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克烈部在草原上极为强盛,脱里要助义子铁木真招回族人的消息传遍草原,昔日旧部纷纷前来归降,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也前来投靠。
这日两匹快马朝蒙古部落奔来,马上乘客一老一少,那老人精赤着膀子,古铜色的胳膊上青筋崩起,背上背着一大一小两把铁锤和一块铁砧,那少年左肩挂着一把普通的弓箭,腰上却别着一对残月似的弯刀,跑起来铮然有声,想必刀鞘也是铁铸的,是以刀身与刀鞘相互撞击才有此声。二人奔到山脊上勒马站住,看着满地帐篷,那少年指着一处插有九尾大纛旗的帐篷道:“阿爹,你看那大纛旗,那一定是铁木真的帐篷。”老人点了点头,道:“走!”当先打马奔去。
二人径直到铁木真帐前,仰头看了一眼飘扬的九尾大纛旗,老人暗自道:“长生天啊,希望我父子能助他平定草原。”朝帐篷里喊道:“札儿赤兀歹与儿子者勒篾前来投靠!”铁木真闻声出了帐篷,见一个是精神矍铄的老人,一个是英气勃勃的少年,欣然喊道:“来人,快为他们搭建帐篷,欢迎我们新来的那可儿!”这时博尔术、别勒古台以及附近的牧民也都出来了,见这一老一少十分古怪。札儿赤兀歹将身上的铁锤铁砧往地上一扔,朝儿子使个眼色,者勒篾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嗖的一箭射向百步外的木桩。者勒篾所使的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牛角弓,但那箭头却有些古怪,只因他取箭放箭之时动作迅捷,众人都未瞧清楚那箭头上的门道,只见一道银光流星般飞去,一声闷响,箭矢竟然穿透了腰一般粗的木桩子。顿时惊得一众人瞠目结舌,那木桩子本是用来拴野马的,坚硬如铁,岂料被这少年随手一箭射透,这一箭若是射在猛兽身上,岂不当场将它射个对穿,战场上就算身披皮甲,中此一箭亦难以活命。
铁木真缓缓走过去,但见那箭头三棱如狼牙,箭头上泛着银白的光芒,原来乃是精钢打造的箭头,心下也不由得叹服。只见者勒篾哗啦啦拔出两柄弯刀,反握在手里,走到木桩前,说道:“请看!”双刀一剪,那木桩子立时断为三截,这坚硬的木头顿时变得朽木一般,不堪一击。只见者勒篾将刀柄按在胸口单腿跪下,道:“这刀和箭头都是我阿爹打造,他能打造出草原上最锋利的兵器。我们愿追随狼王共谋大计!”铁木真折下箭头握在手里,将者勒篾扶起来,道:“札儿赤兀歹老人,我们部落的兵器就仰仗您了,者勒篾,你是我永远的那可儿!”
札儿赤兀歹老人走到铁木真面前,道:“我打造的兵器是用来杀人的,只有死亡才是那些恶人唯一明白的道理,我打造的刀要劈开这混沌的大漠,我打造的箭要洞穿腐朽的人心。我已经不假岁月,希望我活着的一天能看到九尾大纛旗,插在草原的每一个地方,我希望看到它是洁白的,你是庇护我们草原的腾格里!”铁木真将箭头放在札儿赤兀歹老人的掌中,过了半晌黯然道:“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这条路上,我不是腾格里,也许我走的路上,都是鲜血浸染的秋草,有一天我会变成杀人的恶魔。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带着所有无情的恶魔,永远埋葬在沙漠里,草原上有能有真正的腾格里,忘了曾经有我铁木真。”札儿赤兀歹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点点头,道:“你会成功的,我们的狼王,你会是千百年流传草原的神话,你会流进草原上子子孙孙的血液里。”
铁木真安排札儿赤兀歹父子住下,他们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铁木真是个有魄力的少年,不愧是黄金家族也速该的儿子。札儿赤兀歹善于冶铁,能打造锋利的兵器,他看出了铁木真虽然依附克烈部脱里汗,但他绝非久居人下之人,他日必有崛起的一天,那时定会为草原带来光明,是以父子二人在帐篷外搭了炉灶,整日里锻造箭头和马刀,以备铁木真他日之需。
自那以后,归附蒙古部落的人越来越多,时隔多年,终于能招回失去的族人,若也速该泉有知也必然欣慰。
铁木真看着蒙古部落日渐强大,心中又想起了往事,这些年就如同梦一般,如今梦终于醒来。他独自纵马驰骋在无垠的荒漠上,马蹄卷起黄沙,口中吹响也速该生前召集族人的号角,心中不断问大地:“父亲,儿活下来了,我找回了族人,您看到了吗?您告诉我,我要如何才能平息这大漠的纷争,儿已厌倦了无情的黄沙,儿不想被无情掩埋,这片荒原是否已失去了生命?”
苍茫的原野上孤独而萧索,铁木真矗立在残阳里,看着苦苦争扎在黄沙里的小草,它们是那样的卑贱,他们随时都会枯死,它们在没有希望中等待着甘霖。
可世事无常,它等等到的常常只有死亡。
夕阳下,沙尘暴腾空而起,霎时间弥漫了天地,铁木真回转马头,打马飞奔回驻地,只觉得身后一阵阵泥沙呛鼻的味道压迫而来,扭头往后看时,黑沉沉的沙暴里电闪雷鸣,看得人心惊胆战。眼见前面一排高山挡住,忙打马绕到山后,只见暴风沙被高山一挡,立时卷成了七道擎天柱子一般的龙卷风,盘旋着直冲九霄。
眼见着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被这一排高山消弭,但今夜必然会有一场夹着泥沙的大暴雨。铁木真当即纵马回到部落中报信,让族人赶快收拾好牛羊马匹,每家的帐篷一定要用木桩加固。
族人见天色有异,想来必然不是吉兆,便都收拾好家什,当夜果然下了一场漫天泥浆的大暴雨,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到了后半夜才下了两场清澈的雨水,将污垢都冲洗干净。
一夜惊慌,所有人天快明时方才睡着。
豁阿黑臣老妇人感念主人救命之恩,心中担忧这一夜诡异的大暴雨冲走了家中的羊羔和小马驹,只打了个盹,醒过来时雨已经停了,忙点了油膏火把,出去查看牲畜是否短缺。疲惫中隐隐听到天定间隆隆的声音,揉了揉眼睛往天上看去,并未见到云层,想必不是打雷。再定神一听,声音是从北方传来的,伏地贴耳细听,顿时浑身惊出冷汗,这分明是马群的声音,她当初家破人亡,也是听到了这一模一样的声音。慌忙爬起身到山脊上查看,果然是一群举着火把的强盗,足有三百多人,正催马往部落里赶来,当即朗声大喊:“别睡了,强盗来啦!”心中突然想起诃额仑、铁木真也还在梦中,忙拖着火把连滚带爬奔回来,奋声喊道:“主人,阿母,快起来,强盗来啦,强盗来啦…”
他这般惶恐的一喊叫,部落里顿时炸开了锅。豁阿黑臣老妇一跟头跌进诃额仑的帐篷,喊道:“阿母,快跑,快跑啊!”诃额仑一把将帖木仑背在背上大喊:“孩子们不要睡了,快逃命吧!”说着与豁阿黑臣老妇冲出了帐篷,眼见族人惊惶失措,铁木真骑在一匹白马上呜呜吹着号叫,在人群中穿梭,只听他吹几声号角便喊道:“大家不要慌,博尔术、别勒古台、者勒篾,你们在哪里,赶快掩护大家往不儿罕山撤退,大家不要留恋财产,保住性命,我们什么都可以抢回来。”博尔术站在马上飞奔,回应道:“我在这里,我是博尔术,大家跟我来!”天只微明,人潮流动,哪里听得到他的话,这时者勒篾见到了立在马背上的博尔术,打马靠拢他,喊道:“人太多了,黑灯瞎火的,听不到的。”拔出腰间双刀,双刀互斫,立时火星飞溅,将旁边一车羊毛点着。那羊毛用皮革盖住,夜间并未淋湿,此时一见火星,立时腾起烈火。众人见突然有了光明,都安定了几分,朝火堆旁瞧过来,这时别勒古台和合撒儿也纵马到了火堆旁。
倏然只听铁木真喊道:“博尔术,接住!让大家跟着九尾大纛旗走!”只见一杆大旗夹着呼呼风声破空而来,博尔术精于马术,一提马缰人立起来,顺手抢住九尾大纛旗,在一旁的火堆里点燃,喊道:“大家跟着我的火光走。”带着族人往不儿罕山逃去。
此时那群凶悍的强盗已经翻过了山脊,正往下冲,铁木真手里提了一对弯刀,断喝:“想要死的放马过来!”纵马上前拦住。朦胧中分不清那帮人的来路,只见他们被铁木真的威势吓得顿了一顿,但随即便挥刀掩杀过来。别勒古台猛然回头见铁木真一人独自抵抗强敌,当即打马来助铁木真,者勒篾见情势不妙,也提刀来救。
一时间刀光闪烁,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铁木真、别勒古台、者勒篾三人再是骁勇,也只能抵挡一时,只有勉强支撑着且战且退,部落中身体孱弱的,走得慢了皆被强盗杀死。好在族人听信了铁木真的言语,将家产都扔在了帐篷里,众人轻装简行跟着博尔术手上燃烧的九尾大纛旗潮水般腿向了不儿罕山,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铁木真一行三人断后,翻过了两个山丘,那些强盗便不再追来,想必是回去争夺部落里的财物去了。铁木真心下嘀咕:“我刚刚招回部族,就遭此大难,真是对不起大家!”用马鞭狠狠抽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长叹了口气。别勒古台道:“大哥,我看他们不像是草原游散的强盗,强盗没有这么多人聚集,倒像是哪个部落的。”者勒篾将刀还入铁鞘,道:“可他们会是哪个部落的呢?”铁木真凝视着自己手上的刀,心想塔儿忽台与自己本是同族血脉,但他为人毒辣,心胸狭窄,多年来都追杀自己,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沉声道:“难道是泰亦赤乌氏塔儿忽台的人?”者勒篾忽然道:“不对,如果是塔儿忽台,他一定会穷追不舍,你看这些人追到半途就回去抢东西了。”
三人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好往不儿罕山见自己的族人,与众人商量对策。
到了不儿罕山,博尔术正在清点人数,清点完毕,族中少了三十多人,想必是已经死了,更铁木真担忧的是,孛儿贴、豁阿黑臣、速赤格勒也没有随众人退往不儿罕山。别勒古台不见了母亲速赤格勒,顿时浑身颤抖,蜷缩在一条石缝下,额头上豆大的汗粒直往下滚,鼻中喘着粗重的气息。诃额仑慌忙俯身抱住别勒古台,道:“儿啦,没事的,你母亲他不会有事的。”随即又喊道:“快,快拿马奶,谁有马奶?”别勒古台自幼对异母妹妹帖木仑极好,这时帖木仑哭着拿了皮囊往他嘴里灌马奶,说道:“哥哥,你不能死,你说过要带我去打猎的。”别勒古台喝了两口马奶,心中平静了些,抓住帖木仑大声问道:“五妹,你告诉我,我母亲还活着,她还活着!”他的声音高亢而悲愤,吓得帖木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说道:“哥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皮囊掉在地上,撒了一地马奶。别勒古台放下帖木仑,疯了一般,抓住每一个人都大声喝问:“你告诉我,我母亲还活着,她还活着的!”众人心想,适才混乱之中,刀光血雨,如今还没见到人,只怕是凶多吉少,见这少年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他母亲生死难料,自己霎时间吓得丧魂破胆,观者无不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