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前尘往事

玉玲从没见过父亲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不堪。

母亲不愿说,抛给父亲讲,一定有难于启齿的隐情,父亲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究竟为何?她有些急了,忍不住催促:“爹,我在听呢!”

他又沉默了很久,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

终于,陈世杰挺直了背脊,振作起精神,下定了决心地说:

“其实这事并没有什么神秘性,是我答应过你娘,在你面前,绝口不提咱陈家过去的事,因为她怕家族所经历的腥风血雨影响你,给你的人生留下阴暗,只希望你成长在一个充满阳光幸福,无忧无虑的环境中!”

这样的理由,玉玲听了不觉有些可笑,父母总是以爱之名,却行伤害之实!

如果父母亲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还有一个双生妹妹,也许思寒第一次说出他的妻子与自己一个模样时,她就能察觉出来,头一次见到小寒画像时,也不至于误会思寒的“别有用心”!

或者早已与思寒挑明这层关系,完全可避免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你手里拿的这块鸳鸯玉佩,原本是一对,是咱陈家祖传之物,是我与你娘之间的订亲信物!这对鸳鸯玉佩即是我们婚姻的见证,同时也是我们爱的见证。

我同你娘成亲后两个月,你娘便怀上了你们,当时全家人并不清楚你娘肚子里怀的是一对双生子,等到月份深了才发觉,你娘挺的肚子比其她孕妇的要大许多,直到临盆,你娘为生下你们,经历了九死一生!”

陈世杰话说到此处,陈夫人心里特别不好受,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从女人升级为母亲,她的切身经历可以说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当时怎么啦?”玉玲插.问。

陈世杰望着夫人,眼里饱含柔情,那是一种由衷感动,发自内心深处。

“这个也要我来讲吗?”

女人生.孩子这方面的事,陈世杰显然不方便说。

夫人忙摇头,接过话来:“当时的情形,十分凶险,那个时候哪来的医院,有的只是稳婆。我躺在自家房里,在床上阵痛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顺利生下你来。

原本以为就此结束,可我感觉到肚子里有异动,稳婆不以为然,安慰我说这只是心理作用,是产妇产后,产生的一种现象,当时也没太在意。

因为是头胎,你爹又是家中长子,你爷爷特别重视家族传承。因为你是女孩的缘故,他当时听说了,看都没过来看一眼,就忙他的事去了。

等到稳婆收拾好接生用具之时,我的第二次阵痛开始了,这一次明显比第一次更为猛厉,当时整个人仿佛要晕厥过去。

所有人都没遇到过这种现象,还是你爹急忙跪求稳婆,让她查明肚痛的原因,这一查不得了,好家伙,肚子里还真有一个小生命在动,这个就是比你晚出生两个时辰的妹妹。

可她没你幸运,当时在娘肚子里,胎位不正,造成难产,那真叫一个凶险!”

玉玲听得很入迷,没想到自己来到这世上都如此与众不同,她下意识的帮母亲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那时,你爹得知这一情况后,既兴奋又紧张,同时伴随着担忧,我在产房里痛得呼天喊地,他在房间外面,急得六神无主!期间有好几次要冲进产房来被拦住。”

陈夫人说到这里,陈世杰旁听着,双手紧紧握拳,脸色跟着变得异常紧张,像是回到当年那个令他坐立不安的危难关头。

“后来呢?”玉玲紧张地问。

“不幸中的万幸,我这个产妇与你那个还在娘肚子里的妹妹都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你爷爷当时在朝中做过外交使臣,结交了一些洋人朋友。

难产当天,正好有一对来自英.国的洋人夫妇来访,他们是你爷爷的朋友,你爷爷当时正在客厅会见他们,府里佣人忙碌的身影引起了洋人妻子的注意,问明情况后,她跟你爷爷说,或许她能帮上忙。

就这样,洋人妻子进入了产房中,在她的协助,鼓励之下,你妹妹才得已顺利产下来,当时她还大胆地替我做了一个侧切小手术,不过手术中,不小心剪刀尖伤了你妹妹的右腿,所以在她的右腿内侧留下了一道像蜈蚣样的伤疤。

出生后,你俩长得那真叫一模一样,伤疤成为了区分你俩大小唯一的印记。满月那天,你父亲给你姐妹俩各自戴上了相同鸳鸯玉佩。

我与你爹因玉佩结缘,因此在取名上,都带有一个玉字,你取名叫玉玲,你妹妹因为得到英.国好心妇人帮助才顺利降生,所以为她取名玉英。

为此,你爷爷反对,说是咱大清国受尽洋人欺凌,不准使用这个字作为名字,你爹后来就取了与你同样斜玉旁的瑛字,更名为玉瑛。自此,你就是家里的大小姐,你妹也就成了二小姐。”

“哦!”玉玲才知道自己与妹妹的名字也有来历,“怪不得所有人都称呼我为大小姐,原来还真有个二小姐。”

“你会不会觉得娘讲得太啰嗦呢?娘只是想让你知道,为了你们,娘所经受的苦难!”

说到这里,陈夫人又打住了,眼睛痴痴地看着玉玲,嘴角处浮起凄苦的微笑。当然,事情过程讲起来轻松,只有亲历之人才深有体会。

“哦!”玉玲又哦了一声,眼睛里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我之前有听您说过,咱们家是逃避追杀才来这里的,可后来,我和妹妹又是如何分开的呢?”

“这事全都怪你爹,倘若不是他擅自做主,咱娘女间也不会沦落到骨肉分离的地步!”

陈夫人一边抱怨,一边看着身旁神情恍惚的陈世杰,用阴阳怪气地语调说:“你爹当年那些风流韵事还是让他亲自给你讲吧!”

陈世杰没想到慧珍会当着女儿的面来损自己,窘迫得脸色一会变白,一会变红。他气急败坏地争辩起来: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有必要抱着成见不放吗?再说,前阵去临清,事情不是已经很明了吗?虽然瑛儿遭遇不幸已不在世了,但她也毕竟活了这么些年,还结婚成家,这些事实不是最好的说明吗?你为何不听我跟你解释呢?这足以证明秀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子!”

“秀梅?秀梅就是爹娶的二房太太吗?”

玉玲听娘说过父亲娶二房的事,但头一次听父亲提及名字,这名字有点印象,思寒曾对她提过,他把秀梅当成了小寒死去的亲娘。

接下来玉玲从父亲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家族逃亡史。

陈夫人脸色凝重,白了陈世杰一眼,目光幽冷地盯着他,看他如何为自己解脱。说起过往,她积怨犹深。

“是的,我要说,”陈世杰有些激动与愤慨,他打定主意要揭穿一件快压抑了二十年的心事。“上次临清回来,我就想说了,是你娘不让,这一次,我要替你二娘秀梅正名!”

陈夫人不以为然,努力使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看他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这事还得从我和她结识开始说起。年轻时,我一腔热血,总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所以卷入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浪潮之中。

在此期间,我遇上她,一个独立,自信,才华横溢,思想进步女青年,我被她身上所散发的气质深深吸引,我也十分钦慕,可她当我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她性情刚烈,处事能力强,对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她崇尚婚姻自由,奉行一夫一妻制度,致力于解放女性,提倡男女平等,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同时还参与了女子报社的创办,是其中重要成员。

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个有妻室之人?”说到这里,陈世杰不禁苦笑一声。

玉玲边听边观察母亲,只见母亲欲言又止,她心想,或者是自己在听,娘她不便打扰。

“你一定有所怀疑,爹是怎么把你二娘‘骗’到手的吧?”

陈世杰看着玉玲,没等她接话,接着说了下去。

“很快,变法运动只维持了三个多月就彻底失败了。而参与其中的人逃的逃,抓的抓,甚至多名重要人物惨遭杀害。

没过多久,我和她都成了朝廷钦犯,只不过当时,你爷爷在朝中有同僚暗中帮助我,在其庇护下,买通关系,逃过通缉,才得以安生。

而她则没那么幸运,报社被解散,堂哥被斩首,自己还错失了最佳逃亡时机……”

陈世杰讲得甚为详细,无一省略,最后讲出了如何说通她,进入陈府避难,如何瞒着所有人,与自己假成亲的前因后果。

陈夫人自是不信,不屑地问:“你说是假成婚,谁信啊!那……她挺个肚子……怀孕的事你又作何解释?”

“自然也是假的!”陈世杰解释道:“她是朝廷重犯,当时我不这样说,爹会同意让我娶她进家门吗?”

“哼!”陈夫人冷哼一声,全然不信。“谁知道你和她在一起,有没有假戏真做呢?反正都是你的片面之词,又无法证实,随你怎么说都行!”

玉玲听父亲说起假怀孕一事,心绪飘到了远方。

回想思寒求她假扮他的妻子的场景,杜心婷在他们面前提及孩子时,思寒诉说了他带着小寒私奔之事,当时为了在一起,不被父亲拆散,也谎称小寒怀有身孕之事,看来真是男人们惯用的伎俩。

父亲说得如此坦荡,如此心安理得,由此可见,在这事上父亲很有可能没有欺瞒自己的母亲。

“慧珍,这些年我忍受够了!不要以为你做过的事,我全然不知,我告诉你,我是一直顾及咱们夫妻多年的感情,忍住不想说……”陈世杰忍耐地说,心中早已怒火中烧。

陈夫人听闻顿时恼羞成怒,急于辩驳:“你知道些什么?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当女儿的面,全都说出来!”

玉玲原以为父母亲恩爱了一辈子,这么多年,没见他们红过脸,没想到他们之间竟也有如此深的矛盾,会当着自己的面互相争吵。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要帮谁说话,也不知如何劝解,或许吵架也是化解矛盾的一种方式。

“好!既然你非要我撕破脸,我就跟你好好说道说道,”陈世杰忍无可忍,怒吼起来,“丁远山是怎么变成哑巴的?”

陈夫人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脸色一沉,心陡然凉了半截,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玉玲知道,父亲口中提到的丁远山,就是陈府现在的丁管家。

爹娘都很信任他,府内所有账目都交由他负责。

不过也有令她不解的地方,父亲怎么会请一个哑巴来做陈府管家呢?一个哑巴能识文断字,算账如此清楚,从未出过纰漏,绝非天赋异禀,原来丁伯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巴。

这事与娘又有何牵连呢?

玉玲见母亲神色慌乱,神情怪异,怕是其背后隐藏着一个难以言表的秘密。

然而,父亲似乎早已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为何父亲不揭示这一切呢?而且在旁人看来,他们相濡以沫,恩爱有加,是传统夫妻的典范。

陈夫人思潮起伏,不知是让他继续往下说还是就此打住,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对此事到底了解有多透彻。

明明心里害怕,嘴上却不服软,倔强地说:“你尽管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世杰见她毫不畏惧,气不打一处来,眼中迸射击两道寒光,死死地盯在陈夫人脸上,冷冷地说:“好!好!”

一连两声“好”,不由得令陈夫人手脚发凉,浑身僵硬,一颗心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你自己做过的事你心里有数!当年对秀梅怀有身孕一事,你心存嫉妒,处心积虑想致她肚子里的孩子流产,所以你指使娘家陪嫁丫环霜菊暗地里寻找机会,脚下使绊子,让她摔倒……”

陈夫人想开口争辩,陈世杰却不容她插嘴的机会,抢先说道:

“不要急于否认,我并没有罔顾事实,我见过秀梅膝盖上的淤青,足以说明问题。

你可能当时也觉得奇怪,想不明白,摔得这么惨,肚子里的‘孩子’居然还能安然无恙!那是因为她肚子里安放的是棉胎。

事后,秀梅并不想追究,深恐因她的事影响了我们夫妻感情,毕竟我和她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可你并没有就此放过她,你的私欲将你做人的良知都泯灭,你的愚蠢行为给咱陈氏全族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你……你……血口喷人!”陈夫人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激动得血脉贲张,眼泪喷然直下。

“没有吗?我冤枉你了吗?”陈世杰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没有!我没有做对不起陈家列祖列宗的事!我问心无愧!这……全都是你凭空捏造,子虚乌有……”陈夫人撕心裂肺地哭诉起来。

原本是父母亲对前尘往事的回顾,竟演变成两人之间的争吵,而且牵扯出许多鲜为人知的秘事。

玉玲夹在中间,不知如何化解纷争!如果真相如父亲所说,那母亲便是一个阴险恶毒的女人,如果真相反之,则是父亲让母亲平白无故遭受冤屈。

不论结果如何,都势必伤害到夫妻间感情基础,产生互不信任,造成难以修复的隔阂。

想到这,她认为自己必须当即制止,以减少双方之间各自的伤害。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们就不要再重翻旧账了吧!再说啦,这事跟妹妹失散有关联吗?”玉玲大喊出声,希望通过转移话题缓解气氛。

“怎么会没关联!”陈世杰长袖一甩,恶狠狠地说,“就是你娘指使丁远山去京都衙门告的密,招致陈家的政敌率兵前来搜捕,令陈家历此浩劫。

若不是伟光他爹在军机处收到消息,觉得事关重大,连夜及时赶来通风报信,我们全家族三十几口人连同家丁,恐怕全都要受此牵连,打入天牢,满门抄斩!还好你爷爷当机立断,遣散了家丁,让全家人,马上出逃。”

“我真没有!玲儿,你相信娘!你爹他胡说……”陈夫人哀怨地望着女儿,苦苦为自己辩护道。

“我胡说?那丁远山与你陪嫁丫环霜菊什么关系?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们不受你的指使,哪来这么大胆子?我们逃到济南后,你为了隐瞒真相,迫使丁远山喝下致哑的毒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这些就是明摆着的事实!”

陈夫人感到百口难辩,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期间的隐情她也不是全然不知,都怪自己嫁为人妻后,处事不足,私心太重,对丈夫另结新欢完全不能容忍,成天抱怨,导致陪嫁丫环霜菊总想着替自己出头。

当时发生暗害秀梅摔倒,想致其流产之事后,自己处置霜菊责罚太轻,过于放纵,以至于没多久便发生了丁远山去举报秀梅之事。

事后据他自己交待,当时是受了霜菊的刺激,说是只要帮大太太除掉二房太太,就同意嫁给他为妻。

没想到此事的后果如此严重,他本人也深受其害,一路跟着陈家人流离失所。

霜菊在逃亡路上惨遭追兵杀害,秀梅抱着二小姐玉瑛在混乱中失散,下落不明,同时还有陈世杰的亲弟与弟媳以及堂妹倩蓉也不知去向,生死不明。

自己惹出大祸,无法收场,所以他拼了命也要护住陈府带出来的值钱家当,死心塌地为陈家卖命。

后来,他感到良心不安,要向陈世杰坦白这一切,但被陈夫人制止,因为一旦陈世杰知道实情,会使他招致杀身之祸,为了使这个秘密永远不被公开,烂在肚子里,他自己喝下了致哑的毒药。

变哑巴后,陈世杰并没有因为他的残疾而驱他离开,让他自谋生路,因为在逃亡中,他没有携钱财潜逃,保护了重要财物有功,对他信任有加。

也正是这点家底,让陈世杰在生意场上能在短短几年里东山再起。

可这些真相她讲出来,陈世杰能相信吗?

玉玲觉得母亲在此次变故中有不便明说的隐情,她相信自己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是一位贤良淑德,心地善良的贤妻良母。

面对父亲言之凿凿的“证词”,母亲完全处于劣势,瞬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原本只想转移话题的她,不得不想办法探明真相,帮母亲洗白冤屈。

“怎么样?无话可讲了吧!”陈世杰此刻感觉到自己赢了。

回想起这些年,他忍气吞气,尽可能为了维护好这个完整的家,营造出一个好的环境,就是不想让玉玲的成长过程中,心灵上留下不好的阴影。

可是,这一刻,他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心情反而愈加沉重。

事情的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并不想追究什么,何况这些年来,慧珍对自己不离不弃,在他陷入困境人生最低谷时期,为了操持这个家,相夫教子,付出了很多,面对生活中各种困难与压力,也从来不曾埋怨半句。

“爹,请容许女儿插句话,”玉玲坐到了母亲身边,抓紧她的手,像是给她以强大的安慰。

陈世杰将凌厉的目光转向玉玲,他知道,女儿此刻一定会偏袒母亲。

“你不要替你娘说话!”

“你先冷静一下,坐下来听我说!”玉玲安抚父亲激动不已的情绪。

陈世杰明白女儿的用意,自己态度随即变得柔和起来。

“有什么话,你说吧!”

玉玲理清自己的思路,怎么说才不至于火上浇油?想什么办法让父母消除内心十八年前埋下的积怨?

现在关健矛盾集中在母亲当年是不是指使了丁伯陷害了二娘这件事上,以至于后来,丁伯是不是在母亲胁迫下喝下的哑药?

显然,这些疑问只能问当事人才能得到答案。霜菊死了,玉玲在思寒口中得知,二娘秀梅也不在人世,唯一活着的丁伯又成了哑巴,开不了口,这令她陷入窘迫之中。

她只能好言相劝父亲,诚恳地说:

“爹,这么多年都过来,娘跟着你,任劳任怨,操劳了大半辈子,娘的为人秉性你还不清楚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是非对错一时半会也难辨明。整件事在女儿看来,爹,是你有错在先,娘是因爱生嫉,也有她的不是,总而言之,事情或许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做女儿的,希望你们摒弃前嫌,和睦相处可以吗?”

玉玲的话虽不是很暖心,但给了父母双方台阶下,听了她的话,陈世杰与夫人对视了一眼,通过短暂的眼神交流,也就冷静了下来,不再说什么。

玉玲见话起了效果,接着往下说,她问道:“我还是很好奇,当时,我和妹妹在逃难中是如何分开的?”她又将话题引到逃亡的事情上去。

陈世杰转头注视着桌上的画像,说:“那天夜里,天空下着雪,地上铺上了厚厚一层白雪。我们一行人二十几口,行走雪路上,你娘抱着你,霜菊抱着你妹妹,还有秀梅带着倩蓉坐在马车里,我与我叔伯,你小叔跟在马车前面,伟光他爹王云樵一路护送我们出城,当然同行的还有跟随陈府十几年的家丁……当行至天亮之际,发现身后有追兵,他们是沿雪地马车轮子的印记与脚印追来的……”

“追上了吗?”玉玲焦虑不安地问。

“要是没追上,你妹妹就不会失散了。”陈夫人补充说道。

陈世杰详细讲起逃亡的经过:“当时追兵并没有这么快追上我们……为了躲避追捕,王云樵找我商量,说清兵一定会沿着我们留下的印记一路追赶,这样迟早会被追上,我们这么多人,目标大,必须分开逃,才能摆脱追兵。我们就分成两拨人马,分道扬镳。原计划是让我弟带着家丁走大道引开追兵,我们全家与叔伯全家一道,继续在王云樵的护卫下,弃车徒步走山路,约定在城郊的一处农院会合。没曾想,追兵也兵分两路,追了过来。”

玉玲听得心里紧张起来,手心都开始冒汗。

“我与我弟他们分开以后,那天竟成为了我跟我弟的永别之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不知……是否逃出生天,很有可能全都遇难了!”说着说着,陈世杰情绪波动起来,脸色黯淡,神情似在哀悼死去的亲人。

“我们这群人更麻烦,天寒地冻,大家穿得厚,行动已有诸多不便,而且女人居多,又带有小孩……原以为由我弟他们走大路引开追兵,我们就安全了,结果他们也分兵,只是追击我们的人变少了而已。秀梅牵着倩蓉,带着叔伯家的家眷走在前面,你娘抱着你,霜菊抱着你妹妹与丁远山父子俩走中间,叔伯与我,王云樵走在最后,以便观察追兵情况……当时眼看就要追上,离我们越来越近,清兵好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开始向咱们喊话,具体喊的是什么没有听清,紧接着上百支箭朝我们射了过来。我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在边逃边躲避中,我陈氏的家人伤的伤,死的死,那场面,真是惨烈啊……”

现场那惨烈的程度,当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表达出来,陈世杰与夫人至今都不愿谈起此段经历,其血腥场面令人窒息,是留在他俩心中永远的伤痛。

“当时我叔伯身中两箭,伤及要害处,当场殒命。我极度担心你们的安危,不顾一切冲向你们……为了要保护好你们,全然不知,危险已经来临,在此刻,有一支箭正射向我后背,情况紧急,是王云樵护在我身后,替我挡住了那支夺命箭,箭射进了他后背没入左腰处,他强忍疼痛,拉住我躲到了一棵大树后。”

“要是没有你王叔,你爹就危险了!”夫人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爹,你又是怎么脱险的呢?”

陈世杰叹息一声,接着往下说:

“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也不知是你在哭还是你妹妹在哭,我当时心想,坏了,我大声呼喊着你娘的名字,叫她躲好来,不要乱动,一阵箭雨过后,我扶着受伤的云樵赶了过去,霜菊背部中箭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你妹妹压在她身下,是她用自己身体护住瑛儿,鲜血染红一大片……瑛儿惊吓过度,哇哇大哭……你娘手中当时抱着你,没办法再抱来你妹,而我也不能不顾云樵的死活,此刻,你二娘一把抱起了瑛儿就走,她在秀梅怀中,吓得一个劲地叫着妈妈……”

陈夫人忍不住再次落泪,回想当时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那种情形下,遭受骨肉分离,是何其残忍,而又是何其无奈!瑛儿一声声“娘”叫着,叫得她心里撕心裂肺地疼……

“当时情况容不得我多想,秀梅跟我提出,为保全大家,免遭全军覆没的危险,只能是能逃一个是一个,趁追兵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必须分散突围……

为了保全我陈家命脉,她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于是我同意了她的主张。我背着受伤的云樵,带上你娘,你娘怀里抱着你,我们一路;秀梅抱着你妹妹,当时她还挺了个假肚子,不方便照看倩蓉,于是让倩蓉跟丁远山父子一路;她跟叔伯家的家眷一路。

也许是你妹妹的哭声引走了追兵,我们才躲过了这一劫。我背着云樵,他伤口一直在往外流血,不得不先去处理他的伤口……

到了会合的地点,咱们一直等到天黑,只等来了你丁伯。我询问他其他人的下落,他告诉我,倩蓉见不到她爹,闹着要找爹,脚下一滑,滚到山沟下面去了,他背着沉重的包裹,没能看得住,他的父亲去找寻她,结果被追兵发现,惨遭杀害……就这样,咱们与其他亲人全都失联了。”

玉玲此刻思想完全陷入父亲所讲述的情景当中,浮想联翩,仿佛身临其境。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似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瓦上,沿着屋檐流下来。

秋意已浓,夜凉如水。北方的气候,日夜温差大。时已深夜,令人感受到了阵阵寒意。

玉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将身上的衣无意识地裹紧了一些,她静静的听,静静的想着。

陈夫人起身,将挂在床头的一个外衣套在了玉玲的身上,眼里是满满的关怀之意。

“小心着凉!”夫人轻声细语地说。

“娘,”玉玲娇声喊着,“谢谢您在那么危险的境遇中,没有丢下我,让我伴随在你们身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幸福快乐的成长,比起妹妹来,我真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你现在知道了吧!爹娘是把对你姐妹俩的爱,全都集中到你一个人身上,对你万般宠爱,而你想想看,近两年做了多少不让爹娘省心的事,总让我们为你提心吊胆,尤其是在婚姻大事上伤透了我们的心!”陈世杰叹息着。

玉玲回想着自己成长历程,确实如此,父母亲对自己的关爱,如此深重,自己要如何才能报答父母恩情?在父母有生之年,自己怎样做才是对父母的孝敬呢?

往事已成追忆,陈家血泪大逃亡讲到此处已接近尾声,玉玲似乎意犹未尽,仍向其父亲打听后面发生的事。

“后来的情况呢?您有回头找寻过吗?”

“当时只顾着逃命,东躲西藏,其间还要为王云樵治伤,你王叔的伤没能得到及时救治,病根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陈世杰语气平缓了许多,或者是脱险后,内心没有那么紧迫的缘故吧!“我把你娘几口人临时安顿好后,去找寻了其他人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

“你爹为了寻找你妹妹,早些年,他四处打听,走了不少地方,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后来,生意上渐渐有了起色,忙碌起来,也就只能是每年出去一两次。但从来就没放弃寻找,总希望着有奇迹发生,没想到奇迹是出现了,等来的结果却是……”陈夫人说到此处时,喉咙发紧,哽咽着无法出声,她难过的捂着嘴,整张脸都背了过去。

“或许,是我们错失了与瑛儿相认的时机……唉,人生无常啊!谁能预料呢?”陈世杰话中尽显后悔之意,感慨道。

“爹,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玉玲不解地问。

“两年前,临清有一家当铺,店主派省城万福当铺的曾掌柜过来传话,说是有人在他店里典当了一块玉佩,其形状外观特征与咱陈家的一个模样,要我前去辨别……”

“哎……等等!他们怎知道跟咱家的这块一样?”玉玲打断了父亲的话,觉得这里面必有文章。

“哦,是这样的,为了找寻瑛儿的下落,我做了一些推断,我是说,万一她没死,被好心人救了,别人贪图这块玉佩,拿去当掉,不就有了线索了吗?或者,她生活中遇上困难,自己迫不得已拿去当掉,换点生活费用,这也是有可能的。

于是,我想了个主意,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当地的当铺转转,一来查看一下有没有玉佩的下落,再者给店铺的掌柜留个消息,让他们留意一下,如果收到与咱家这块玉佩相似度极高的,通知我一声,我出高价收购。地方小一点的当铺,我许诺他们两根黄鱼,大一些的,我许诺五根。

也正如此,经常会收到一些信息,但这样做,负面性也很大,有些贪图钱财的人,只要收到样式接近的玉佩就传来消息,我经常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希望而去,但每次都无功而返,费时费力,屡屡失望而归。

若不是你娘经常安慰我,总有一天会找着,我真的对寻找你妹妹丧失了信心!”