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又写了一封密信,让白卫交与苏秦,此信写道:“两次攻宋,虽有弱齐,然收效甚微,皆因齐有所顾忌而未深入。只能合纵诸国佯攻秦,使齐无后顾之忧,而全力伐宋。”
苏秦得信,阅毕,即往齐王处,谓之曰:“今屡次攻宋,而得利甚少,虽得赵支持,然楚韩魏皆牵制于齐,使齐不敢深入宋地。”
齐王苦恼道:“以卿之见,该当如何?”
苏秦答道:“联合诸国,合纵攻秦,趁机伐宋,则诸国无力顾宋,宋国可灭也。此计即可灭宋,又可弱秦,使齐立于诸国之上。”
齐王说道:“妙哉!然寡人仍担忧燕趁此南下攻齐。”
苏秦回道:“燕国弱小,依附于强齐久矣,而齐之所以能号令天下,也因燕国支持。此友好关系为燕人心所向也,何有异于齐乎?”
齐王回曰:“苏卿言之有理,那你就替寡人出使各国,说服诸国合纵攻秦。”
楚王惧秦,又刚迎娶秦妇,苏秦恐楚王不从,又可能提前泄合纵之计于秦,故未到楚说之。于是,苏秦先到新郑,将合纵攻秦之计告与韩王。韩王大惊失色,说道:“韩与秦乃邦交,岂能攻之。若秦王知韩攻之,必勃然大怒而攻韩也。”
苏秦笑曰:“秦何时视韩为友,韩不过臣服于秦耳。”
韩王回曰:“无论如何,韩不会发兵攻秦。”
苏秦继续说道:“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南有陉山,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弩、少府弩之射程皆六百步之外。韩卒举弩而射,能连射百发而不中断,远者能射穿其胸甲,近者能射透其胸脏。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于陆可断牛马,于水可截鹄雁,遇敌则斩坚甲铁幕,韩卒铠甲从臂套、盾牌到盾牌上的丝带,没有不具备的。以韩卒之勇,披坚甲,拉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在话下也。以韩卒之劲与大王之贤,却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甚于此者矣。是故望大王熟虑之。”
韩王未语,苏秦继续说道:“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若从之,明年又复求割地。给则无地以给之,不给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止,以有尽之地而换无止之求,此所谓以金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谚语有言:‘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剑仰天叹息曰:“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今先生既已转告齐王之诏,寡人敬奉社稷以从。”于是韩国同意出兵攻秦。
说服韩王后,苏秦继续北上,到达大梁。苏秦先是拜见了田文。
苏秦谓田文曰:“薛公是否还记得当年之恩?”
田文回道:“洗冤之恩,谨记于心。”
苏秦又说:“薛公是否仍怀恨齐王?”
田文回道:“冤枉之仇,未曾忘怀。”
苏秦继续说道:“今有一计,可令先生既可报恩,也可报仇。”
田文说道:“愿闻其详。若可行,我愿肝脑涂地而从之。”
苏秦正襟危坐,说道:“自薛公离齐之后,齐王大兴土木、骄奢淫逸,又穷兵黩武、暴虐无道,此齐王已非我之齐王,而为暴君也。”
田文微微点点头,而苏秦继续说道:“此暴君若存于世,则天下不安,当以除之。”
田文问道:“先生之计如何?”
苏秦回道:“先合纵攻秦,使齐王麻痹而攻宋。而天下则知齐王无道,将转而攻之。则薛公大仇可报也。”
田文问道:“那我该当如何?”
苏秦回道:“在魏王面前,先同意攻秦;它日时机成熟,则劝其伐齐。”
田文说道:“善。”
于是,苏秦进宫觐见魏王,对其说道:“魏国苦秦久矣,何不攻之?”
魏王惶恐道:“不可,弱魏何以攻强秦。”
苏秦说道:“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地方名义上虽小,然而田舍房屋之数,已无处放牧。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轰轰隆隆,如有三军之众。臣私下估计大王的国力与楚不相上下。然主张连横之人诱导大王交虎狼之秦,以侵天下。一旦魏受秦患,将无人顾及大王之祸。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自称之东籓,为秦筑帝宫,受秦之冠带,为秦助祭春秋,臣窃为大王耻之。”
魏王哀叹。苏秦继续说道:“臣闻越王勾践仅以士卒三千人,擒夫差于干遂;周武王以士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王于牧野:岂其士卒众哉,皆因其能奋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十万,苍头十万,奋击五万,厮徒五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超越王勾践、周武王远矣,今却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忠,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望大王细察之。”
魏王回道:“寡人该当如何?”
“《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若何。豪末不掇,将成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如能听臣一言,当六国从亲,专心合力,意志一致,则必无强秦之患。故齐王使臣献愚计,奉详约,以大王之诏而号召诸侯。”
魏王说道:“寡人不肖,此贤明指教如雷贯耳。然国家大事,该问过薛公。”于是召田文入宫。
田文谓魏王曰:“今苏先生转告齐王之诏以召诸侯,当敬以国从。”于是魏王许诺出兵攻秦,并许诺若抗秦能成,愿献出葛孽、阴成两地与赵王为养邑,以此增加苏秦对赵的谈判资本。
苏秦至邯郸,见赵王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仰慕大王您这贤君之行义,皆愿在大王面前听从教诲、陈述忠言久矣。臣故今进其愚见。”
赵王说道:“愿闻其详。”
苏秦说道:“臣窃为大王计者,莫若安民无事,且无须使民卷入战事。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得当则民安,择交不得当则民终身不安。请允许臣分析赵的外患:秦为赵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故谋它国之主,伐人之国,常苦于如何公开声明与它国断交。愿大王慎而勿出于口。大王如能听臣之言,燕必献旃裘狗马之地,齐必献鱼盐之海,韩、魏皆可献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获得割地、享受权利,正是五霸之所以不惜覆军擒将却要去追求的;封侯贵戚,正是汤武之所以冒着流放和弑君的罪名也要争取的原因。今大王可唾手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愿也。
“今大王与秦交好,则秦必弱韩、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割宜阳。宜阳属秦则赵上郡危,河外割则赵道不通。这两方面,不可不熟虑也。
“夫秦攻下轵道,则韩南阳危;秦再劫南阳而包周都,则赵氏须操兵自卫;若秦据卫地取卷地,则齐必入朝秦。秦之野心已得于山东,则必举兵而向赵矣。秦甲渡河越漳,占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诸国无强于赵者。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粮可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最忌恨的莫过于赵国,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暗算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面屏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至其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抗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虑,则祸必降临于赵矣。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臣闻尧无三百亩之封,舜无咫尺之地,却可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却能在诸侯中称王;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却可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之优劣,无须等到两军相遇而胜败存亡之时,一切早已了然于胸了,岂会被众人之言所蒙蔽,而昏庸决事哉!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向而攻秦,秦必破矣。今反而西面而事之,称臣于秦。打败别人和被人打败,别人向自己称臣和向别人称臣,岂可同日而论哉!
“夫连横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他们则可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听竽瑟之音,前有楼阙轩辕,后有长姣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连横者日夜借以秦权而威胁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深思之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摒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臣得陈忠于大王面前,以献广地强兵之计。故窃为大王计,不如将韩、魏、齐、燕、赵结成亲近整体,以对抗秦国。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摒弃前嫌,杀白马歃血而盟,彼此约定:‘秦攻韩魏,则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齐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履约者,以四国之兵共伐之。’五国从亲以抗秦,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今先生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
这时赵相李兑和上将军韩徐为求见,赵王纳其入。
在听完苏秦合纵攻秦计策之后,韩徐为说道:“秦虽虎狼,然暂未危赵。而齐屡次攻宋,若得之,则赵危矣。眼下该联燕抗齐,而非联齐抗秦。”
李兑不悦道:“非也!虎狼之秦,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如今诸侯一心,机不可失。”
韩徐为反驳道:“齐秦并未接壤,而今齐主动攻秦,野心难测也。”
李兑回道:“齐王乃居安思危也。若等它日秦攻至齐境,追悔莫及。”
韩徐为继续说道:“眼下赵之危乃齐,而相国却为齐忧,而不为赵忧。”
赵王觉得两位说的都有理,原本合纵攻秦的决心,现已摇摆不定了。
苏秦这时说道:“天下苦秦久矣,而魏王已承诺,若赵愿意出兵,则葛孽、阴成两地与大王为养邑。”
李兑趁机说道:“攻齐,只赵燕攻之,胜负难料。而攻秦,五国联军,秦必败也。且攻秦即可得秦地,又可获魏地,何乐而不为?”
于是赵王心意已决,说道:“寡人愿联齐抗秦。”
苏秦拜谢,又言:“到时五国会盟时,齐愿推奉阳君为合纵长,以示赵威。”
李兑对苏秦作辑道:“承蒙先生厚爱。”
随后众人退出宫殿外,李兑将苏秦拉至隐蔽处,对其说道:“先生此行,齐王是否有让先生带何物予我?”
苏秦假装不知,回道:“并无,然我王却带了一物让我交与诸王。”
李兑忙问道:“何物?”
苏秦回道:“合纵抗秦之国书。”
李兑焦虑地问道:“无其它了吗?”
苏秦回道:“无矣。”
李兑略显失望,继续说道:“先生回齐后,请代我捎句话给齐王。”
苏秦说道:“何话?”
李兑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窥探,才低声说道:“告于齐王,将与我之约,尽快送予我。”
苏秦假装问道:“你与我王有何约?”
李兑无言以对,不知是否该讲实话。
苏秦看出李兑不愿托出实情,便说道:“想必是推举奉阳君为合纵长之约吧?想必是昔日于东阿会盟时,我王与奉阳君立下的约定吧?”
李兑忙点头,笑道:“正是,正是。还望先生切记,回齐后嘱咐齐王尽快将合约送来。”
苏秦回道:“好说,好说。于合纵有利者,苏某皆尽力而为。”
李兑又重复道:“切记,告与齐王,我与他协定。”
苏秦回道:“定不辱命。”之后拜辞李兑。
既已说服三晋,五国同盟指日可待。苏秦认为自己本为燕王效力,故劝燕合纵十拿九稳。他入燕主要是为了将计策告与燕王,以让其早做准备。
燕王于朝堂之上会见苏秦。因苏秦与燕王之约乃秘密行事,于朝堂之上诉说此事,极为不便。然苏秦还是进宫觐见燕王。
苏秦一入殿,燕王二话不说,便令侍卫将苏秦擒住,并将其打入大牢。苏秦来不及询问何因,已被拖出殿外,关入廷尉府牢房。
牢房内,苏秦多次要求见燕王,却无人理会。事隔三日,燕王才使人将苏秦押入宫中。
后花园中,苏秦见燕王而不跪。燕王屏退左右,对苏秦说道:“卿可知何罪?”
苏秦回道:“必有谗臣于大王面前毁谤苏秦。”
燕王说道:“今闻卿游走列国,劝说其合纵攻秦,可为事实?”
苏秦回道:“确有其事。”
燕王说道:“那寡人便未冤枉于尔。你窃与寡人约为间齐,却实为齐谋利。”
苏秦说道:“大王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燕王说道:“苏卿为齐伐秦,四处奔波,实乃齐之重臣。”
苏秦问道:“齐攻秦,有利乎?”
燕王回道:“与燕攻秦一样,无利可图。”
苏秦又问:“齐灭宋,有利乎?”
燕王回道:“虽得宋地万里,却因久战而力疲。”
苏秦又言:“合纵攻秦时,齐又出兵灭宋,于齐是利是害?”
燕王回道:“齐攻秦劳师袭远,齐灭宋天下弃之,大害也。”
苏秦回道:“既合纵抗秦,于齐有害,大王为何说我为齐谋利?”
燕王继续说道:“有人谓寡人曰:‘苏秦者,天下最无信之人也。大王以万乘之尊谦卑地对待他,尊之于廷,但这是向天下显示与小人为伍啊。’”
苏秦说道:“臣东周之鄙人也,昔日臣身无咫尺之功,而大王迎臣于郊,显臣于廷。今臣为大王使,利得十城,功存危燕。大王不信臣,必是有人言臣无信,中伤臣于大王面前。臣之无信,是大王之福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大王,可乎?”
燕王曰:“可。”
苏秦回道:“如此,臣亦不会来此事大王矣。且夫孝如曾参,义不离亲一夕宿于外,足下安得使之至齐?廉如伯夷,不吃白食,认为武王不义而不臣之,辞孤竹国之君位,饿死于首阳之山。廉如此者,何肯步行数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所约的女子不来,最终抱梁柱而淹死。信至如此,何肯扬燕之威于齐而取大功哉?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他人也。皆满足现状之术,非进取之道也。再说三王交替兴起,五霸相继兴盛,皆因不满足现状也。大王认为满足现状可以的话,那么齐不会进兵营丘,大王也不会逾越楚境,不窥于边城之外。且臣有老母于周,离老母而事足下,弃固步自封之法,而谋进取之道。如此看来,臣之志向不与大王合也。大王为满足现状之君也,我为进取之臣也,所谓以忠信得罪于君者也。”
燕王问道:“夫忠信,又何罪之有也?”
苏秦回道:“大王不知也。臣邻家有远为吏者,其妻与人私通。其夫且归,其私之者忧之。其妻曰:‘公勿忧也,我已备毒酒以待之矣。’后二日,夫至。妻使仆奉毒酒进之。仆知其毒酒也,进之则杀主父,言之则逐主母。乃佯摔弃酒。主父大怒而笞之。故仆一摔而弃酒,上以活主父,下以存主母也。忠至如此,然不免于笞,此以忠信得罪者也。臣之处境,恰与此仆弃酒之遭遇类似也。且臣之事大王,尽量使信义崇高,国家得益,今仍获罪,臣恐天下今后事大王者,无人自信可做到如此也。且臣劝说齐王,从未欺之也。”
燕王大惭,回道:“寡人知错,误听小人之言。卿为燕所做之事,鞠躬尽瘁也。寡人该如何助卿?”
苏秦回道:“与齐、韩、魏、赵合纵,而后出兵伐秦,却不出力。”
燕王说道:“谨受命。”
至此,在苏秦的游说下,五国皆同意合纵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