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卷起大片的黑,挥之不去的阴影令天地都褪了色,在仅剩的黑与白之间生出深浅不一的墨色,绵延千里,席卷整座城,连林中的绿叶都不复往日鲜活之意,沉沉的,在风中摇曳着,发生飒飒之声。云中传来滚滚雷音,天,有些压抑,酝酿着一场大雨。
街上仅剩的几个行人也步履匆匆,在第一滴雨落下前赶回了家。当雨势渐大,干涸的地面在雨水的冲刷下洗尽浮尘,缥缈雾气自屋舍后缓缓升起,淅沥沥的雨声笼罩整个小城时,放眼望去,已看不到人。
曜帝身体日渐衰弱,丞相杨澍年专权跋扈,以梁广为首的风火营在其庇佑之下愈发肆无忌惮。传言一要犯逃至此处,临近几座城都遭其铁蹄。人尚未被捉拿归案,风声正紧,借着这场雨,家家门户紧闭,几处摊位上空空如也,如一道孤影,毫无遮拦的暴露在雨中,有几分落寞的意味。除了雨音,别无它响,一片死寂。
雨中缓缓出现一人,头戴斗笠,腰间的一把刀隐在蓑衣之下。
挑起视线,董凡四下搜索了一番,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远处的某一角落。一阵疾风扫过,原本垂落的树叶被吹得横起,叶上的水滴纷纷溅落,路边铺开的水滩泛起阵阵涟漪,人已不见了。
略施展轻功,董凡隐入巷子里,如一缕青烟般一路飞檐走壁,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目的地附近。
风火营为铲除异己不择手段,不少人被列入名单之中,据线报,近日正被风火营追捕之人正是因得知了名单的内容才被追杀。他得到消息,此人一路逃亡,眼下正藏身于此处。
他站在墙角处,凝神听了一阵后,脚下一蹬地轻巧的翻进了院中。院子无人打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廊下,在这样的天气下蒙蒙的灰尘上又添了一道湿意,院中一颗老树瑟瑟颤抖着,显得狼狈不已。他沿着回廊挪向主屋,除了鞋底在地面踩出的水迹外,如猫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待终于摸到门口,他的手已握紧了腰间的刀。
然而当他闪身冲进屋里时,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桌上的烛台里还有半截未燃烬的蜡烛,屋里光线格外沉。
他暗骂一声,还是来晚了一步。
这时一阵冷冽的疾风携着细雨突的从里屋吹了出来,董凡一抬头,只见洞开的窗口,两扇窗还在风雨中轻微的摇晃着。灵光一闪,他猛的反应过来,人刚走!
他一个飞身,亦从窗户处扑了出去。
他一路狂追,直到出了街道追至树林中才终于隐隐可见前方那个如鬼影般正快速消失的身影。他暗自皱眉,确是没有料到此人武功竟如此之高,他牟足了劲才能勉强不被他甩掉,难怪能从风火营的围捕下逃出。
然而,董凡眸色沉了沉,出来混江湖,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寻了个恰当的时机,拔出腰间的刀奋力一掷,刀如离弦之箭脱手飞出,直直钉入了那人前方的一棵大树里。那人脚下一停,而他终于趁机追了上去。
待到近前,董凡才得以看见那人。他斜背着一把长剑,背身而立,一身全黑的装束愈发突显身形的修长高大,雨打在他身上不但不见狼狈反而令围绕在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冷冽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的停了下来。
那人缓缓回头,黑色面罩的遮掩下,只露出了一双漆黑修长的眼睛,眼神极致清冷,又极致深邃。
董凡不由心中一动,好强的气势!
雨势不减,孤零零的雨声一时衬得林中寂静无比。他道:“我不欲杀你,你可以走,名单留下。”
男子的视线淡淡落到他身上,眸中的光亮没有任何起伏,水滴自额前的碎发滑落,他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见状董凡心一沉,本欲拔刀,却摸了个空,他愣了愣,这才想起刀已被他钉在了前方的树干里,于是低喝一声,他直接扑了上去。
见他赤手空拳,男子也不拔剑,只在他一拳袭至近前时,微仰身避开而已。他一招结束,正准备再出拳,男子却突的寻了个刁钻的角度弯下腰几个拧身,衣服上的雨点旋开来,他已移到了他的身后。
董凡暗自惊叹,好快!
不过他反应也很迅速的一伸腿朝后踢去,不让他近身,再借着腰部的力量带动整个人转过身来。然而雨水冲刷之下视线有片刻的模糊,待看清时,那人已袭至身前,他下意识睁大了眼睛,胸口一痛,已吃了他一掌。
他皱了皱眉,是他轻敌了。他踉跄一步,那人趁机三两下跃入林中,又欲逃走,他亦飞身又追了上去。
不再掉以轻心,董凡缠得愈发紧,男子一时无法脱身。拳脚相击,大雨磅礴的林中,满地雨水被无形的气泽扫过,激得四散而起,风也变得更乱,将冠丛的树叶吹得飒飒作响,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叫阵喝彩。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得以钳住他,而男子灵活得跟个兔子一样,一蹬树干跃起,竟带着他一起凌空翻了个空翻,落地时化被动为主动,反过来钳制住了他。董凡忙挣开桎梏跳开几步。
盯着眼前仍目光深沉如水之人,两人打了多时,董凡心里起了几分不耐,他忍不住暗骂……怎么他妈的这么难搞!?
这时他正好挪到自己的刀旁,于是头都没回一抬手将刀从结实的树干里抽了出来。刀在手里打了个转,他意有所指的盯着男子,而男子不为所动,看来还是没有拔剑的打算。见状他脸一沉,提着刀又冲了上去。
有武器在手,他的攻势大涨,可男子身形也变幻得更快了,他震惊不已,从见过能有人将一招一式使得如此活,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发挥出极致的作用,原来方才那番较量,他根本没展现出他的实力,董凡颇有些失落的明白过来,难怪他不拔剑,是因为不必拔剑,他敌不过他。
可董凡低估了他,也低估了自己。要想战胜男子固然艰难,可男子要想脱身也没那么容易。许是耗了太久,男子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波动,接着一道耀眼的剑光晃过,那把他一直背在身后的长剑倏地挣脱所有束缚从剑鞘中飞了出来,落入了男子手中。
他瞪大了眼睛,男子手持着剑,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
长剑直指自己,然董凡已顾不了那么多,震惊不已的问道:“……浮,浮笙剑!?”
男子双眸微敛了敛,眼中泛起了些凌冽的冷光,他收回手,施展轻功,不过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雨林之中。
等到董凡回过神来时,林子里一片寂静,四下里望去早已不见男子的踪迹,只有依旧淅沥沥的雨声还在不断传入耳中而已。
唯有浮笙剑,才会有如此非凡的剑身,那些幽蓝色的铭文,是独属于浮笙剑的刻印,他断不会认错。他又怔了怔,距上次传言浮笙剑现世,已过了多少年了?
上次传言浮笙剑现世还是太子云灦出事时……到如今,已过了十五年了。
……
空手而归,董凡也顾不得什么情报不情报了。事后他才收到消息,原来风火营正在追捕那人已经死了,只是事先将信息秘密藏在了某处,那日与他交手那人,正是过去取信息的。
董凡混迹江湖多年,识人不少,但那个人,他从未见过,每每想起他过人的身手,还有浮笙剑,他都不禁心中一沉。他又托人去打探那人是何身份,某个隐秘的消息称是有个横空出世的少年,行踪隐秘,武功高强,名叫凌琛,但未提及任何关于浮笙剑之事。
当得知他的名字时,他不禁心中一震。
再之后,风火营的捕杀行动接连受挫的消息传来时,他想都没想就知道,一定是凌琛!
不过风火营可不是好惹的,接连的吃瘪,梁广大怒,各处皆遭到了更猛烈的打击,他与其他人联系得更艰难了。这段时日鲜有什么行动,他便隐居在藏身的据点。习武之人目力耳力观察力非常人可比,晚间时,正在院中的他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换了夜行服提着长刀出门去了。
凭着直觉一路寻过去,董凡在一处偏僻的屋舍里找到了同样不寻常的几人,他隐在暗处,本欲先瞧瞧对方是何来头,探探虚实。
却不料那人头都没回道:“不用躲了,出来吧。”
他愣了愣,也不多犹豫,挺了挺身走了出去。
方才对他说话那人噙着爽朗的笑,对他道:“伏冥可是一等一的追踪高手,你还没靠近这院子,他便发现你了。”
话音未落,他果然看见一人正倚在屋顶上,若不仔细观察还真发现不了。他手里拿着坛酒,腰间别了两把短剑,听见声音淡淡朝这边看了一眼,却没说话,又将淡漠的视线缓缓移开了。
他亦收回视线,想了想问面前之人:“在下董凡,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那人道:“沈一决!”
他微颔首,再次抬眸时却略过沈一决的肩膀瞥见了他身后一隐在黑暗中的人,他不禁猛的一顿。
沈一决亦往后看了一眼,这一错身,便将身后之人完全露了出来。
黑暗中的凌琛微抬眼看过来。
这次他没有带面罩,略显瘦削的脸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织下愈发轮廓分明,那双修长的眼依旧沉静清冷。
董凡双眼一红,突的跪了下去。
见状院中的三位少年皆暗自一惊。
而董凡哽咽道:“殿下!”
凌琛审视着他,神色逐渐变得深沉。
董凡接着道:“您定然不知道我,当年我还只是凌寻将军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将,可是我敬佩太子殿下睿智贤良,并深受将军恩惠,太子殿下和将军出事后,我虽未受牵连,可士族门阀把持朝政,官场变得一片污浊,已不是昔日的模样,我心灰意冷,便辞了官,成了一名江湖游客。……那日与您交手,我看见浮笙剑,心中已有所怀疑,今日又见您与太子殿下如此相像,我便确定,您是云嚴殿下,您没死!”
许是听董凡提及亡父,凌琛亦怔了怔,默了默才道:“…我父王……”
董凡热泪盈眶道:“太子殿下是个好人!我们都有目共睹,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人,分散在各处,以微薄之力对抗风火营,因为他们都相信!相信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大将军是无辜惨死的!”
院中一时一静,向来沉着冷静的少年脸上也不禁动容。他上前将董凡扶起来,郑重道:“多谢!”
董凡兀自摇了摇头,“知道您还健在,什么都值了。”待情绪稍平复了些,他又问眼前尚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殿下您如今是也在对抗风火营吗?”
凌琛点了点头:“父王的那些旧部,我会保护他们,还有所有无辜之人,我也不会让他们遭风火营毒手。”
董凡再次哽咽:“好!我们与您一起!”
由凌琛带头,四散的侠客们联合起来,给了风火营一定的打击,但不论凌琛再怎么智谋过人,游兵散将终究抵不过实力强大的风火营,他们也遭到了血腥的屠杀和报复。
一行人在怀城秘密汇合时不慎走漏消息,被风火营布下重兵突袭,一番恶战之后,凌琛等人虽然成功逃出,但损失惨重。
郊外,满身污渍与血迹的凌琛转过身去,只见自己的同伴皆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何尝不是各各狼狈,苟延残喘。向来骄傲如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这一次,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夜,少年神色冷冽如冰,双眼坚定无比。这一夜,他下了新的决心,他要组建自己的队伍,集结天下高手、各路奇人义士,一个强大到足以和风火营抗衡的力量;他要掩藏锋芒,隐入黑暗之中……直到,终结所有的阴暗。
……
一晃三年,不少人慕名而来,队伍以飞快的速度壮大,已今非昔比。凌琛坐在山巅,抱着浮笙剑,望着落日笼罩的山川想了许久。回去后,他对几位核心的成员说:“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建一个据点。”
几人正思索间,一贯沉默寡言的伏冥微抬了抬眼,嘴里吐出两个字:“青州。”
伏冥是隐藏和追踪方面的高手,他的建议大家都赞同,凌琛与他对视一眼,也点了点头。
董凡想了想问:“可要起个名字?也不至于大家投报无门。”
闻言凌琛沉吟一阵,踱步至书桌前提笔,写下四个字:
“剑客联盟”
剑客联盟总部建立一事由董凡督办,剑客们陆陆续续来到青州,然最先提出此意的凌琛却未坐镇中枢,而是在前方的青鸿山上修了一处院子,在那里住了下来,他几次去请都无果。
此事董凡一直颇觉头疼,这是凌琛创立的剑客联盟,他怎能不在呢?
这日正好沈一决来联盟中有事,他忙揽过他望他能帮忙劝一劝凌琛。
然沈一决沉默一阵,却反问他:“你希望他来这,那你可知他为何要住在前面的山头上?”
董凡摇了摇头。
沈一决难得神色悠远的看着远处道:“这的几乎所有人都是因他而来,他把大伙带到这里,也必不辜负大伙的信任,会护所有人周全。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危险,有他在前面挡着,波及不到此处……”
闻言董凡一震,有什么沉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爬上心头。他亦看向了青鸿山所在的方向,虽然此处什么都看不到。
沉默一阵,他道:“殿下如此心怀,必会感恩世人,光复太平之世。”
沈一决道:“联盟中知道他真实身份之人并不多,为求稳妥,日后还是不要叫‘殿下’了。”
董凡点点头,“那该如何称呼?我既知殿下身份,便不能如此越矩直呼其名,就算是假的姓名,也不可。”
沈一决颇无奈失笑,想了想道:“那……便唤作‘公子’吧。”
董凡也觉得甚好。
……
虽在青鸿山上建了一处院子,可凌琛也不常在。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外面办事,三人皆不在的时候,院子便交由董凡打理。
这次凌琛出门十余天,沿着山间小道回到院子时,远远就见院子的大门上多了一个什么物事,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块牌匾,上面用金漆写着四个字——“剑客山庄”。
他盯着牌匾,微微一笑。
如此又过了两年,剑客联盟日渐成熟,可是也树敌颇多。南疆的巫族开始在锦国境内频繁活动,加之锦帝彻底病倒,已经退朝不宣,凌琛知道,扶持冀王一事已刻不容缓,于是他带上浮笙剑,前往了北方。
却不料在行至黎城时遭遇了南疆的杀手,那时身上的血咒正好发作,他不慎受伤,加之风火营在北方的布防本就严密,北上一事便被搁置了下来。许是中毒的原因,他的精神有些恍惚,行至林中时恰逢一场大雨,他便隐到了一棵树上,靠着树干裹着斗篷闭目休息。
起初林中的喧闹之声传来时他并未在意,这附近好几窝山贼常常黑吃黑,他并未打算理会。可是一阵大风吹过,林中那人的披风被吹下来,却露出了一个女子的脸,他眸光微敛了敛。
眼见女子被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拦下,他还是缓缓掏出了携带的简易弩箭,这一动,又牵动起胸前伤口的痛,等他装好箭矢时,却被女子笨拙的反击招式逗笑了。招式虽笨拙,却成功了,面对这伙人,胆量还不小。
不过她很快就没了招,束手无措时,他已瞄准好,一箭射了过去。
……
解决了几个人,剩下的人也都挺识相,纷纷溜了,见女子脱困,他闭上眼继续假寐。
然而,半晌过后,听到一道脚步声渐近,他再次睁开眼,只见女子拖着湿漉漉的衣裳在泥地里寻找着,正在找他。他有点意外,然毒性上了头,此刻他精力已有些不济,近乎毫无防备的状态,其实并不希望她找到自己。
他期待着她走远,走远……可是,她却是一步步朝他所在的地方找了过来,不偏不倚的停在他所在的树下,迎着雨,缓缓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