亮,看起来都很威严。”

这话说了其实和没说没两样,乐越只能继续在心中勾勒神仙的模样。昭沅问:“你很喜欢神仙?”

乐越极爽快地答道:“当然啊,我们修真门下弟子,毕生就是为了做神仙而奋斗。做神仙能上天入地,自在逍遥,有琼楼玉宇住,有美酒喝,谁不想?不过,维护正道是我的第一要务,生为大丈夫,必要有一番顶天立地的作为。至于成仙,有点缥缈,暂且往后放放。”

路边的花丛中突然传来啪啪几下击掌声:“说得好!建功立业乃首要之重,人生在世,光阴不过数十载,纵横江山,睥睨天下,当快意时则快意,于沙场上见豪情,这才是真丈夫!”

花影里笑嘻嘻地走出来一个身影,在乐越面前站定,双眼如星般明亮:“乐越,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乐越干干地咳了一声:“呃,琳箐姑娘,你在这里啊,我的几个师弟到处找你,厨房中晚饭快凉了,赶紧去吃吧。”

琳箐又向他身边走了两步,笑盈盈地说:“好啊,咱们一起去吧。”

昭沅自觉地向一旁闪了闪,看来麒麟姑娘为了早日成为乐越的护脉神,在火速地努力中。为了不碍琳箐的事,他决定偷偷地先走掉。

乐越突然间像喉咙生了什么毛病一样,又咳了两声:“那个……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琳箐眨眨眼:“我不认识去厨房的路,你要带我过去呀。”

昭沅一点一点不露痕迹地向旁边闪。乐越又用力咳咳咳了几声,抬头看向路另一头的某个方向,像发现了救星一样挺直脊背大声道:“乐宋乐燕,快点过来!我让你们带着琳箐姑娘熟悉一下青山派,怎么晾她一个在这里,连晚饭都没吃?快过来带琳箐姑娘去厨房!”

路的那一头,有两个人影立刻快步跑了过来。

琳箐不满地转了转手中的扇子:“乐越,你的师弟我都不大熟,还是你领我过去吧。”

昭沅已经退到了另一条路的路口,正准备迅速溜掉,乐越蹿到他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的袖子:“师父吩咐我好好照顾昭沅小师弟,我先送他回房间,乐宋乐燕如果有什么照顾不周的,你只管去和我们师叔说。我先走了,明天见!”

昭沅被乐越抓着,看到琳箐用阴森森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扎,感到很无奈。我刚才是真心诚意想走掉的,真的没有要抢乐越的意思,麒麟姐姐你千万要相信。

乐越扯着昭沅,一溜烟地奔进了卧房,方才松开昭沅,长舒了一口气,猛灌了两口凉茶。

昭沅在床边坐下,很疑惑:“你为什么要躲琳箐?好像怕她一样。”

乐越放下茶杯,抓抓后脑:“唉,我当然不是怕她,只是一时之间无法适应,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你看出来没有?她和你一样,也不是凡人。”

昭沅道:“我知道。她是麒麟。”我还知道她相中你了,要做你的护脉神。

乐越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茶:“她很漂亮,比我见过的女孩子都漂亮。说话也不扭捏,像男子一样爽快。但我一想到她是只麒麟,心里就很别扭。唉,最近,我可真是很有异兽运啊。”

昭沅对他的态度有些困惑:“那又怎么样。我是龙,和她一样不是凡人,你也没有怕我。”

乐越皱眉刨了刨额前的乱发:“你……不懂。我是看着你从一条小龙变成了人,所以没觉得怎么样。但她,我先一开始以为是人,一想到她真正的模样是那种眼如铜铃、身形壮硕、四肢粗壮、有胡须、会吐火喷烟的麒麟凶兽,就……唉,总之,这种情绪很复杂,你不明白。”

昭沅果然是不太明白,只能道:“她对你没有恶意,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

乐越愁眉苦脸地说:“我就是看出来她可能对我有意思,才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啊。”他深邃地望着远方,“人和神兽,相差太大。况且,我将来必定要做大侠的,岂能在尚未踏上侠义之道时,就被儿女私情束缚住了手脚!唉!”

乐越他,是不是会错了“喜欢”这两个字的意思?

昭沅想解释,又觉得这种要紧的事还是麒麟姑娘亲自和乐越解释才行,便犹豫着没有多嘴。他看着乐越忧愁的神色、幽暗的目光,以及望向虚空的模样,感觉有寒风吹过,头顶和龙鳞有点发麻,默默地打了个寒战。

乐越从桌边起身,走到床前,将自己扔在床上,枕着胳膊望向房梁:“我明天,还要再下山去抓个活人回来。愁啊。老天保佑,让我这一次能抓个真的人吧。”

夜里,昭沅躺在床上,度过了他到凡间以来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他不由自主地胡乱想了很多事情。

关于怎样找到要找的人,找到之后该怎么办,还有将来真的成了护脉龙神后,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能像敖广表舅公那样,做一条顶霸气的巨龙,稍一吐息,便能遮天蔽日。

那么,自己全家就能从小河沟里搬出来了,应该能搬到比较宽敞的地方,有表舅公的水晶宫一半大就行。

对哦,父王都没有说过,护脉龙神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不过,需要多久才能让这些事情成真呢?凡人的年岁最多百年上下,要帮他做上皇帝,大概也只要几十年的时间吧。再来就是守着这个朝代了,大哥说过,凡人的朝代大约也只是持续几百年。

几十年,几百年,对龙来说实在很短暂。只是长长岁月中的瞬息而已,很快就能度过。

昭沅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京城东南角的梧桐巷中,有处雅致的宅院。白墙墨瓦,门扇半旧,在一堆锦户朱门中,却不显得如何突兀,也不甚惹眼。

宅院之内,房屋不多,只有两间小厅,几处厢房,三四道回廊。

庭院中有春花夏草秋树冬石,窗外有树,亭边有花,花旁有石,格局布置,有意又似无意,无意胜似有意。

石中缝隙引着一道活水,蜿蜒曲折,汇入一汪清池,再由池旁另一口流往他处,粼粼涓涓。此值暖春,池中浮萍未聚,新荷待发。梧桐翠竹却已青青郁郁,花架上蔷薇花开绚烂,宛如云霞。

回廊中,摆着一张小桌,有两人坐在桌边,各执黑白子,正在对弈。

执黑那人指尖夹着一枚棋子,慢悠悠向对面的人道:“昆仑山的麒麟已经入世,东海边那处似乎也有异动。麒麟入世,凡间必有大乱。不知凤君是打算以静制动,还是待天下动时,再定局面?”

对面那人一时却未回话,半倚着回廊的扶栏,长长的衣袖随熏风微动。少顷,自棋篓内取一白子,在指间把玩:“玄兄你该晓得,我一向懒散,能不动便不动。倒是玄兄你,似乎兴趣甚足。”

被称作玄兄的那人笑了笑:“那自然,凤崖山最近几天一定异常热闹,我打算再去看看。我不信凤君你如此沉得住气,传言那位被你挑中的人选就在清玄派内,我想你虽在这里坐着,但手下的小凤凰定然已有不少到那边看着了吧。”

凤君微微笑了笑,没有否认。

暖风之中,蔷薇花香渗入棋盘的纹理,连细瓷杯中的茶水都染上了一抹阳春的颜色。

凤君手中白色的棋子落上棋盘:“麒麟出,天下乱,龙脉易,江山改。这句话的后一半如今已经是空话了。”忽而拂袖而起,望向廊外,“但江山,的确到了该改的时候,就先随它乱去吧。”

廊外小竹如碧,梧桐的新叶还是稍浅的绿,第一缕晨光正落上花瓣。

这一日,才刚刚开始。

乐越天刚亮就起身,准备再次下山,找个新师弟。

他窸窸窣窣穿衣服时,昭沅就醒了,坐起身揉着眼睛看他。乐越道:“你继续睡吧,听到外面有钟声响时就起来,到昨天吃晚饭的地方去吃早饭,如果记不得路就跟着我的师弟们一起过去。”

昭沅道:“你不吃饭吗?要不要我和你一起下山,我可以帮你的忙。”他很想去山下看看,到了人间后,他一般都在郊野中走动,凡间的市集很热闹,看起来很好玩,他却不敢久留,只能远远地观望。

乐越想了想说:“还是不要了,你先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吧。现在镇上到处都是冲着论武大会来的江湖人,和尚道士遍地跑,万一看出你是条龙,肯定会追着你砍。我们青山派也很好玩,今天师父和师叔们会带着师弟们演练武功,你可以去看热闹。”

昭沅嗯了一声,默默地坐着不说什么了。

乐越套上鞋子,起身整整衣襟,拍拍昭沅的肩膀:“那我先下山去了,你接着睡。”

昭沅点点头,将被子扯回身上盖好,乐越提着剑拉开门,抬眼看见门前廊下的小石头路前站着一抹暖云色的身影。

那身影对着他盈盈一笑:“乐越,你起得好早。”

乐越干笑道:“哪里哪里,琳箐你起得更早。”

琳箐今天换回了女装,窄袖小衫细褶裙,一副寻常江湖少女的清爽打扮,比之昨天男装时的英气,更显得明艳可爱,让乐越的眼前又亮了亮。

琳箐微侧首打量他:“你要出去?”

乐越道:“嗯,继续下山去找个人回来做师弟。”

琳箐眨眨眼:“为什么?我不是可以帮忙吗?”

乐越心道,姑娘,你是凡人吗?含混地说:“哦,你大概不行。”大步走下回廊。

琳箐快步走到他身边,仍然笑盈盈地说:“那我和你一起下山吧,我帮你的忙。”

乐越急忙说:“不用了,这事挺累挺麻烦的,哪能让你一个女孩子陪着我到处跑。”

琳箐佯装不乐意道:“你可不要看不起女孩子,说不定我比你还强呢。”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是啊,你要是变回原形,喷口火就能把我烧成炭,一蹄子就能把我踩成肉饼。

琳箐转了转明亮的眼眸:“不过呢,如果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去,我就不跟着你了。”

乐越大喜,抱一抱拳:“那我先告辞了。”

琳箐挥挥手:“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昭沅在屋里听到了这番动静,他的床正好在窗子下,便忍不住将窗推开一条小缝偷看。琳箐的行为让它觉得受益颇多,做一个好的护脉神就应该像她那样勤勉。

看到乐越向琳箐告辞离去后,他拉好窗扇,突然有只手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喂。”

昭沅吓了一跳,猛回头,居然看见琳箐站在床前。

他大惊,不由自主地用前爪抓紧被角:“你……你……”

琳箐撇嘴,鄙视地看着他:“你还是一条雄龙吗?胆子这么小!瞬间移动的法术你没有见识过吗?我问你,方才我和乐越说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偷看?”

昭沅的脸微热:“我……我不会做护脉神,所以想看看你怎么做的,学一下……对不起……”

琳箐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也是,你这么傻,是要多学习一些。我比你懂得多,如果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就来请教我,我最喜欢帮人,可以教你。”

琳箐友善又亲热的态度让昭沅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觉得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特别是不能拒绝一个雌性主动表示的好意,于是点点头:“谢谢你。”

琳箐的表情更柔和了,看他的眼光也软软的,充满善意:“你觉得乐越这个人怎么样?”

昭沅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他……人挺好的,很热心,喜欢帮助别人。”

琳箐双眼亮亮地说:“那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有才华,有能力,有气魄,可担大任?”

这个……昭沅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琳箐道:“没有关系,虽然你此时还没有发现,但有我帮助他,一定会让他的这些长处通通发挥出来。到那时……”琳箐又对着他善意地微笑,“如果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人,你会不会让那人对乐越更好一点,信任他,放手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给他更广阔的天地发挥?”

昭沅用前爪摸摸鼻子,他没有听懂。

琳箐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终于受不了他的一脸茫然,不耐烦地在他头顶敲了一记:“哎呀,你怎么听不懂委婉的话呢。好吧,我直白点跟你说。”

琳箐靠在椅背上,一字一句地道:“小傻龙,我这次来到凡间,就是要选择一个人,让他成为乱世中最耀眼的英雄。”她飞扬的神色间流露出无限的自信,“我们从不讲究什么出身什么血脉,只相信自己的眼光。乐越完全符合我所欣赏的一切,他很有才华,很优秀,很特别,我一定能让他开创出辉煌的功绩,在凡人的史书中留下最精彩的几页。”

她伸手抓住昭沅的前爪:“枭雄和建立新朝代的帝王是最完美的搭档,所以你我从今以后就同盟了,我们一起来对付凤凰,让我的乐越和你的皇帝打拼出一个最惊涛骇浪的乱世吧!”

琳箐的目光热烈,她的话让昭沅似乎看到了乌云压顶、大海卷起千尺怒涛的情形。

昭沅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琳箐使他对将来有了信心。他用敬佩的目光看着琳箐,觉得自己也要像她这样有自信才行。

琳箐欣慰地拍拍昭沅,忽然听到外面有嘈杂声,她微微皱眉:“怎么是乐越的声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乐越辞别了琳箐后,大步出了师门,刚下到半山腰,突然看见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沿着山路迎面跑来,那人居然是乐韩。

乐韩看见了他,一步三喘地跑到近前,用手按在腰上断断续续地道:“大……大师兄……”

乐越惊讶道:“我还以为你们没起床,怎么突然从山底下跑上来了?”

乐韩弯腰喘气顺胸口:“二师叔说我们几个功夫不扎实……我们想,为了不在论武大会上丢人,临阵要抱抱神仙脚,所以今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了……想从山顶跑到山脚再跑上来,锻炼锻炼……”

乐越皱眉:“这叫锻炼?这叫乱搞!后天就是论武大会,今天你们绕着山跑圈,诚心想在论武大会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跟小师弟那样躺平了是吧?!”

乐韩抓着后脑傻笑:“嘿嘿……大师兄你说啥呢……”

乐越向身后一指:“赶紧回去吃饭睡觉!”

乐韩却继续喘着气道:“大师兄你听我说嘛,他们还在山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前上来不?那是因为有要紧事……”

乐越忍着掐住乐韩的脖子的冲动,强撑着耐心道:“说最要紧的。”

但指望乐韩说重点是不可能的,他深吸一口气,将话头起在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昨天晚上,我们商量怎么锻炼,二师兄他说……”

乐越忍了又忍,中途打断他数次,逼他只说要紧部分,但半刻钟之后,乐韩才刚讲到今天早上他们起床。

幸亏正在此时,乐越的十师弟乐鲁气喘吁吁地也从山下跑上来了,远远看见乐越,立刻嚷道:“大师兄……你来得太好了……我们在山下捡到一个人!”

乐越到了山脚下,看到被师弟们捡到的那个人,很惊诧,很欣喜。

那个人正在昏迷,一身半旧的衣衫满是泥污,头发散乱,狼狈无比。正是乐越昨天在市集上哄骗未遂,最终无影无踪的杜书生。

乐吴正吭哧吭哧地背着他往回走,乐秦怀里抱着杜书生昨天背在后背的书箱。

杜书生没受什么重伤,只是手上划破了两道血口子,应该是受了什么惊吓,吓晕过去了。

乐越心花怒放,果然这就是天意,杜书生就是老天派来顶替小师弟的那个人,怎么跑都跑不掉。

乐越从乐吴背上接过杜书生,自己扛着,一路往回走。

乐吴说,杜书生晕倒在荒野里,本来他们觉得捡回去会浪费米粮,不打算管,但正好清玄派的弟子们做晨间修炼从那里路过,想要捡他。他们觉得不能在侠义精神上输给清玄派,就抢着把这个人捡了过来。

乐越称赞道:“捡得好!”

乐越把杜书生扛回师门,放在前殿的一张大桌子上,让师弟们赶紧去请师父和师叔们。

少顷,鹤机子等赶来,趁着大师叔替杜书生把脉时,乐越凑到鹤机子身边小声道:“师父,你看他是不是人?”

鹤机子仔细端详了杜书生片刻,颔首。

乐越大喜,立即转头对师弟们说:“赶紧去准备水跟干净的衣裳,等这个书生醒了,就带他去沐浴更衣,让他马上到祖师殿磕头,拜师父为师。”

乐吴疑惑道:“师兄,我们不是刚有了一个师弟和一个师妹,人数已经足够还有余了吗?怎么还要收师弟?”

乐越不好解释,只能含混地说:“多多益善,以防万一。”

师弟们嗯了一声,转身去办了。

这一番折腾惊动了正在房中说话的琳箐和昭沅。琳箐立刻出来查看究竟,昭沅好奇,也跟着看热闹。

等他们到了前殿时,杜书生已经醒来,正站在地上文绉绉地向鹤机子行礼道:“晚生杜如渊,多谢道长与诸位少侠搭救之恩。”

言语极斯文,举止极有礼,昭沅和琳箐看见他时,都愣了愣。琳箐用手捂住嘴,扑哧一声。昭沅也忍不住想笑。

乐越和其余人疑惑地看了看昭沅和琳箐。乐越挪到昭沅身边,把他拉到一旁的柱子后,小声问:“哎,你笑什么?”

昭沅诧异地回望乐越:“难道你看不到?”指了指杜如渊,“他的头上趴着一只乌龟。”

杜如渊头顶的那只乌龟经昭沅判断不是海龟。

海龟的大小,四爪的样子,龟壳的花纹都不是它这样的。那么它便是一只河龟。

这只龟很淡定,不管杜如渊是站是坐是喝茶还是和别人聊天,它都在他头顶一动不动地趴着,眯缝着小眼睛懒懒地看着一切。

琳箐疑惑道:“杜书生平时梳头洗头的时候它也不动吗?”

这个疑问片刻后便有了答案。

乐越给杜如渊端了一杯茶水,含笑问他:“杜公子,我们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可否?”

杜如渊说:“哦?请少侠尽管直言,倘若在下能办到,必定竭尽全力。”

这时一只在房梁上忙着结网的蜘蛛不慎脚滑,从梁上摔下,扯着一根细细的蛛丝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眼看要荡到杜如渊的头顶。

乌龟眯着眼看了看那只蜘蛛,慢吞吞地从他头顶爬到肩膀上。蜘蛛连着一截蛛丝一起荡到了杜如渊头顶的方巾上。

乐越道:“杜公子,你的头上落了只蜘蛛。”

杜如渊抬手把蜘蛛掸去,那只乌龟又慢吞吞地爬回他头顶,依然在刚才的位置按照刚才的姿势淡定地趴下,好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昭沅目瞪口呆。

乐越说:“浴房内已经预备好热水,杜公子先去沐浴,换件衣服,然后我们再详细聊吧。”

杜如渊随着乐越的师弟一起去沐浴更衣了。琳箐和昭沅缩在大殿最角落的柱子后偷偷地吭吭傻笑,猜测杜如渊知不知道自己头上有只乌龟。

琳箐说:“应该不知道吧,哪有人会愿意让一只龟趴在头顶上。这只龟我看不出什么来历,既然凡人的肉眼看不到它,十有八九是只龟精。”

乐越趁着大家都在忙的时候,凑到昭沅和琳箐这边,皱眉问:“他的头顶真的有乌龟?我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暗中用了所有查气观形的方法看,都没有看到。”

琳箐在摇头:“唉,凡人的眼睛所见之物有限,错过了多少有趣的东西。”

乐越的心痒得像有爪在挠,昭沅安慰他:“要不然我画给你看。”用前爪蘸了茶水,在地上画个大圈,“这是杜如渊的头。”又在大圈上画个小圈,“这是那只乌龟。”

乐越一点也没有感到安慰。

琳箐嗤道:“傻死了,画了跟没画一个样。好了,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她把手伸进袖子里,片刻后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乐越:“喏,把这个吃下去,你就能看见凡人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了。”

乐越谨慎地看着琳箐手心晶莹火红的晶片:“这是什么?”

昭沅在一旁看着,他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敢说破。

琳箐挑眉:“怎么?你怕有毒不敢吃?”

乐越道:“我乐越从出生起还真就没有怕过什么。”一把抓起那枚晶片,放进口中,灌了口茶水,咕地咽了。

琳箐灿烂地笑起来。

琳箐的东西确实有用。等到杜如渊沐浴更衣完毕,回到殿中时,乐越看到了那只乌龟。

杜如渊刚刚沐浴完毕,头发湿漉漉地散着,乌龟便没有趴在他的头顶上,而是蹲在他肩头的干爽处。

乐越紧紧地盯着龟,强忍着笑意,乌龟似乎察觉到了乐越能够看见它,撑起眼皮,淡定地看看他,又淡定地半耷下眼继续趴着。

乐越问:“杜公子,你是不是很喜欢养乌龟?”

杜如渊诧异地道:“我平日唯读书而已,偶尔看一看花草,龟鸟之类的活物却是从未养过,不知乐兄何出此言?”

乐越打个哈哈:“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再东拉西扯几句,便绕入正题。

“杜公子,是这样,我们青山派后天要去参加论武大会,但是小师弟突然受伤,不能前往,人数够不上大会规定的数目。不知能否请杜公子暂时加入我派,权且以弟子的身份和我们一同参加,如此一来你也能观赏全场论武大会。公子可愿帮忙?”

杜如渊却立刻摇了摇头:“不可不可,乐少侠,这件事情,恐怕在下帮不了你的忙。一则在下于武道一窍不通,倘若上场,恐怕刀剑无眼;二则,凡读书人,便是孔圣人门生,岂可背师弃门,舍儒投道?”

一番言语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昭沅忧心地看着乐越,这个人不答应帮忙,怎么办?

乐越很爽快地说:“啊,既然如此,杜公子就当我方才的话没有说过。未曾考虑公子的难处,是我错了,望公子不要介怀。”

琳箐在一旁赞道:“不愧是被我看中的乐越,拿得起放得下,胸襟宽阔。”

昭沅听着,总觉得她夸的是另一个人,他虽和乐越接触时间短暂,但本能地感觉他不会如此轻易作罢。

杜如渊掩嘴打了个哈欠:“在下忽而有些累了,不知贵派中可有地方让我暂时歇脚?”

乐越道:“有,等我去告诉师叔,让他替你准备厢房。”说着起身去了殿后。

杜如渊悠闲地喝茶四处打量,还和昭沅搭讪聊天:“这位少侠,你到青山派多久了?”

昭沅回答:“不久,昨天刚来。”

杜如渊道:“嗯,在下本想请问厕房在何处,但你也是新到,大约未必知晓。”

昭沅道:“嗯,确实不知道。”

杜如渊叹息:“在下恰好有非常之所需,你不知道,又没有别人,我该问谁才好?也罢,等乐越少侠回来再说。”

琳箐站在昭沅身边,杜如渊却从头到尾没看过她一眼,言语中,也当她不存在,琳箐耐不住道:“没有旁人,难道我不是人?你这书生未免眼神太不好了吧。”

昭沅疑惑地看看琳箐,她确实不是人啊,为什么问得这么愤慨?

杜如渊顿了顿,和声道:“这位大姐,你是女子,小生不宜多瞻,不宜相言,此乃圣人教训,因此未敢唐突。”眼睛仍然不看琳箐。

琳箐大怒:“你才是大姐!居然敢讥讽我看起来很老?”

杜如渊摇首:“不敢不敢,是你误会了,大姐是一种尊称,你若不喜欢小生这样称呼,小生就称呼你为姑娘或小姐。其实只是种称呼而已,无须太执着。”

琳箐眉毛都泛出了青气,嘴角反而向上翘了翘:“也是,有些道理。”说话间手指暗暗微弹,聚出看不见的光刃,斩向杜如渊的椅子腿,再扬去一道劲风,杜如渊眼看就要像被翻过身的乌龟一样,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但劲风送去,杜如渊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

琳箐惊且疑,再暗聚光刃,法力多加了十倍,又斩向杜如渊的椅腿,杜如渊还是一动未动,仿佛坐在一块坚硬的磐石上。

琳箐蹙眉,看向淡定地趴在杜如渊肩头的乌龟。

少顷,乐越回来,说厢房已经备好,杜如渊道谢,又询问茅厕所在,待他起身走出殿门,方才他坐的椅子忽然瘫倒,哗啦啦变成了一堆木块。

乐越怔道:“这,怎么回事?”

琳箐眨眨眼:“呀,是哦,怎么回事?”

昭沅默默看看她,不说话。

杜如渊从茅厕回来,优哉游哉地跨进门槛,看见正卷着袖子清理椅子残骸的乐越,立刻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哦,这是怎么回事?记得在下出去之前,此椅还甚坚固。”

乐越道:“可能是被白蚁钻了吧,没什么没什么。”

杜如渊道:“贵派的白蚁当真十分厉害,天越来越热,要多注意除虫才是。”

琳箐觉得手有点痒,十分想将这个杜书生踩翻在地,踏上无数脚。

杜如渊很家常地去乐越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又向乐越道:“对了,乐少侠,方才这壶茶水,我有些喝不惯,不知贵派可有再好一些的茶,等下送到我房中去?”

乐越拎着半截椅子腿露牙一笑:“有。”

清理完椅子残骸,乐越引着杜如渊去了厢房,临时收拾不出余房,就将杜如渊安排在乐吴的房内。乐越的三师叔爱喝好茶,节衣缩食囤了一些藏在房中,乐越去摸了一把,泡了一壶,端进杜如渊的厢房内。

昭沅和琳箐跟着乐越进进出出。琳箐又大力夸赞他胸襟广阔,不愧为将来的乱世英杰。昭沅总觉得乐越胸襟广阔得有点奇怪,也不回琳箐的话,只来来回回跟着看。

杜如渊坐在桌前,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嗯,尚可,这是六安瓜片,可惜有些陈了。”

他的头发已经干了,那只乌龟慢吞吞地从肩膀爬回他的头顶,重新趴好。

乐越微笑:“我们青山派穷,没什么好茶,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杜公子你将就着喝一喝。”

杜如渊走到床边摸了摸被褥:“吾枕不惯高枕,能否换个低的?”

乐越立刻拿着枕头出去,片刻后夹着一个低枕头来了。

杜如渊连声道:“多谢多谢,有劳有劳。”

乐越依然笑眯眯地说:“没什么,杜公子还有什么不喜欢的,随时对我讲。”

杜如渊道:“暂且没什么了,就是微有些腹饿,午饭来碗葱烧豆腐,烧得不要太老,多放些葱最好。”

乐越道:“这个容易,我马上就去厨房说。”用袖口擦掉桌上的水渍,又道,“对了杜公子,方才忘记问你,你究竟因为何事晕倒在山下?是否遇到了劫匪?”

杜如渊顿时苦下脸:“不是劫匪,是狼。昨日与少侠分别后,在下想要找个地方借宿,城中到处都是人,连破庙都被占了,于是我想到城外找户农家,谁料走错了路,越走越荒凉,而后就遇见野狼,我依稀记得跌了一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凤泽镇附近,确实鲜少有农家,更无村庄,原因就是青山和清玄两个江湖门派。尤其清玄乃是天下第一派,平日里少不了江湖道上的刀剑相向,甚至还有灵异之事,连累得附近不便耕种农田,寻常人家的房屋也时常受牵连被打烂,于是百姓们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下荒野了。

乐越道:“这附近的狼挺多的,不是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

杜如渊听得神色又变了变:“实在是昨天被吓破了胆,如今听见狼字便心有戚戚焉。不知在下能否在贵派多叨扰一晚,今天无论如何不敢下山了。”

乐越道:“好啊,杜公子尽管在此休息,你我两次相遇,就是有缘,有什么事情找我就行,无须客气。”

杜如渊微笑道:“江湖中人果然豪爽义气,在下承乐少侠之恩,定当相报。”

乐越笑道:“这话就见外了,大家都生在五湖四海内,本应互相照应,杜公子要是再说什么恩情报答之类的,就是看不上我们青山派了。”

杜如渊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乐越告辞出去,昭沅、琳箐和他一起出门,乐越回身替杜书生合上房门。

走出很远后,昭沅方才问:“你为什么要对杜书生那么忍让?”

乐越露出牙齿,阴森森一笑:“等一下你就知道。”

乐越大步流星回到前殿,他的几个师弟正在里面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说什么,见了乐越立刻呼啦啦围上来:“大师兄,听说那个书生不愿意帮忙,还谱儿摆得跟大爷似的要东要西?”

“要是如此,直接抬起来扔到山门外算了,留他干吗?”

“早知道就不捡他,让他被清玄派的捡走算了,看他敢在清玄派摆谱儿吗?”

乐越抬手道:“不用忙。”让一旁的乐晋去取纸笔过来,乐越卷卷衣袖,提笔蘸墨,昭沅在他身边探头,看他写道——

上山钱十两

救治钱十两

茶水钱一两

沐浴钱二两

皂角钱一百文

床铺钱三两

中途换枕头一个,加收一百文。

损坏椅子需赔偿五两

饭食钱二两,葱烧豆腐要求过多,加收一百文

如厕钱一次一百文

关门钱五百文

……

众师弟们咬着指头看,乐吴道:“大师兄,这是不是有损我派的侠义形象?”

乐越抬起头:“圣人都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以侠义之心,救助落难之士,适当收取些本钱费用有何不可?”

乐秦道:“但这也太高了吧。”

乐越正色:“哪里高了?从背上山到救他一共只收二十两而已,我们青山派乃建派几百年的名观,清幽雅致,又有非同寻常的仙气,茶水床铺伙食才收这么一点点钱,实在是人情了。统共加在一起,只有三十多两,多么厚道啊。”

众师弟们都点头,乐吴道:“但,大师兄,我觉得那个书生看起来一脸穷酸,三十两银子他肯定给不起,你还不如宰了他算了。”

乐越拿起写好的纸吹了吹,折起来:“我当然知道他还不起。这年头有的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请他帮忙他不做,只好用债务逼他卖身给我们青山派。”

昭沅目瞪口呆,刚才乐越在杜书生面前豪爽大度,原来都是在算计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很佩服这样的乐越,是不是他也算是一条阴暗的龙?

乐吴赞叹:“大师兄,你真狠毒。”

乐越嘿嘿笑道:“不狠不君子,不毒不丈夫。”

昭沅侧目看琳箐,她方才满口赞扬乐越胸襟广阔,看到眼前这一幕会不会失望?

琳箐正望着乐越,眼中的赞赏更浓烈了,喃喃道:“如此有手段,不愧是我看中的乐越。”

昭沅无语。

回卧房休息时,昭沅踌躇着跟乐越说:“我觉得,那个叫杜如渊的人有点不一般。他头顶那只乌龟一定有来历,你还是……不要这样对他比较好。”

乐越打个哈欠躺在床上:“我管他什么来历,哪怕他是玉皇大帝,也不能在我们青山派里摆谱儿。我现在只管后天的论武大会,总之,这一回,嘿嘿,他就等着卖身吧。”他得意地笑了两声,再打了个哈欠,呼呼地睡着了。

昭沅坐了一会儿,悄悄地开门出去,绕到廊下。

乐吴的房间就在乐越隔壁,门窗敞开着,杜如渊坐在桌边。午饭已经送到,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葱烧豆腐,乌龟依然淡定地半耷着眼皮趴在他头顶上。

昭沅悄悄走到门旁看,杜如渊看见了他,朝他微微笑了笑:“这位少侠,要不要进来坐?”

昭沅有些不好意思,走进房内,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杜如渊道:“对了,还不知你怎么称呼。”杜如渊的声音很和气,昭沅觉得,他不是个什么坏人。

他回答:“我叫昭沅,我不是什么少侠,你喊我昭沅就行。”

杜如渊的眼微微眯起:“哦,昭沅贤弟,我看你和乐越少侠住一间房,是乐越少侠让你过来的吗?”

昭沅忙摇头:“不是,他睡着了,我自己出来走走的。”我想看看你的乌龟。

他尽量不动声色地偷瞄那只乌龟,乌龟却像懒得理会他一样,眼皮都不抬一下。

杜如渊放下手中竹筷:“我原以为,你们青山派带我上山,是别有用意,想让我顶替你们所缺的人手。”

昭沅低头,你以为的一点都没有错。

杜如渊接着说:“但我之后蓄意试探,你们的大师兄却很出我意料。我故意先拒绝,然后再佯作诸多要求,本想看一看你们图谋未遂后的嘴脸,没想到你们的大师兄却一直客气有礼,爽快义气,这等人物,让我不由得钦佩,实在值得结交,你们青山派,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好门派。”

昭沅愣愣地看着他,乐越写的那张准备逼杜如渊卖身的勒索单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

杜如渊站起身,微微一笑,如杨柳春风:“劳烦昭沅转告乐越少侠,我愿意加入青山派,做门下弟子。”

“他说他愿意了?”乐越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眼瞪得像铜铃,“苍天,这人简直有病。”

昭沅道:“他说做那么多都是在试探你。总之你赶紧把那张勒索单撕掉吧。”

乐越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张纸,两下三下撕得粉碎,飞快地跑去向鹤机子和师叔师弟们通报这个好消息。

青山派上下都欣喜非常,立刻举行拜师仪式。杜如渊换上一件青山派的蓝色衣衫,向祖师画像行了礼,又对鹤机子行拜师礼,鹤机子替他束上蓝黑色发带,插上青山派中人人有份的桃木簪。

乐越盯着杜如渊拜师,在心中琢磨他为什么要绕那么多道弯,还要搞试探。这大概是读书人的一点毛病吧,碰到有人请他帮忙,就把自己想象成诸葛亮,把请他帮忙的人当成刘备,非要端个架子过过被人三顾茅庐的瘾不可。

向鹤机子敬过茶后,杜如渊再和几位师叔及乐越等同门师兄弟们见礼,即算礼毕。他入门排行在乐魏之后,是第十三弟子,鹤机子赠他一个道号乐唐。

昭沅和琳箐站在一旁观礼,看到这里,琳箐不乐意了:“我和昭沅不是在他之前吗?没有入门仪式我们都没计较,凭什么他排第十三?我们要怎么算?”

乐越无奈地看看他,姑娘,你先想想你是谁吧,能装作不知道把你留下已经不错了。

鹤机子说:“昭沅公子只算在本派挂名,并不是正式在籍弟子,相信他并不会计较。至于姑娘你,贫道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姑娘已经是青山派门下弟子了。”

琳箐扬起下巴:“那你是想赖账不收我了是吧。”

鹤机子捻须道:“非也非也,天地道法圆融广阔,我们青山派怎会狭隘地容不下姑娘这个弟子?如果姑娘也肯行入门礼,参拜祖师画像,对贫道行拜师礼,贫道即刻便让姑娘入我青山派。”

琳箐撇嘴:“麻烦死了,算了算了,我不乐意了。”暗暗嘀咕,“什么祖师画像,你们的祖师,可能是不知道差了我多远的后生晚辈哩,让我磕头,你们当得起吗?”

昭沅听见这几句话,遂抬起前爪,数数指头。

琳箐阴恻恻地从牙缝中道:“你是不是在算我有多少岁了?”

昭沅赶紧放下爪子:“没有,我在算还有多久吃饭。”

琳箐哼了一声,又道:“那这个新入门的,要怎么称呼我和昭沅?”

杜如渊谦逊地开口:“虽然两位在我之前来到青山派,但琳箐姑娘和昭沅贤弟看起来都那么年少,让我喊师姐师兄我实在喊不出来,只能请琳箐姑娘和昭沅贤弟让我稍微逾越些,称呼师妹师弟了。”

他的态度文雅有礼,鹤机子大为赞赏。琳箐扫了杜如渊一眼,再哼了一声。

一瞬间,昭沅突然看见杜如渊头顶的乌龟睁开眼皮,目光中充满了不屑:“一群浅薄小儿。”

昭沅再要细看,乌龟又垂下眼皮打起了瞌睡,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拜师仪式完成后,琳箐把乐越拖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乐越,我总觉得那个杜如渊不是好人,你离他远些。”

昭沅谨慎地插嘴:“我倒觉得他不像坏人。”

琳箐嗤鼻:“你才上岸几天?见过几个凡人?没有拿着棍子打你的你就以为是好人了吧。我告诉你,凡间的人,越是坏,就越让你看不出他坏。能让你自始至终当他是个好人的,才是真正厉害的坏人。”

昭沅似懂非懂地搔搔后脑,决定不再插嘴了。

乐越无所谓地道:“这个杜书生是好是坏,我懒得管,只要他能撑过论武大会这段时日就成。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说不定就永无瓜葛了。”

琳箐道:“真是这样就好啦,我总觉得他会有很大瓜葛,会有瓜葛很长很长时间。”

昭沅在心中赞同,他也有这种感觉。

乐越挥挥手:“那就等到时候再说了。呃,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办。琳箐姑娘,我先告辞了。”

昭沅还没反应过来,乐越已经极其迅速地溜走了。

琳箐望着乐越的背影,咬了咬嘴唇:“他躲着我,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琳箐本打算下午和乐越谈谈,结果他在青山派中神出鬼没,一下在这里帮师叔做这,一下在那里帮师弟做那,甚至还替鹤机子誊写了几份弟子名单,留待论武大会用。最后跑去和杜如渊聊天,谈论天南地北的异闻,聊到很晚。没留给她一丝丝机会。

第二天,昭沅大清早被乐越喊起床,揉着眼睛跟在乐越身后去吃早饭,哪知道刚打开房门,便看见琳箐站在不远处。

琳箐对乐越昨日故意躲避之事好像并未介意,笑容灿烂地和乐越打招呼:“你起来了?”

乐越也笑容灿烂地回应:“是啊,你起得真早。”昭沅想要悄悄绕走,又被乐越紧紧抓住。

琳箐视线犀利地扫过乐越与昭沅的距离,仍然笑盈盈地向乐越道:“嗯,我特意来等你的。”

这句话将一旁路过的几个青山派弟子绊了个趔趄,师弟们火辣辣的目光纷纷向这里飘来。

琳箐在这些热烈的目光中继续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乐越:“喏,你今天不能再不理我了,我要你和我一起吃早饭。”

乐越感到有些困扰,有些满足,有些无奈。唉,琳箐姑娘,你我人兽殊途,你的情意,我虽注定不能回应,但我很感动。

乐越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好。”

师弟们激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春天来了,大师兄的桃花开了。

厨房中只有昭沅、乐越和琳箐。吃早饭时,琳箐缠着乐越说这说那,乐越陪着她聊,不知为何,氛围有些诡异。昭沅夹在中间埋头专心吃饭,不知不觉,吃了三个包子,两碗粥,胀得打了个饱嗝。

乐越立刻关切地说:“昭沅师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走动走动,早饭后要多活动,不然饭积在肚里,中午就吃不下了。”

昭沅还没答话,琳箐便紧接着道:“说得极是,我们一起四处走走。”

乐越对昭沅说:“师弟,要不要你我先一起去个茅厕?”

去茅房这种事,琳箐当然不能一道。

昭沅被乐越拖着向门外走,琳箐侧首看着他们,忽然笑了一声:“乐越,我还以为你是个挺有胆量的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乐越停下脚步,皱眉回身。琳箐挑眉盯着他:“你从昨天起,就对我连躲带绕,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我的真身?”

乐越僵了僵,昭沅急忙道:“不是我说的。”

琳箐嗯了一声:“我知道不是你说的。”继续瞧着乐越,“是你那位橘子皮脸长胡子的师父告诉你的吧。”

乐越坦荡荡地一点头:“琳箐,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继续聊?”

青山派菜园幽静的扁豆架子下,乐越恳切地向琳箐道:“琳箐,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真的。”

几只蜜蜂在一旁菜地的金黄色菜花上互逐互绕。昭沅用前爪试探地触碰菜花,细碎的小黄花凑近了闻有种特别的幽香。他不明白这种场合,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

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永远不要试图搞清为什么。来人间这几日,他觉得自己对凡间已经很有感悟了。

蜜蜂嗡嗡地振动翅膀,乐越顿了一顿,接着向琳箐道:“但,你是麒麟,我是凡人,大家终非同路,所以,你对我的情,我虽然明白,却不能回应你,抱歉。”

琳箐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怔怔地望着他。片刻之后,突然扑哧一声,哈哈大笑:“你……哈哈……你不会以为我爱上你了吧……原来你这么喜欢自作多情……哈哈哈……”

她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擦了下眼角,勉强直起腰:“嗯,不过,从这些可以看出你很自信。我欣赏。”

琳箐的周身忽然出现金红色火焰般的光芒:“我做护脉麒麟虽然不久,我的年纪在麒麟中也不算大,但对你们凡人来说,已经是想不到的长远。一个凡人,从婴孩到白头,在我眼中,不过转眼一瞬。所以,你根本不需担心我会爱上你。”

炫目的光辉中,她暖云色的衫裙渐渐变成华贵的裙袍,晚霞裁做裾,流云束为裙,昆仑山顶的祥云落入她衣衫的纹理,九天上最亮的星辰镶嵌在她的眉间。

乐越觉得有点眼花,琳箐的声音似在近前又似很遥远:“乐越,我是护脉神之麒麟,你乃我选中之人。我会护佑你成为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最勇猛的将军,最耀眼的英雄。你将驰骋沙场,所向披靡,你会纵横山河,千军万马都在你的麾下。乱世将因你而掀起惊涛骇浪,你将奠定新王朝的基石。千古功业,万世芳名,都尽在你的手中。”

琳箐的话语,几乎可让人看到万里河山连天烽火,吴钩寒月,铁蹄尘烟。

乐越双手环在胸前:“的确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多谢姑娘看得起我,不过,我没兴趣,护脉神姑娘你去找别人吧。”

昭沅从菜地旁转过头,琳箐周身的光芒咻地灭了,神色惊异微怒:“怎么可能,你的性格我很了解,你是个有抱负有功名心的人,你不是一直都想做万人敬仰的人上之人吗?”

乐越吊起半边嘴角:“姑娘你自以为很了解的了解好像一点都不准确。我要做的是伸张正义、惩恶扶弱的大侠,对于踩在别人头上,拿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功名这种事情我没兴趣。”

琳箐道:“逞一己之力者不过是徒有勇武的匹夫,能操控千军、谈笑沙场者,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倘若没有匹夫,世间仍是这样的世间,但倘若没有大英雄,你脚下的江山,不知道此刻会姓甚名谁。”

乐越挖挖耳朵:“那就是大家对英雄的理解不同了,姑娘你看不起的只有一己之勇的匹夫,很多都被世人称颂,侠名永驻。倒是你所谓的大英雄,有不少颇有骂名。所谓乱世枭雄,最勇猛者,不过楚霸王,下场怎么样?乌江抹脖子了。所谓万古流芳的良将,比如韩信,结果又如何?被刘邦给咔嚓了。哪有大侠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一辈子来得痛快?”他抱抱拳头,“所以麒麟大神,我就是你眼中最胸无大志的人,你趁早及时醒悟,去找别人,对面山头,清玄派里,一定不乏你要找的有志青年。”

他转身要走,琳箐跺脚喊道:“站住,那我再告诉你,你想要拯救苍生是吧,你做大侠,一次至多救几人,甚或一个人也救不了。但若做了大英雄,一次就可以救很多人。”

乐越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做了你所谓的大英雄,虽能救很多人,也会害很多人。”他露牙笑了笑,“麒麟大神,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身在青山派?我家原本是富商,游走四方做生意,我娘在途中的一个小城里生下了我,那个地段的郡王叛乱,朝廷派兵攻打,城中的老百姓在两军交战中死了多半,都搞不清到底是朝廷兵杀的,还是叛军杀的,我的全家就在那时都死了。幸亏当时师父路过,将我救了回来。所以,你所说的那种大英雄,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做。”

昭沅蹲在菜地边看着乐越的身影出了月门渐渐远去,他虽不能明白凡人对生离死别的感受,但乐越方才说的话让他心中钝钝地闷痛。他找到了和氏的后代之后,为了从凤凰的势力中夺过皇位,势必也要打仗吧,到那时,会不会也牵连到很多无辜?

琳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半晌后,自言自语道:“成大事者,必要舍弃细枝末节,乐越现在太执着于小仁而无视大义,还欠磨炼。不过不要紧,我一定能把他这一点改过来。”

昭沅站起身:“如果他一直不肯答应你怎么办?”

琳箐阳光烂漫地一笑,有种阴谋得逞的得意:“不答应?他如今不想答应也要答应。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在前殿,我给他吃的东西?你当时看出来了吧,那是我的鳞片。嘿嘿,护脉麒麟认定自己守护之人的方法,就是给那人吃下自己的鳞片。所以,我已经是他的护脉麒麟了。”

!!!

昭沅想起昨天琳箐拿给乐越那枚鳞片时,无害纯良的模样,“不择手段”这个词不由自主地浮到了他的眼前。

琳箐用袖子半遮住嘴,笑得猖狂无比:“哦呵呵呵,木已成舟,他要怎么不答应?!”

琳箐也走了之后,昭沅依然呆呆地站在菜地边,那几只蜜蜂还在,因为他的衣摆上沾了些菜花的花粉,便在他的脚边绕个不停。

父王所说的那个用血涂在龙珠上的方法,和琳箐的所作所为其实是一样的。只要血融进了龙珠,那人便是和护脉龙神有血契的人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这是不是也是不择手段?

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很困扰,有点头疼。于是走到一个瓜棚下,坐了下来,仔细思索。

有个声音在他身边瓮声瓮气地道:“那只小麒麟真是肤浅啊,像她那样,怎么能做真正的护脉神。”

昭沅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那个声音又瓮声瓮气道:“你也很肤浅,老夫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你怎的就吓成这样?太不淡定了。”

昭沅顺着声音四处寻找,终于发现瓜棚的角落里趴着一只乌龟。

就是杜如渊头顶的那只。

昭沅惊讶,竟然连琳箐都没有发现乌龟一直在菜园里,证明这只乌龟很了不起。

昭沅端详了乌龟片刻,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重新坐下:“你是谁?为什么不在杜如渊头上了?”

乌龟咔咔笑了两声:“我是谁?少年,你觉得我是谁?”

我要是知道,怎么还会问你?昭沅不回声。

乌龟眯着眼睛道:“你可以称呼我为前辈。唉,想偷空在这里打个盹都会被吵醒,世间真的越来越浮躁了。”

乌龟听到了琳箐和乐越的对话,那它已经知道了护脉麒麟的事情,会不会猜到我是谁?昭沅有些忐忑地看着它。

乌龟慢吞吞地道:“那个麒麟丫头,太不会说话,先用几句话伤到了那个凡人少年,之后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无用了。你知不知道她哪些话说错了?”

昭沅想了想,回答:“是做大英雄和匹夫的那几句吧。”琳箐固然想让乐越做大英雄,也不该把大侠贬得一钱不值,昭沅觉得这样很不对。

乌龟晃头道:“错了,她说得最错的几句话,就是她活了很久,凡人在她眼里不过一瞬而已。”

这?不是实话吗?昭沅有些困惑。

乌龟闭上小眼睛:“凡人的命很短,在我们看来如朝露如烟尘,这是实情,他们自己也明白,但当着他们的面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实在很不应该。而且……她可以看见千千万万个凡人,瞬生瞬灭,但与她相遇的每一个都不同,不会有第二个与这个完全一样,一旦没了,就不会再回来。只有多经历些,才能看破这一点,所以我才说她太肤浅。”

乌龟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瞄了瞄昭沅:“千万不要学她这样。”

昭沅疑惑地皱起额头:“你不会是护脉玄龟吧,对护脉神的事情知道这么多。”

乌龟却又已经合上眼,把头缩进龟壳里,好像睡着了。

昭沅又闷闷地坐了会儿,起身离开。

如果乌龟是护脉玄龟,难道杜如渊就是它挑选的人,也就是与乐越这样的乱世英豪相对的文臣良相?

一下子,几乎所有有关的人都碰到了,这算不算很巧?

他又用前爪挠挠头。

昭沅离开菜园走远之后,趴着的乌龟又慢慢地从龟壳中伸出头,撑起眼皮。

昭沅方才坐着的瓜棚密密的叶帘后,走出了一个蓝色衣衫的人影。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俯身将乌龟轻轻地托在掌上,望着菜园门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龟兄,你觉得我应该怎样?”

昭沅回到卧房中,乐越正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昭沅知道他没有睡着。

他问乐越:“你是不是生气了?琳箐她没有恶意,她真的是很欣赏你,真心地想做你的护脉麒麟,她觉得你可以成为大英雄。”

乐越盯着房梁,晃着腿道:“我没生气,她能那么看重我,我还蛮开心,只是我想的和她想的,实在不一样。我不是她要找的那种人。唉,希望她能早早地放弃我,如果因为这件事被她缠上十年二十年的,我真要去撞墙了。”惆怅地打了个哈欠,“沾上这种事情,真要命啊!”

昭沅默默地想,其实你已经跑不掉要一辈子被沾上了。他不敢把乐越吃下了琳箐的鳞片的事实告诉他,怕他真的会撞墙不止。还是要慢慢慢慢地,等到他能接受的时候再让他知道吧。

乐越用手刨刨头:“算了,明天就是论武大会,这种事情以后再说。”他一骨碌坐起来,又抖擞了精神,“明天我们一定要大败清玄派!”

他目光炯炯,拍拍昭沅的肩头:“洛凌之的血,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