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保姆与“伟大的军队”原文是法文,指拿破仑的军队。——莫斯科大火——我的父亲觐见拿破仑——伊洛瓦伊斯基将军——与法国战俘一起旅行——爱国主义——卡·卡洛——共同管理家业——析产——参政官

“喂,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再给我讲一遍吧,法国佬是怎么进莫斯科的?”我躺在小床上常常这么说,一边裹在绗过的棉被里,伸伸懒腰。小床四周围着一幅粗麻布,免得我摔到地上。

“咳!还讲什么哟,已经听过多少回了,况且也该睡啦,还是明天早些起床的好。”老婆子总这么回答,其实这是她心爱的话题,我乐意听,她也同样乐意讲。

“您就讲一点吧,比如,您怎么知道……噢,开头是怎样的?”

“开头是这样的。您爸爸(您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总是磨磨蹭蹭的,收拾这收拾那,最后总算拾掇好了!大家说,该走啦,还等什么,看来城里已经跑空了。他不听,还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说个没完,商量怎么一起走,一会儿这个没准备好,一会儿那个没准备好。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马车也停在门口了;老爷们坐下去用早饭,蓦地我们的厨师跑进饭厅,脸色煞白的,报告道:‘敌人已经进了德拉古米洛夫门。’大家一怔,心都凉了;我的天,上帝保佑吧!这时人人慌了手脚,乱糟糟的,正在唉声叹气,一看,龙骑兵已在满街奔驰,戴着那种钢盔,后面扬起一根马尾巴。城门全关闭了。这下子您爸爸只得听天由命,您也跟着倒了霉。那时您还由奶娘达里娅在喂奶呢,生得又虚弱又瘦小。”

我露出了骄傲的微笑,为自己参与了这次战争而扬扬得意。

“起先还马马虎虎,这是指开头几天,有时进来两三个兵,做做手势,意思是有没有酒;我们照例给他们一人斟一杯,他们喝完就走了,临走还敬礼呢。可后来起了火,火越烧越旺,城里变得大乱,抢劫和各种灾祸都出现了。我们当时住在公爵小姐指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赫尔岑的祖母的妹妹。家的厢房中,屋子也着了火。于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戈洛赫瓦斯托夫,我父亲较小一个姐姐的丈夫。——作者注劝我们:‘还是到我家去吧,我的房子是石造的,院子进深,围墙也坚固。’我们去了,主人仆人都一起步行,那时也分不得尊卑上下啦。我们走到特维尔林荫大道,那里的树木已经着火。最后总算到了戈洛赫瓦斯托夫家,一看,屋子已浓烟弥漫,火舌正从所有的窗口蹿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屋子背后有个大花园,我们拐到了那儿,以为那里安全一些。我们坐在长凳上发愁,突然不知打哪儿闯来了一群大兵,喝得醉醺醺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穿一件旅行用的大皮袍,一个兵扑过去,要剥他的皮袍,老头儿不给,那个兵猛然拔出短剑朝他脸上砍去,以致他老人家归天的时候,脸上还留下一条伤疤。其他几个兵动手对付我们,一个兵把您从奶妈手中夺去,解开襁褓,看里面有没有钞票或者钻石,一看啥也没有,这天杀的,就故意把包布撕破,扔在地上。他们刚走,又出了大乱子。您记得我们的普拉东,后来给送去当兵的,他非常贪杯,这一天也实在胡闹,腰里挂了把军刀,到处游荡。原来,敌人进城前一天,罗斯托普钦伯爵罗斯托普钦(1763—1826),1812至1814年间的莫斯科总督。打开军械库,把武器分发给大家,普拉东捞到了一把军刀。那天傍晚,他看见一个龙骑兵骑马闯进院子;马厩旁边有一匹马,龙骑兵想把它牵走。哪知普拉东一个箭步跳到他跟前,抓住缰绳说道:‘马是我家的,我们不给你。’龙骑兵举起手枪吓唬他,可是枪里显然没装子弹。老爷当时也在,看到这情形,向他吆喝:‘放开马,这不关你的事。’可哪成!普拉东抽出军刀,对准龙骑兵的脑瓜就是一刀,龙骑兵的身子晃了晃,但他又狠狠干了几下。我们心想,这下我们的末日到了,龙骑兵的伙伴一发现这事,我们非完蛋不可。普拉东倒满不在乎,等龙骑兵一倒下,就抓住他的脚,把这倒霉鬼拖进了污水坑,丢在那里,这家伙当时还没断气呢。他的马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用蹄子踢泥土,仿佛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把它关进了马厩,后来大约就在那儿给烧死了。大家赶紧逃出院子,火也越烧越可怕。我们筋疲力尽,饿着肚子,发现一幢房屋还没着火,便躲进去歇息。谁知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的人又从街上嚷嚷了:‘快出来,出来,起火啦!’我马上从台球桌上撕了一块粗帆布,把您裹在里边,免得夜里着凉。这样,我们到了特维尔广场,法国佬正在那儿救火,因为他们的长官住在总督府里。我们只得干脆坐在街头,只见到处是来来往往的巡逻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您呢,拼命哭啊,闹啊,因为奶妈没有奶了,也找不到一块面包。那时纳塔利娅·康斯坦丁诺夫娜赫尔岑幼年的保姆之一。还跟我们在一起,您知道,这姑娘啥也不怕,她看见一群兵在墙角边吃东西,便抱了您去找他们,指指您说,小孩儿要‘蛮食’法语“吃”的发音。。起先他们可凶呢,冲着她直吆喝:‘阿来,阿来!’法语“滚开”的发音。她就骂他们:你们这些杀头的;还杂七杂八讲了不少话。这些大兵啥也不懂,听了乐得哈哈大笑,给了您一点浸水的面包,也给了她一块。第二天一早,一个军官跑来,把所有的男人都带走了,您爸爸也在里边,只留下了女人和受伤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他们是给带到周围的房屋去救火的,我们就这么单独待到傍晚,光知道坐在那儿啼哭。到了黄昏,老爷回来了,还有一个军官跟他在一起……”

现在让我代替老婆子,把她的故事讲下去吧。我的父亲完成了消防队长的职务以后,在基督受难修道院附近遇到一队意大利骑兵。他便找他们的队长,用意大利语向他讲了他家庭的处境。意大利人听到亲切的祖国语言原文是意大利文。,答应报告特列维茨公爵即莫蒂埃(1768—1835),法军元帅。拿破仑攻占莫斯科时,莫蒂埃任莫斯科总督。,并决定派一名卫兵保护我们,以免戈洛赫瓦斯托夫家花园中发生的野蛮事件重演。那个军官便是奉命前来执行这任务的。军官听说我们已两天没吃东西,便带我们走进一家洗劫过的店铺,那里花茶和近东地方的咖啡丢了一地,还有大量海枣、无花果和扁桃仁。我们把口袋塞得鼓鼓的,已足够做一顿甜食了。事实证明,卫兵是大有用处的:十来伙士兵曾先后来到特维尔广场拐角上,跟这些露宿街头的不幸的妇人孩子找麻烦,但当场都在卫兵的命令下离开了。

莫蒂埃记得在巴黎与我父亲会过面,因而呈报了拿破仑。拿破仑命我父亲次日早晨前去见他。我的父亲一向注重仪表,严格遵守礼节,可是这一天他应法国皇帝之召,到克里姆林宫金銮殿觐见的时候,穿的是破旧的蓝色短燕尾服,铜纽扣,这本是打猎穿的,也没戴假发,衬衣肮脏,皮靴已几天没刷,胡须也没剃。

他们的谈话我听到过多次,在凡男爵指阿加东·让·弗朗索瓦(1778—1837),法国历史学家,曾任拿破仑的秘书,著有《1812年纪事》等书。和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1790—1848),俄国将军,军事历史家,著有《记1812年卫国战争》一书。等的历史著作中,都有相当忠实的记载。

起先是一些普通的套语,不连贯的句子和简单的议论,这些话一直被赋予深刻的含义,直到三十五年之后,大家才看清楚,它们只是些庸俗无聊的废话。接着拿破仑便为火灾大骂罗斯梵普钦,声称这是野蛮行为。他像平时一样,竭力要使人相信,他是无限爱好和平的。他解释道,他的战场是在英国,不在俄国,还吹嘘他派兵保护了孤儿院和圣母升天大教堂克里姆林宫的主要寺院之一,在俄国建筑史上具有重大意义。。他埋怨亚历山大指当时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受了坏人蒙蔽,不了解他的和平意愿。

我的父亲指出,提议和平应该是战胜者的责任。

“我已尽力而为。我曾派人去见库图佐夫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著名将领,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俄军统帅。,他不愿进行任何谈判,也不让沙皇陛下知道我的建议。他们希望战争,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只得被迫应战。”

等这出喜剧演完之后,我的父亲要求发给我们通行证,好让我们离开莫斯科。

“我曾下令不给任何人发通行证。您为什么要走?您怕什么呢?我已命令开放市场了。”

法国皇帝这时似乎已经忘记,除了开放市场,人们还需要住房,何况在特维尔广场的敌军士兵中间过日子,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的父亲向他说明了这一点。拿破仑略一思忖,蓦地问道:

“我有一封信要送交沙皇陛下,足下能否代劳?在这条件下,我可以下令给您和您的家属签发出境证。”

“我愿意接受陛下的建议,”我的父亲回答他,“但我很难保证完成使命。”

“您能保证利用一切办法,亲自呈递信件吗?”

我用我的荣誉保证,皇上。原文是法文。

“这就够了。以后我会派人去找您。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在我动身以前,我希望我的家有一个安身之处,此外别无他求了。”

“特列维茨公爵会尽力帮助您的。”

确实,莫蒂埃在总督官邸拨给了我们住房,并下令供应我们食物;他的总管甚至送了酒来。这样过了几日,一天早晨四点钟,莫蒂埃派了副官来通知我父亲,要他立即赴克里姆林宫觐见皇上。

几天来大火已达到骇人的程度,到处烈焰腾天,烟雾弥漫,叫人忍受不了。拿破仑穿戴整齐,在室内踱来踱去,显得忧虑重重,火气很大;他开始感到,他那顶炙手可热的桂冠即将迅速冷却,在这儿他不可能像在埃及一样轻易脱身。作战计划之荒谬,除了拿破仑,所有的人,从内伊、纳博内、贝尔蒂埃内伊和贝尔蒂埃都是法军元帅,拿破仑的亲信,贝尔蒂埃当时任法军参谋总长。纳博内是法国外交家,当时任拿破仑的副官。到普通军官,都一清二楚。然而他在一切反对意见面前,只是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劲儿地叫嚷:“莫斯科!”现在到了莫斯科,他也清醒了。

我的父亲进屋时,拿破仑从桌上拿起一封已封口的信,一边递给他,一边弯一弯腰说:“我信赖阁下的保证。”信封上写的是:“致我的兄弟亚历山大皇帝原文是法文。

我父亲领到的通行证至今仍保存着,这是由特列维茨公爵签署的,下面还有“莫斯科警察总监”莱塞普斯的副署。有些外人得悉通行证的事,纷纷来找我父亲,求他带他们一起走,就算是他的仆役或亲属。负伤的老人,我的母亲和奶娘,坐一辆敞篷马车,其余的人全都步行。几名枪骑兵骑了马护送我们,直到望见俄军后卫部队,才与我们道了平安,转身折回。过不多久,我们这群古怪的旅客,便由哥萨克簇拥着,给送到了后卫部队司令部。这儿的军队是由温岑格罗杰和伊洛瓦伊斯基第四1812年俄国卫国战争中的两个哥萨克将领。指挥的。

温岑格罗杰获知信件的事,便对我父亲说,他可以立即派两名龙骑兵送他前往彼得堡觐见皇上。

“不过阁下的家属如何处置?”哥萨克将军伊洛瓦伊斯基问。“留下是不成的,这儿在炮弹的射程内,随时可能发生严重的情况。”

我的父亲要求,如果可能的话,把我们送往雅罗斯拉夫尔省他的领地,同时声明,他身边已囊空如洗。

“账以后再算,”伊洛瓦伊斯基说,“请放心,我保证把他们送到。”

我的父亲照当时的方式,以军中特使的身份,被护送出发了。我们则由伊洛瓦伊斯基拨给了一辆破旧的大马车,与法军俘虏一起,由哥萨克护送到附近城关。伊洛瓦伊斯基发给了我们抵达雅罗斯拉夫尔所需要的路费。一般说来,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他已尽了他的力量。

这便是我在俄罗斯的第一次旅行;第二次便不同了,没有法国的枪骑兵,没有乌拉尔的哥萨克,也没有被俘的敌兵,我是一个人,坐在我身旁的只有一名醉醺醺的宪兵。

我的父亲被直接送到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最亲信的大臣。的官邸,软禁在那里。伯爵向我父亲要信。父亲说,他作过保证,要亲自呈交皇上。伯爵答应请示沙皇,次日书面通知我父亲:皇上派他立即收信转呈。收信后,他写了收据(这收据也还保存着)。我的父亲给拘禁在阿拉克切耶夫官邸大约有一个月;谁也不准见他,只有希什科夫希什科夫(1754—1841),俄国作家,反动官僚,当时任亚历山大一世的国务大臣。奉皇上命令,前来查询过莫斯科大火、敌军入城以及与拿破仑会见的详细情形;他是第一个来到彼得堡的这一切的目击者。最后,阿拉克切耶夫向我父亲宣布,皇上命令释放他,不归罪于他,因为他从敌军领取通行证是由于身处绝境的缘故。阿拉克切耶夫又说,他获释后,应立即离开彼得堡,不得会见任何人,只有他的大哥可来与他话别。

我的父亲抵达雅罗斯拉夫尔省的小村庄时,已近黑夜。那时我们寄居在农家(因为村中没有主人的住宅),我睡在靠窗的长凳上,窗关不严密,雪花穿过隙缝,盖没了一部分板凳,窗台上也积满了没融化的雪。

一切显得困难重重,尤其是我的母亲。父亲到达前几天的一个早上,村长带了几个奴仆,急匆匆赶到她住的农舍,用手比画着,要她跟他们去。我母亲那时一句俄语都不懂赫尔岑的母亲是德国人,原名路易莎·哈格(1795—1851),出生在斯图加特,是赫尔岑的父亲最后一次出国时(1811年)认识的,当时她才十六岁,而赫尔岑的父亲已四十四岁。,只明白他们是在讲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头脑中闪过了一个思想:他被人杀死了,或者有人要谋害他,然后来杀她。她吓得半死,抱了我,浑身哆嗦着,跟在村长背后。戈洛赫瓦斯托夫住另一个农舍,他们到了那里;老头儿真的死了,倒在桌子旁边;他是想在那儿刮脸时,突然中风,当场结束了生命的。

可以想象我母亲的处境(她当时才十七岁):住在熏黑的小农舍里,周围尽是这些胡子拉碴的“半野蛮”人,他们穿着光板儿老皮袄,讲着她一句不懂的语言,而这一切又是在1812年可怕的冬季11月间。她唯一的依靠是戈洛赫瓦斯托夫;他死后,她只得日夜啼哭。可这些“野蛮人”却衷心怜悯她,他们怀着最纯朴的感情亲切地对待她,村长还几次派儿子进城,为她采购葡萄干、蜜糖饼干、苹果和小圆面包。

十五六年以后,这位村长还活着。他有时也到莫斯科来,但头发已经雪白,而且秃了。他一来,我母亲总要招待他喝茶,与他一起回忆1812年冬季的经历:她怎样怕他,他们怎样彼此不了解,怎样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丧事奔忙。老头子还像当年一样,管我母亲叫尤莉莎·伊万诺夫娜,不叫她路易莎,还讲我当时怎样一点不怕他的大胡子,常要他抱我。

后来我们从雅罗斯拉夫尔省迁至特维尔省,过了一年,又终于搬回了莫斯科。这时,我的伯父指赫尔岑的三伯父列·阿·雅科夫列夫,当时帝俄的外交官,回国后在参政院任参政官。从瑞典回来了,他本来在威斯特伐利亚拿破仑为其弟热罗姆·波拿巴建立的王国(1807—1813),在今德国西南部。任公使,后来不知怎么投奔了贝纳多特贝纳多特(1763—1844),法军元帅,1810年被选为瑞典王储,在瑞典建立了贝纳多特王朝,直至今日。。他与我们住的是一幢房子。

大火的遗迹,我至今仍依稀记得一些,它们一直保留到20年代初期。不少深宅大院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窗框,没有屋顶,墙坍壁倒,围墙中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炉灶和烟囱。

莫斯科大火,博罗季诺战役1812年拿破仑的大军入侵俄国时,俄军在莫斯科以西一百多公里的博罗季诺与法军展开激战,这次战役成为后来法军败退的转折点。,别列津纳第聂伯河的一条支流,1812年11月法军后撤时,曾在这里遭到俄军围歼。,攻占巴黎,这一切便是我的摇篮曲,我的童话,我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我的母亲和我家的仆人,我的父亲和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经常想起这个恐怖的时代,不但记忆犹新,又来得这么近,这么猝不及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战罢归来的将领和军官逐渐汇集莫斯科。我父亲在伊斯梅洛夫团的老同事,现在作为刚刚收场的血战的参与者,满载着荣誉,时常光临我家。他们经过一番搏斗之后,坐下来谈论自己的丰功伟绩了。这确实是彼得堡时期最光辉灿烂的一页;力量的觉醒带来了新的生活,工作和操劳似乎都被推到了明天,它们那么单调乏味,今天大家只想痛饮胜利的美酒。

这时期除了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讲的以外,我还听到不少战争的故事。米洛拉多维奇伯爵米洛拉多维奇(1771—1825),俄国将军,曾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担任右翼指挥官。讲的,我最爱听。他谈话娓娓动人,表情鲜明,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止一次我是躺在他背后的沙发上,听着他的故事入睡的。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言而喻,我成了狂热的爱国者,立志当一名军人。但是单一的民族主义感情,从来不会不出纰漏,它就使我犯了下述错误。经常出入我家的客人中,有一位坎索纳伯爵,他是法国流亡者,在俄军服役,担任中将。作为极端保皇党分子,他参加过著名的庆典指1790年7月14日,法国革命一周年时在巴黎战神广场举行的庆典。这时由于革命力量的右翼已被国王收买,大会宣布法国实行有限制的君权制,路易十六也在会上宣誓效忠宪法,这使王党分子重又猖獗一时。,这一天法王的走卒践踏了人民的帽徽,而玛丽-安托瓦内特法国王后,路易十六之妻,法国革命后成为反革命力量的核心,策划了一系列阴谋,并发动叛乱,因而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送上了断头台。举杯祝贺革命的覆亡。坎索纳伯爵生得高高瘦瘦的,身材匀称,头发花白,是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老人。在巴黎,爵位等待着他,他已经去祝贺过路易十八法王路易十六之弟。拿破仑失败后,法国波旁王朝复辟,路易十八于1814年5月登基。的登基典礼,现在回到俄国来出售领地。不幸得很,我只得承认,这全体俄国将领中最令人尊敬的一位,在我面前谈到了战争。

“这么说,您是跟我们打过仗的?”我天真地问他。

“不,好孩子,不,我是在俄军中服务。”原文是法文。

“怎么,”我说,“您是法国人,却在我们的军队中干事?这不可能!”

我的父亲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没敢再讲。伯爵英勇地挽回了这个僵局,回头对我父亲说,他“很赞赏这种爱国主义感情”。但是我的父亲不赞赏,伯爵走后,他狠狠训斥了我:“你就是这么冒失,乱讲话,这种事你不懂,目前也不可能懂得。伯爵是出于对自己的皇上的忠诚,才为我们的皇上打仗的。”确实,我不理解这一点。

我的父亲曾旅居国外十二年,他的三哥更久。他们企图按照西欧方式建立一种生活,既要所费不多,又足以保持一切俄国式的舒适条件。这种生活没有建立成功,原因可能是他们安排不善,也可能是俄国地主的天性占了上风,压倒了外国的生活习惯。我们是个大家庭,产业没有分开,大批的家仆住在底层,因而具备了混乱的一切条件。

照料我的有两个保姆,一个俄国人,一个德国人。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和普罗沃太太都是非常善良的女人,但是我不能整天看她们织袜子,或者彼此挖苦揶揄,我感到寂寞,因此一有机会便溜进参政官(过去的公使)住的那半边屋子,找我唯一的朋友、他的听差卡洛。

比卡洛更和善、更亲切、更随和的人,我还很少见到。他在俄国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又讲不好俄语,因此对我怀着女性的温情。我在他屋中常常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纠缠他,捉弄他,跟他淘气,但他总是露出忠厚的微笑忍受这一切,为我用硬纸板剪种种美妙的图形,用木头雕刻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我正是因此才多么喜欢他啊!)。到了晚上,他便从藏书室带一些图画书上楼,拿给我看,例如格麦林和帕拉斯的游记格麦林是德国自然科学家和旅行家,著有《俄国旅行记》。帕拉斯是俄国博物学家,曾在西伯利亚和乌拉尔一带进行考察。,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名叫《世界图像》一种通俗的图画读物,目的在于表现上帝创造的世界多么丰富多彩,奥妙复杂。,它叫我百看不厌,后来读得连它的皮封面都磨破了。卡洛往往接连一两个小时指着同样几幅画,把同样几句解释翻来覆去讲千百遍。

我的生日和命名日快到了,卡洛忽然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从那里传出锤子和其他工具的声音。他离开房间时,总随手把门锁上,从走廊上匆匆走过,有时提一锅胶水,有时拿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可以想象,我多么盼望知道他在制作什么,我派仆人的孩子去探听消息,但卡洛守口如瓶,非常警惕。一天我们发现楼梯上有个小窟窿,正对他的房间,但这也无济于事,我们只能望见上半扇窗和一幅腓特烈二世1740至1786年的普鲁士国王。他在位期间,国势盛极一时,因而被称为腓特烈大帝。的画像,他那个大鼻子,那枚大宝星勋章,那副干瘦的鹞鹰似的凶相。过了两天,噪音停止了,房门打开了,屋里一切照旧,只是地上留下了一些金纸和花边的碎屑。我被好奇心折腾得满脸通红,卡洛却装得若无其事,故意回避这个使我苦恼的问题。

在那庄严的一天到来之前,我始终生活在烦恼中。到了那天,清早五点我已经醒来,琢磨卡洛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到了八点钟,他来了,穿着蓝燕尾服,白坎肩,打着白领结,可是两手空空的。“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会不会他搞坏了?”时间在过去,普通的礼物送来了,戈洛赫瓦斯托娃姑姑的听差已经带着包在餐巾里的贵重玩具来了,参政官也已把一些小玩意儿送来,但是对那件神秘的礼品的不安的期待,使我丧失了对这一切的兴趣。

突然,到了饭后或茶后,保姆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对我说道:

“您请下去一会儿,有一个人找您。”

我想:“这就是了。”马上用双手撑在楼梯扶手上,滑了下去。大厅的门吱吱轧轧地打开,乐声响了,屋中间挂着一幅透明画,灯点亮了,画上是用我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组成的花字。仆人的孩子们穿了土耳其服装,向我呈上糖果,接着是木偶表演或者室内焰火。卡洛忙得满头大汗,一切都是他亲自指挥,他的高兴也不亚于我。

什么礼物比得上这样的庆贺呢——我从来不希罕物品,私有观念和贪得无厌的结节这是骨相学中的用语。按照骨相学,人的一切个性都是由颅骨的结节决定的。赫尔岑当然不相信这些,是出于讽刺用这个词的。在我一生的任何年纪,从未得到发展——那种由于意外的乐趣引起的疲倦感,那大量的蜡烛、金箔和火药味,是多么妙啊!美中不足的可能只是缺少一位同伴,但是我整个童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除了我,我的父亲还有一个儿子,比我大十来岁。我始终爱他,但是他不可能做我的游伴。从十二岁到三十岁,他是在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下度过的。他非常勇敢地忍受了一连串的折磨,这使他的整个生活变成了间断性的外科手术过程。但是在这一切之后,医生们宣称,他的病已无法治愈。他的健康毁了;环境和性情又火上加油,彻底断送了他的一生。我谈到他孤独而忧郁的生活的那些篇页,被我删除了,我不能不得到他的同意,印行这些东西。——作者注 按:作者提到的这个哥哥名叫叶戈尔。,我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我的父亲还有一位哥哥,比参政官更大一些,是他们的二哥赫尔岑的父亲共有弟兄四人,长兄彼得·雅科夫列夫已于1813年去世。,他们与他处在公开不和的状态。他们名义上是在共同管理领地,实际上却在共同破坏领地。三个弟兄争争吵吵,共掌大权,其杂乱可想而知。两位弟弟干什么都与哥哥相反,哥哥也这样。结果村长和农民给弄得无所适从:一个要大车,另一个要干草,第三个要木柴,每人都可发号施令,每人都有自己的代理人。哥哥派了个村长,还不到一个月,弟弟就找个借口,撤换了他,另派别人,可是哥哥又不承认这回事。这样,理所当然,造谣生事、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奉承拍马的勾当层出不穷,而处在这一切底层的则是贫苦无告的农民,他们找不到正义,也找不到庇护,到处受欺压,负担着双重的劳动和漫无止境的勒索。

弟兄失和后,第一个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恶果,便是与德维叶尔伯爵家的大讼案以败诉告终,尽管从案情看,他们是有理的。他们有共同的利益,但从来不能和衷共济,采取一致的行动,对方自然有机可乘。除了失去一个美丽的大庄园,最高法院还判处三弟兄赔偿全部讼费和损失,每人计三万卢布纸币。这个教训使他们睁开了眼睛,他们决定分家。经过了将近一年的准备和磋商,他们把领地分成了相当平均的三份,然后由命运来决定谁得到哪一份。参政官和我父亲与他们的二哥已几年不曾见面,现在为了谈判与和解,他们登门拜访了他;后来又传说,他要亲自前来我家了结这桩公案。关于二伯父来访的消息,在我们家引起了恐怖和不安。

我的二伯父是一个畸形的怪物,只有在畸形的、反常的俄国才可能出现。他具有得天独厚的禀赋,但一生胡作非为,常常达到犯罪的程度。他受过正规的法国式教育,博览群书,然而终生过着荒淫无耻、灯红酒绿的生活。他也是从伊斯梅洛夫团开始踏上宦途的,曾在波将金波将金(1739—1791),俄军元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身边当过副官之类,后来在一个使馆任职,回彼得堡后被任命为东正教教务总监。无论外交界还是宗教界都不能约束他狂放不羁的性格。由于跟主教们吵架,他被免职了,又由于在总督的一次正式宴会上,他企图或者已经打了一位绅士的耳光,他被驱逐出彼得堡。以后他移居坦波夫省的领地,又由于调戏妇女,野蛮暴虐,几乎被当地的农民打死,多亏他的车夫和几匹快马救了他的性命。

这以后他寓居莫斯科,凡是亲戚朋友都与他断绝了来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特维尔林荫大道一幢大公馆里,折磨仆人,把农民弄得倾家荡产。他大量搜罗藏书,霸占女农奴,而这两者都是严禁他人问津的。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惊人的虚荣心又达到可笑的程度,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到处收购无用的小玩物,消磨光阴,毫无必要地与人争讼不休。为了一只阿马蒂意大利的一个家族,以制造小提琴闻名。小提琴,他跟人打了三十年官司,最后赢得了它。为了两幢房屋共有的一堵墙壁,他费尽周折,与对方展开诉讼,争到了毫无实际意义的所有权。退职之后,他从报上看到老同事升迁的消息,就自怨自艾,把他们得到的勋章买来,陈列在案头,作为哀悼的纪念品,似乎表示:我本来也是可以得到这样的荣誉的呀!

兄弟姊妹们都怕他,不敢与他有任何接触。我家的仆人为了回避他,不从他的屋前经过,万一碰到他,就急得脸色发白。妇女们担心他的无耻追逐,仆人们祷告上帝,别落进他的手掌。

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现在要光临我家了。一家人从早上起就惶惶不安,提心吊胆。我虽然出生在他的家(因为我父亲从国外回来时曾在那里暂住),但从未见过这位冤家对头似的神秘兄长。我很想见他,同时又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怕什么,但非常害怕。

在他到达前两个来小时,父亲的大外甥,两位老朋友,一个负责处理这事的虚胖而忠厚的官员先到了。大家一声不吭,坐在那儿等待。突然管事走进屋子,用不自然的嗓音通报道:

“二老爷驾到!”

“请。”参政官说,声调显然有些紧张。父亲开始嗅鼻烟,外甥整了整领带,官员咳嗽几声,清了清嗓门。本来命令我上楼,但我溜进隔壁一间屋子,浑身哆嗦着待在那儿。

“二老爷”迈着平静威严的步子进屋了,参政官与我父亲迎上前去。他像参加婚礼或者葬仪一样,当胸捧着一个圣像,用略带鼻音的声调,慢条斯理地向两位兄弟发表了下面一席话:

“先父弥留之际,用这圣像祝福过我,嘱托我与故世的长兄彼得保护你们,代替他行使父亲的责任……如果先父在天之灵得知你们与兄长悖逆不和……”

“得了,亲爱的哥哥原文是法文。,”父亲用经过琢磨的冷漠口气说道,“您行使先父的遗愿也够好的啦。这些不愉快的回忆,不论是您还是我们,都不如忘记了的好。”

“怎么?什么?”虔诚的兄长突然吼叫起来,“你们请我来却这么对待我……”随手把圣像往地上一扔,弄得那些银质衣饰箔片叮当直响。这时参政官也大发雷霆,声音比他更凶。我一溜烟往楼上跑,只看到官员和外甥也像我一样害怕,退到了阳台上。

后来情形怎样,我说不上;仆人们吓得躲在墙旮旯里,谁也不了解事态的发展,参政官和我父亲也从未向我谈起过这幕趣剧。接着吵闹声逐渐平息了,分家的事是当天还是下一天办的,我不记得了。

我父亲分到了瓦西里耶夫庄园,它很大,在离莫斯科不远的鲁兹县。次年,我们便去那里过了一个夏天。这期间,参政官已在阿尔巴特街新买了一幢房子,因此只有我们一家回到那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大公馆里。不久,我父亲也在老马厩街添置了一幢住宅。

参政官的离开,首先,带走了卡洛,其次,使这大公馆中一切生动活泼的因素消失了。本来只有他能够抑制我父亲忧郁多疑的性格,现在这种约束力没有了。新房子是阴沉的,令人想起监牢或医院。底层有不少大拱门,厚实的墙壁使窗洞显得像堡垒的炮眼,屋子四周是大得不太相称的院子。

说真的,参政官怎么会跟我父亲在同一幢房子里生活这么多年,没有分开,这倒是奇迹。像他们那样截然相反的人,我还很少见到。

从性格上看,参政官和蔼可亲,喜爱玩乐。他一生都是在辉煌灿烂的世界,在外交官和朝廷大臣中间度过的,他从未想过,此外还有其他的天地,更严峻的天地。虽然1789年至1815年间一切重大事变,他不仅熟知内情,而且亲临其境。沃龙佐夫伯爵沃龙佐夫(1744—1832),俄国外交家,曾任俄国驻英国大使。曾派他面谒格伦维尔勋爵格伦维尔(1759—1834),英国外交家,曾任英国外交大臣及首相。,了解波拿巴将军即拿破仑。拿破仑于1798年攻占埃及,因战争失利,只得抛下军队,逃回法国,当时他还没有登基做皇帝。撇下埃及的军队以后,将采取什么步骤。拿破仑称帝时,他在巴黎。1811年,拿破仑下令要他留居卡塞耳拿破仑为其弟热罗姆·波拿巴建立的威斯特伐利亚王国的首都。,做“热罗姆沙皇”(这是我父亲发牢骚时的说法)治下的使节。总之,他经历过近代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是伊斯梅洛夫团的近卫军大尉,却被派驻伦敦大使馆。保罗即保罗一世。从花名册上看到他的名字,下诏要他立即赶回彼得堡觐见,这位军人外交官马上搭船回国,准备交卸职务。

“你希望留在伦敦吗?”保罗用沙哑的嗓音问。

“如果陛下准许我这么做的话,”在使馆供职的大尉回答。

“回去吧,不要浪费时间,”保罗用那口哑嗓子回答。于是他又立即返回任所,甚至没有与住在莫斯科的亲人会面。

在外交问题要靠刺刀和子弹来解决的时期,他担任过公使,他的外交资历是在外交史上光辉的节日——维也纳会议期间结束的。回国后,他被提升为宫廷高级侍从,却住在没有宫廷的莫斯科。他不懂法律和俄国的诉讼程序,却进了参政院,还当了监护人公会理事,马利恩医院院长,亚历山大学院院长等。他做任何事都热心得几乎过头,执拗得常常坏事,而他的正直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

他在家中从来待不住,每天驱车外出。他有八匹骏马,四匹一套,一共两套,早晨外出用一套,饭后用另一套。除了他经常挂在心上的参政院,一周必去两趟的监护人公会,以及医院和学院之外,他从未错过一次法国的戏剧演出,还每周要去英吉利俱乐部三次。他没有时间发闲愁,总是忙忙碌碌,兴致勃勃,跑东走西,他的一生就是坐着弹簧马车,在光滑平坦的世界上轻快地飞驰。

正因为如此,他到了七十五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像青年人一样出席一切盛大的酒宴和舞会,一切庆典和年会——不论是农业科学或医学界的集会,火险保险公司或自然科学家协会开会,他一律参加。看来直到晚年,这个人还保留着一部分人性和一定程度的热情。

与这位一贯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参政官相比,我父亲可说是截然相反。参政官难得回家一次,我的父亲却几乎天天足不离户,厌恶一切官场应酬,生性怪僻,与人落落寡合。我家虽然也有八匹马(都是极坏的),但马厩无疑是驽马的养老院,父亲养这些马一半是为了排场,一半也是为了使两个马车夫和两名前导马驭者多少有些事情可干,免得他们除了去取《莫斯科新闻》外,成天在马车房和相邻的院子之间的空地上玩斗鸡游戏。

我的父亲几乎没有担任过官职。他是在笃信上帝、皈依宗教的姨妈即前面提到的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府上,由法籍家庭教师培育长大的。他十六岁进伊斯梅洛夫团当中士,到保罗一世登基时已以近卫军大尉的身份退伍了。1810年后,他出国游历,旅居异邦,到1811年底,才带了我的母亲回国,那时离我出生已只有三个月。莫斯科大火后,他在特维尔省领地住了一年,然后重返莫斯科,尽量不问世事,日子过得孤单而寂寥。他活跃的三哥扰乱了他平静的生活。

参政官搬走后,我家的一切变得越发阴沉暗淡了。墙壁,家具,仆役,似乎都愁眉不展,露出了不满的神色。理所当然,最不满的还是父亲本人。人为的宁静,仆役们小声的谈话,谨慎的脚步声,不是出于关心,而是一种压抑感和恐怖感的流露。屋子里一切都固定不变,五六年中同样的一些书,放在同样一些地方,书中夹着同样几条标签。父亲的卧室和书房,多年来没有移动过一件家具,没有打开过一扇窗户。下乡时,他随身带着房门钥匙,免得别人乘他不在,进屋去洗刷地板或粉饰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