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样作死——“唐光武”李存勖覆亡记（下）

李存勖在功就名就之前的创业期，还是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为人慷慨，纳谏如流，身先士卒，人们也乐意接受这个与淫荡残暴的朱三完全不同的正面人物。而李存勖马踏汴梁城，则把当时社会对李存勖的英雄崇拜推向了最高峰，而悲剧恰恰从此拉开了帷幕。

普天下人们热烈期盼的“唐光武”已不见踪影，李存勖之前给人们留下的美好印象一夜尽被西风吹去，人们看到的，则是一个骄傲、自私、刚愎自用、猜忌大臣、好大喜功的享受者。

李存勖开始学会享受人生了，灭掉梁朝的巨大成就感已经让本就缺乏有效监管的李存勖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也许李存勖认为梁朝是天下第一强国，他都能灭掉，更不说蜀吴荆楚粤越闽等小王国，即使他享受人生，也不会影响他的大唐中兴计划。

李存勖的“享受人生”，总体上来看，可以分为四种情形：一、炫耀自己的绝世武功；二、纵容自己的皇后刘氏胡作非为；三、纵容早年被朱温彻底铲除掉的太监集团以及戏子艺人；四、得罪军队。

先说第一点。人但凡做出一点成绩总会多少有一些骄傲的，这本是人之常情，但从来没有成功者会像李存勖这样，把所有的功劳完全归功于自己，他人弗预也。诚然，李存勖与梁作战十六年，每战都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但同样上阵杀敌的还有其他河东众将，周德威、李嗣源、李存信、李嗣昭这些大将哪个不满身伤痕？虽然李存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依然在想：不是朕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你们哪个会上阵？

在刚刚灭梁时，李存勖的骄傲情绪就已非常强烈。割据江陵的荆南节度使高季兴被李存勖强召入洛朝见，等回来后，高季兴告诉人们，这个新皇帝狂妄傲慢过了头。“（李存勖）及对功臣举手云‘吾于十指上得天下’，矜伐如此，则他人皆无功也，谁其不解体！”高季兴不是预言家，但他相信自己对李存勖人生的判断：荒于禽色，何能久长！

再说第二点。关于李存勖那个几乎是天生“扫把星”的刘皇后。如果说李存勖是个玻璃安装工，那么刘皇后就是个专门砸玻璃的，老公装多少玻璃，她就敢砸多少。

刘氏，史无其名，魏州成安人。在她五六岁时，晋军攻陷成安，刘氏入晋阳宫，成为李克用嫡妻刘太后的贴身宫女。在门第之风残存的五代，李存勖之所以能看上出身卑微的刘氏，主要原因就是刘氏有浓厚的艺术天分，会吹笙，会歌舞，而李存勖本人就是艺术青年。加上姿色绝代，英雄自古爱美人，李存勖掉进桃花窝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刘氏有美貌，却没有德行。也许她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宫廷，见惯了太多的虚伪，所以养成了极端自私的品格。等到李存勖称帝后，刘氏的生父找上门来，希望能父女相认。刘氏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她自然不愿意认下这个穷爹，诈称自己父亲早早就死了，这个老头是江湖骗子，让人把父亲在宫门前乱棍打了一顿，将其轰出，刘父号哭而去。

不认生父，说明刘氏人品太差，而刘氏最大的问题是贪财，几乎是为了钱财不惜毁掉丈夫江山的那种毫无底线的贪婪。各地朝贡向来都要分成两份，一份是给皇帝李存勖的，另一份是给刘皇后的。最搞笑的是，刘皇后还低价收购瓜果梨桃，让太监挑到市场，打着皇宫特产的旗号，高价卖了不少钱。

刘皇后在宫里胡作非为，其实从根源上来说都是李存勖惯出来的。刘皇后娘家在朝中没有政治根基，要约束只需李存勖一句话而已。李存勖自己就是一个缺乏管教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去约束别人？

人们常说成功男人的背后往往站着一个贤惠的女人，贤妻对于男人事业成功的帮助非常大，但如果是恶妻，则能轻易瓦解丈夫辛苦创建的事业。同光三年（925年），中原地区发生了严重的水灾，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军人也死伤惨重，也直接影响了政府的税收进项。李存勖不管这些，为了筹钱享受，对百姓横征暴敛，几乎是挖地三尺，百姓“愁苦，号泣于路”。而此时的李存勖在干什么？正在和他心爱的皇后一起郊游玩乐。如果刘皇后能学到朱温张夫人一半的贤惠，能劝丈夫要多体谅百姓疾苦，李存勖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地丧失人心，几乎是在万众欢呼下被人杀死。从现有的史料可以看出，刘皇后不但从来没有劝谏过丈夫，反而不断怂恿李存勖享受人生。以至于当年年底下暴雪的时候，基层士兵都没有过冬的衣服穿，刘皇后还跟着李存勖去伊阙游玩，所到之处还要求百姓提供物资。

李存勖不怕得罪百姓，因为他手上还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可当军队都被得罪后呢？刘皇后是个极其愚蠢浅见的庸俗女人，她并不在乎军队哗变，她辛苦搜刮来的钱财半毛钱也不想给那些当兵的。有大臣曾经劝李存勖给军队发工资，李存勖倒是同意了，但刘皇后坚决不给，她说得非常现实：“吾夫妇得天下，虽因武功，盖亦有天命。命既在天，人如我何！”意思非常清楚：我们夫妻的天下是上天给的，不是这些大头兵给的！这些伤人的话传到军人耳中，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后果。后来军队哗变，甚至与李存勖义断情绝，反戈相向，和刘皇后这句话大有关系。

如果李存勖还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大唐帝国已经千疮百孔，他就应该主动限制刘皇后更深层次地参与政治，可惜他没有。当他与宰相们商议如何解决军费问题时，刘皇后隔在屏风后面偷听，当听到宰相们希望后宫能出钱犒军时，刘皇后怒了。刘皇后带着小儿子李满喜，怀里抱着自己的私人物品，直接当面扔在李存勖面前，负气地说：“地方上的进贡早已花完，现在我就剩这点钱，你们都拿去！”宰相们面面相觑而退。

李存勖纵容刘皇后，最大的恶果自然是得罪了军队，军人没有钱养家，他们哪里还会为李存勖这样的铁公鸡卖命。当李存勖调动军队，准备给弟兄们发钱时，弟兄们都义愤填膺：早干什么去了！我们家属都饿死了！

为了一个女人而得罪自己在乱世江湖赖以生存的军队，只有大脑短路的李存勖才做得出来。楚庄王宴乐，有将士乘乱非礼爱姬，爱姬拔将士之缨，请求庄王严查此人，而庄王要江山不要美人，大度不问。等后来庄王于战阵中遇险，正是此人舍命相救。李存勖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李存勖宠爱刘皇后，却不知道刘皇后早就暗中给他扣了顶绿帽子，与皇弟李存渥暗中私通。李存勖死后，刘皇后看都不看死鬼一眼，连夜与李存渥私奔。好在苍天有眼，刘皇后后来被继位的唐明宗李嗣源抓住并赐死，一代红颜祸水方才殒命。但早在刘皇后被逼死之前，她丈夫身经百战打下的天下已经被她毁于一旦。要知道，李嗣源虽然承认李存勖的正统，但他的大唐帝国与李存勖政权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从某种角度来看，说李存勖死于女人之手，并不为过。

接着再说第三点。谁都没有想到，在李存勖百战灭梁之后，站在历史舞台最中央的，不是堪称河东第一幕僚长的枢密使郭崇韬，也不是威震天下的李横冲（李嗣源），更不是那个抠门至死的刘皇后，而是一群本来上不得台面的太监，以及卖唱戏子……

时人都觉得李存勖强于朱温，实际上“流氓”朱温有一点做得要远强于“阳光可爱”的李存勖，就是对太监的态度。众所周知，唐朝在一定程度上就亡于宦官之祸，从唐宪宗李纯开始，宦官集团杀皇帝、立皇帝如同家常便饭。到了天崩地裂的昭宗朝，还发生了太监刘季述软禁昭宗李晔的重大政治事件。朱温意识到不铲除宦官集团生存的土壤，内部政治环境就不可能实现稳定，朱温与唐宰相崔胤联手，几乎杀光了所有太监。事实也证明，朱梁王朝的灭亡，有自己的战略失误，有内部政治的混乱，有军事谋略的偏差，但唯独没有太监作乱。而灭掉梁朝的李存勖政权之所以灭亡，可以说有一半的“功劳”是要记在太监集团及艺人的头上。

五代宦官中有好人，比如张承业和张居翰，但也仅此数人而已，大多数太监在后唐政治生活中起到了极为恶劣的负面作用。李存勖得天下后骄奢自大、贪图享乐，太监们立刻找到了发财的门路。据《旧五代史·郭崇韬传》记载，有太监曾经非常夸张地给李存勖讲唐朝皇帝在女人方面的享受，李存勖垂涎不已，立刻“于诸道采择宫人，不择良贱，内之宫掖”。

折腾完了天下女子，太监们又劝李存勖大兴土木，理由是洛阳宫殿的规模远远小于长安城。“今大内楼观，不及旧时长安卿相之家。”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好大喜功的李存勖，李存勖不管当时民力艰难，吹嘘自己“富有天下，岂不能办一楼”！随即劳动民力，给自己早已破破烂烂的帝国又添上几个大窟窿。

李存勖宠信太监，折腾百姓，实际上并没有引起地方军阀的反感，反正军阀们是打着皇帝的旗号搜刮民间的，骂名自有皇帝背着。但李存勖不应该让太监们参与政治与军事，这直接抢了地方实力派们的奶酪。在同光年间，李存勖身边就聚集了一千多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太监。李存勖为了监控藩镇们的一举一动，极为愚蠢地建立了藩镇监军制度，而充当监军者，自然就是唯上意是从的太监们。李存勖把一些心腹太监都塞到了各大藩镇中，一来监视诸藩；二来凡是各藩长官不在本镇时，一应军政大务均由太监们处置。太监们仗着皇帝的信任，对地方长官颐指气使，“陵忽主帅，怙势争权”，遭到了地方长官们的极大反感，“藩镇皆愤怒”，都对李存勖严重不满，而在“愤怒的藩镇”中，自然少不了最终葬送李存勖政权的干兄长——手握重兵的镇州节度使李嗣源。藩镇大员手上都有相对独立的兵权，只要他们肯给自己手下发银子，弟兄们是不管皇帝姓李姓朱的，何况李存勖为人悭吝，对普通士兵薄情寡义，弟兄们都巴不得李存勖早点翻船。

太监们有了相应的权力，自然就会排挤忠良大臣，直至满朝狐兔。后唐帝国实际上的二当家——名震天下的枢密使郭崇韬，向来反对太监干政，经常劝李存勖罢废太监，李存勖不听。郭崇韬一心为国，但他这么做却得罪了太监集团。李存勖本就对郭崇韬功高天下产生猜忌，再加上太监们经常在他耳边射郭崇韬的暗箭，李存勖最终除掉了堪称灭梁、灭蜀第一功臣的郭崇韬，结果自毁长城，郭崇韬冤死后没多久，李存勖自己也完蛋了。

最后说第四点。李存勖早年英明干练，但此时的大唐皇帝，在时人心目中不过是一个行将灭亡的昏君，昏聩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控制军队的重要性，但李存勖就敢公然侮辱自己的军队……

最典型的就是李存勖不顾军队的强烈反对，封戏子陈俊和储德源为刺史。这件事情还要从李存勖最喜欢的一个戏子周匝说起。周匝当年在胡柳坡之战中被梁军俘虏，几乎让李存勖痛不欲生。后来李存勖灭梁，又见到了他的宝贝周匝，“帝甚喜”。周匝趁机为两个人向李存勖讨封赏，理由是自己在被梁人俘虏期间，得到了梁教坊使陈俊、内园使储德源的照顾。现在奴才平安归来，希望陛下能封二人为大州刺史，算是给奴才报了恩。李存勖爱周匝心切，他没有考虑到这么做会造成何等恶劣的后果，虽然一开始并没有同意，但经不起周匝的劝说，还是同意封陈俊为景州刺史、储德源为宪州刺史。

一州刺史下辖数县，地位也仅次于节度使，非有大军功者是不能当刺史的。很多禁军将士跟着李存勖身经百战也没当上刺史，两个寸功未立的戏子竟然可以当上刺史，可以想见将士们对李存勖是何等的愤怒。消息一出，举军哗然，将士们都愤怒异常，准备找“李天下”讨说法，还是郭崇韬苦劝压了下去。

这件事情对唐禁军对李存勖的忠诚度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巨大伤害，所以当成德军节度使李嗣源被李存勖逼反后，唐军将士多倒戈投李嗣源麾下。至于李存勖，已是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不死何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