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止堂记(代自序)

余筑明止堂于嘉定,广搜秦汉迄于南朝之古砖三万余方藏于此,人谓独步海内。或曰:堂称“明止”,亦有说乎?曰:然。

余生于己亥,公元为一九五九,是为亢进虚骄之岁也。先父尝入私塾稍读书,而归于力田。虽然,好艺文而不能休,善二胡,喜书法,耕作之余以为乐,颇有儒雅之气。初,父名余曰“明其”,而入学之年,漳浦小学夫子许改为“明岐”。谓“其”乃代词无实义;“岐”者岐山,凤鸣岐山,周德乃兴,而许夫子早岁从戎,固尝驻屯周原岐山之下也。未料至一九七五年高中毕业,户籍登记员再误改“岐”为“歧”。盖是时天下纷攘,“阶级斗争”、“路线分歧”成街谈巷语,登记员想当然而书之。朱明歧,遂成鄙人行走世间之名称矣。

偶然思之,杨子哀世路多歧而人多盲从,是“明歧”为难,固嘉名也。而改名者浑噩,得名者懵懂,是能“明歧”者乎?天公戏人如此。

居顷之,时局突变,恢复高考,歧也不敏,侥幸中式。继而兴改革开放大潮,人皆以经商逐利为荣,世风为之丕变。余亦不能免,乃竞波逐浪,建厂置业,陶然自喜。因家母曾罹疾,费心于医疗之事,遂有国内第一张医疗镇痛磁贴之发明,名曰“曼吉”,获国家专利而有闻于世。于是资财渐蕃。然利之所在,怨争所集,概莫能外。曼吉磁贴频遭侵权,为之具状诉讼,奔走四方,倏忽二十年,时觉心志困苦,筋骨劳累。人生于此,所得几何,所失几何?身在商海,终心有违矣。

往日经商之余亦以收藏古籍为乐,集宋元明清善本逾万卷。一日,西泠印社古籍拍卖,遇一善本,与竞拍者相持不下,报价一路飙升,全场气氛紧张。余志在必得,血脉贲张,忽心中怦然,若闻空中有神谕见责:尔何其不知止也!凛然一惊,遂放弃举牌。而场中气氛顿时归于平淡。

自此常思“明止”之义。止者,驻足不前之意,亦安息托居之意。《周易》震卦为动,艮卦为止。动止相济,事乃有恒。亢进无止,能言不能默,祸由此而生焉。后读隋儒王通之《止学》,闻其言而深有感。王通曰:“躁生百端,困出妄念,非止莫阻害之蔓焉。”又曰:“大智知止,小智惟谋。”又曰:“以正化奇,止为枢也。”大抵以一“止”字警世,以多欲贪得为戒。相传魏征、房玄龄尝师事王通,深谙止学,佐大唐而成盛世。返观诸己:生于“跃进”之世,成于骤进之业,心存亢进之欲,常有冒进之谋,至今安然,已属侥幸;长此以往,谁谓无恙?

继而修学于复旦哲学系,更于儒家经典《大学》篇体悟“明止”之义。《大学》开篇即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从政之道,亦修身之道。君子为学,首在明德;能明德则终将安居于善,成就于善。明乎德而止乎善,则无所惊慌恐惧,心境澄明,“万紫千红总是春”也。

因而思余名之三变,自谓:“明歧”固佳,“明止”尤善;既能明歧,终将有止。然名亦无须再改。甲午春,筑堂于练川之阴,以藏古砖,且为国内字砖研究之基地,遂用“明止”为堂名。所藏砖石,或字或画,固华夏历史之陈迹,可以考古鉴往,亦先人情思之留痕,可以怡神养性。得来非易,所费甚夥。然既乐吾心,亦利于众,岂不快哉!

予诚渺渺,无以自诩,然夫子不云乎,“盍各言尔志”。是为明止堂记。

又,明止堂卜居嘉定菊园新区福地,赖执官领导庇护惠泽。此书付梓,更得菊园管委会镶赞扶持,叙此聊表敬意。

201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